第九零五章 彼時少年
庫曼王城,威斯坦。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數九隆冬往後稍稍延長了一段。
本該是劫後餘生、大戰勝利的喜慶日子,加上年後一段不長不短的休假,卻因為這場不一會兒便覆過腳板的大學,澆滅了不少歡樂的氣氛。
大街上隻能看到紅色橫幅,以及三三兩兩、奔走路過的行人。
雪地上留下的腳印,用不了太久,便會被新雪覆蓋。
一個披著長襖的年輕人,緩緩走在街上,看著周圍銀裝素裹、長日難得一見的美景,似乎有了幾分賞悅的興致,步伐更加緩慢一些。
當然,嚴寒也無法阻止所有人出門,=街頭巷尾偶爾能夠看到三三兩兩的孩童奔走歡鬧,手裏團著一個兩個拳頭大小的雪球,前麵的嘴裏挑釁,後麵的就是一通王八亂扔。
年輕人在雪中站定,饒有興致的盯著前方。
孩童們隻是好奇的看了這個陌生人一眼,便嬉笑跑過對麵,歡聲笑語很快消失在更深的巷弄內。
年輕人依舊站住不動。
不遠處的天橋下,凍得兩個臉頰通紅的薄襖少年,戀戀不舍的收回追著那些同齡人遠去的目光,神情卻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大街那頭有個大雪天不在家帶著的奇怪男人,似乎正在盯著自己。
少年下意識攏了攏麵前攤上那些不值幾個錢的石頭,像是擔心對方圖謀不軌。
可隨即少年便意識到自己好像沒什麽值得別人盯上的值錢玩意,臉上隨即顯出一絲猶豫,最終好像才下定決心,抓起兩塊成色最好的石頭,試探著朝那個怪人喊道:“大叔,要買點炎晶石嗎?”
本來少年並沒抱有多少期望,試探一喊,也隻是盡到買賣人的本分。
卻沒想到那個青年竟真的朝自己走來,並且很快在攤位前蹲下,饒有興致的觀察起桌上的石頭。
少年嚇了一跳,還以為對方想要劫財,不由抓緊布兜——雖然那裏麵也沒幾枚銅幣,卻是少年這些天過活的命根子。
正猶豫著要不要扔下攤位逃跑,或者在對方控製自己前大喊出來,對麵卻突然問了句:“能拿起來看看嗎?”
聲音醇正自然,仿佛還帶著一絲開心。
少年愣了愣,鬼使神差般點了點頭,同時按下了逃跑和呐喊的衝動。
青年像是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興奮地拿起幾塊即便在少年看來,都有些過於粗劣的石頭,放在手心緩緩把玩著。
趁著這個機會,少年終於看到了這個大雪天站在大街上的怪人模樣。
掛著冰晶的帽氈下,露出一頭略顯蒼白的短發,五官倒是沒有任何稀奇之處,甚至連足以讓人印象深刻的某一點都找不到。
如果青年就此轉身離去,幾天後再回來,除了那種孤僻感,少年估計自己都不會有什麽印象。
沒錯。
青年唯一能夠稱得上“特點”的氣質,便是那種孤僻感。
大概也是跟自己差不多潦倒的大人吧——少年如此想著,不知不覺竟沒有了之前那種見到陌生人的惶恐。
而且看著看著,少年突然鼻頭一酸,不知為何,明明對方隻是一個普通人,明明隻是在很普通的看著那些根本賣不出去的爛石頭,但眉眼間那份認真,與毫不掩飾的歡悅,竟讓少年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個寒冷雪天凍得手腳冰涼卻依舊倔強擺攤的少年,從失去家人的那天起,就沒再哭過,卻不知為何淚水今天就想瀑布一般,止不住的往下流。
青年好似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仍舊聚精會神的研究著手上的破石頭,幾乎將攤位上所有石頭摸了一遍,挑揀出幾塊良莠不齊的,仍舊低垂著頭問道:“怎麽個價?”
“十……五,五個銅幣兩塊。”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腦袋像是被冰凍過的冤大頭,少年明明可以“宰”一頓,卻又鬼使神差般連續幾個念頭更改,最終報出了一個實誠價。
青年倏而抬頭,眼中似乎有些詫異,笑道:“這麽好的石頭,就賣這麽賤的價?”
興許是臉頰本就通紅,青年似乎沒有察覺到少年哭過。
少年擦了擦眼角,糾結半秒,突然歎氣道:“算了,我不做你生意了。”
青年麵露錯愕,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你覺得我掏不起這些錢嗎?”
“不是,隻是……算了,實話跟你說吧。”
少年眼中的光,像是消失了一些,又像是再次冒出來一些,搓動僵硬的臉頰,擠出一個同樣僵硬的笑容:“這些都是沒什麽熱量的邊角料,買回去根本用不了多久。”
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少年從懷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個破舊的火爐,是已經被新型魔導火爐淘汰的玩意兒,隨意將一塊炎晶石扔進去,摁下按鈕,火爐登時散發出溫熱的光。
青年眉頭微挑,又像是為了蹭蹭熱,饒有興趣的走到少年身旁,盯著火爐的光,眼中似乎也有了光。
可惜沒過多久,就像少年所說那般,光芒漸漸熄滅,好不容易熱起來的一小片區域,很快再次變得寒冷。
少年苦笑著取出那塊已經徹底變成普通石頭的晶石,像是先前打雪仗的那幾個孩子,用力扔向橋那頭的湖裏。
看著石頭淹沒在結冰的湖麵積雪上,少年的嘴角,不知不覺間上挑了幾分。
青年嘖嘖嘴:“看來確實不咋地。”
少年眼神略黯,突然有些後悔,暗罵自己是不是被這大冷天凍壞了腦袋,竟然莫名其妙放走了一單“大生意”。
等收隊以後,萬一讓那個獨眼老跛子知道,晚飯可就連那點稀粥都沒了。
想到這裏,少年哀歎一聲,可莫名又不覺得情緒多低沉,甚至好像還有些如釋重負,比之前更開朗了些。
興許是看著年輕人穿著樸素,雖然凍不著,但大冷天出來肯定也是不得不奔走生計的苦命人,騙著種人的錢,良心上實在過意不去;
又或者是青年身上那種仿佛刻在骨子裏的孤獨,讓少年生出幾分莫名的親近。
少年回過神,卻發現青年竟然還在身邊,兩手叉在腦後,靠著橋洞底的石牆一躺,像個秋收時忙完農活的閑散漢子,悠然地望著天空。
這人也太自來熟了吧?
少年微惱,正要將人趕走,卻沒想青年微眯著眼睛,突然問道:“從哪撿來的破爛?”
“你才是破爛!”
少年憤憤罵了一句,可神色馬上又黯淡下來,坐在青年身邊,伸手夠了團牆角漏下的積雪,放進嘴裏輕輕咀嚼,沉默不語。
青年吃了個閉門羹,卻並不死心,反而更加來了興致:“看你這打扮,是個孤兒?”
青年的話像是一根刺,猛然捅進少年的心中。
“你全家都是孤兒!”
少年突然站了起來,通紅著眼眶,歇斯底裏大喊,同時將手心裏剩下的雪砸向青年麵龐。
青年不躲不閃,任由那團並無殺傷力的雪砸在眉間,也不去撥弄下來,由著雪團與冰水順著鼻翼淌下。
對視的目光,一個平淡,一個憤怒。
“抱歉,可能我說的直接了點,不過人總是要朝前看的。”
青年舔了舔嘴邊的雪水,灑然一笑:“明明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味道卻還跟以前一樣。”
望著青年那張無甚誠意的臉,少年心頭火氣卻沒來由緩緩澆滅。
盛怒的那一刹那,他本想轉身跑掉,遠離這個看上去和善,卻極為傷人的混蛋。
結果就這麽對望了幾分鍾,少年最終放下了像是受到威脅齜牙的小老虎架勢,低垂著頭走到牆邊,臉上浮現出本不該這個年紀出現的疲憊,直直向後倒下。
“家裏人呢?生病?戰亂?”
那個本該很討厭,實際卻怎麽都討厭不起來的青年再次出聲問道。
少年目光略顯呆滯,就這麽望著天空,喃喃道:“前些日子死了,被那些可怕的怪物殺了……房子也毀了,還有我的妹妹……她才三歲。”
苦悶憋在心裏太久,如果不想瘋掉,終歸是要找一個宣泄口的。
少年以一種平淡到沒有絲毫煙火氣的聲音,緩緩講了一個不起眼的普通家庭,在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中轟然倒塌的故事。
故事很生硬,很簡短,既沒什麽可歌可泣,也不值得佐酒,平淡到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跑。
也像許多同樣倒在那場戰爭中的其他家庭,在這萬家歡慶的日子,很快便被遺忘。
“……跟我一塊來的還有其他八個孩子,其中三個是路上加入的,大家情況都差不多。今年冬天格外冷,抱團總歸還是有希望活下去。”
少年搓了搓快要凍僵的手。
“既然那個老跛子那麽可惡,狠狠壓榨你們,為什麽不幹脆跑掉,或者自謀生路?”
少年麻木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像是在看一個白癡,“剝削歸剝削,至少有口粥餓不死,這衣服不抗凍,但終歸也比不穿的好。離了他,上哪謀出路?就連這些邊角料,都是老跛子找關係讓我們溜進礦坑撿出來的,沒了他,進去就得被打個半死。”
青年陷入短暫的沉默。
“撫恤金呢?既然你家……這個情況,戰爭勝利後,庫曼肯定下撥了不少錢,用以安撫受損嚴重的平民百姓。”
少年的眼白似乎更大了些,語帶譏諷,又像是有些自嘲:“撫恤金?那是給官老爺們增添珠寶的錢,像我們這些沒了家的窮人孩子,是沒有人權的。”
一陣狂風卷過,少年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緊了緊衣服。
那掛在不遠處的橫幅,鮮豔的大紅字依舊明亮,被風刮得上下亂竄,卻在這冰天雪地中……莫名有些刺眼。
“總歸應該是有些好官的。”青年說道。
“鎮上保衛隊的山姆大叔,雖然臉上胡茬子很紮人,但總是掛著一幅笑臉,常常來我們那條街,給我們送一些舊衣服……那些異人怪物出現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衝上去的。”
少年眼中映出的雪光似乎又黯淡了不少:“他是個好人,我覺得他不該死的。”
青年抬了抬手,想要在少年肩上拍一下,可隨即又悻悻放棄。
少年肩頭已經很重,心頭更重,無甚用處的安慰,隻會畫蛇添足。
青年轉移了話題:“你有什麽理想,或者說未來想做的事?”
少年偏了偏頭,露出一抹認真神色思考。
也隻有這一瞬間,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悲傷,才短暫消失不見。
“我要進刑部,當大官。”
青年眉頭微挑:“為什麽是刑部?”
“因為我聽說刑部能管其他的大官。”
說這句話的時候,少年眼裏噙著眼淚,卻倔強的不肯再次落下。
雪似乎變小了。
青年抬頭看了看微暗的天色,拍拍屁股起身,扔下五枚銅幣,揀起桌上兩塊石頭,回頭微笑道:“無論多麽絕望,可以不忘記仇恨,卻千萬不能忘記理想。”
少年驀然起身,瞪大眼睛,想要把錢退回去,可手伸到一般便止住了。
因為街頭出現了另一個人。
身形佝僂的老跛子,斜眼看著緩緩走遠的青年,接著又看了眼拘謹站在牆邊、手腳開始結瘡的少年,目光動了一下,隨即又隱藏不見。
“就這麽幾個錢?你小子是不是一直在偷懶?”
老跛子凶神惡煞的罵咧了幾句,將少年兜中和和桌上的錢收入口袋,趁機揉了揉幹癟的肚皮,氣呼呼道:“把攤子收拾好,今天晚飯減半!廢物東西,出來也賺不到錢,這幾天就別想著出門了,給老子呆在祠裏,把裏外打掃幹淨!”
老跛子口舌不停,一路罵著與少年遠去。
看著一老一少兩道同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青年才轉過身,朝著原計劃的墓地走去。
他當然有能力改變少年的處境,甚至隨手為之,就可以徹底改變少年的命運。
青年最終卻無動於衷,甚至連一件衣服都沒有給他。
他不想辜負了少年的善良,不想毀掉少年的倔強,不想消弭少年的仇恨,不願擅改他的理想。
這樣的路,或許會很苦,但終歸還是有人一直走了下去。
許多年前,他曾和另一個青年因為理念不合而大打出手,而且至今不合。
對方總想力所能及幫助所有人。
他卻覺得,這種幫助,未必是幫助。
而且這世上的苦難者眾多,總不可能全部幫的過來。
想起先前少年的幾度猶豫,青年心情突然變得極好,最後幹脆在空曠的大街上放聲大笑起來。
“凡是打不倒你的,終會令你更加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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