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天網恢恢
正值汛期,長江之水滾滾奔騰。江面上升騰起一股水霧,可見度不高。東風驟起,江水拍打著堤岸啪啪作響。
十艘龐大無比的海鰍船,從上游呈燕形披波斬浪而來。此類巨艦,通常只在東海登州海港一帶可見,一般都只專用來艦走海路,穿棱于東海海岸與新羅、百濟等國之間,或是用作大唐海路水軍的重裝裝備,價值不菲。
普天之下,能夠同時征調十艘海鰍巨艦出現在長江江面上的,除朝廷之外,估計也就只有長安鄭氏這一戶人家了!
十艘海鰍巨艦,將荊州寬闊的長江江面都籠罩了大半,宛如巍峨的城墻推滾而來,遮天蔽日一般。若是大白天,這樣的景象堪稱驚世駭俗,定會引得兩岸行人駐足驚呼。
但現在是深夜,長江汛期,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擺渡過河,有經驗的漁民也會將漁船拖上岸,在家里陪著老婆孩子吃兩碗熱飯,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漂到江上來玩命。
當先一艘海鰍巨艦的甲板上,駐立著一位四十左右的精壯漢子,眼神銳明神情中透出幾股凝重,密切注視著烏黑的江面。
“大掌柜,艦隊已行駛到約定的地點了。”一名短褂赤腳的年輕水手,上前來報道。
頃刻間,十艘海鰍巨艦上,亮起了成群的火把,把江面映得一片通紅。火把時亮時熄,往復三次,最后熄滅不見。
“為何沒有回應?”大掌柜擰了一下眉頭,問身邊的人,“少爺來信,不正是如此約定的么?”
約摸過了整整一個時辰,幾乎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煩了。正在這時,遠遠的江岸邊隱約亮起了幾個火把,一閃一滅,也是三次。
“來了。”大掌柜輕挑了一下嘴角,冷冷道,“對方可真是夠警惕的。”
“傳令,將所有海鰍艦側轉船身一字排開,船腹正對火把方向,以備對方運貨上船。全體腳夫準備裝卸貨物!”
馬上,號令下達。頓時,十艘龐大如城墻的巨艦,如同被一只天降神手扭擺,緩慢但是極為沉穩的,在長江江面上一字排開,船舷對著江岸,形成了一道橫亙在長江江心的長城。
江岸方向,傳來了三聲牛角號角的聲音。大掌柜將手一揮,當先旗艦上再度亮起火把,亮閃六次。
暗夜之中,一艘大船揚帆破浪而來。如此強勁的東風與湍急的水流,它行駛在江面上居然如履平地疾如飛箭,讓海鰍船上的水手們都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是吳越軍船!”見多識廣的大掌柜驚訝道,“只有這種由福船改造的軍船,才配備了三十八對踏漿,雖逆浪對風而行,仍可穿棱自如!”
來船便調轉船頭移過來了一些,船頭甲板上,站著一名黑衣黑袍戴著面具的人,大聲道:“敢問大掌柜,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嗎?”
原本這軍船也不小,在江漢之中也堪稱巨艦了。但是與鄭家的海鰍船并立在一起,還真是小巫見了大巫。黑衣人仰頭而望,數丈高處才是對方的船舷,頗有一股壓迫感。
“可恨,浪費時間!多費一刻,少爺就要多受一刻的苦!”大掌柜暗罵了一聲,大喝道:“放下船板,讓他上來!”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海鰍巨艦的邊舷處開了一個機關大門,從里面抬出了一塊大甲板,直接搭上了軍艦的艦頭。黑衣人帶著幾個隨從登板上船,和大掌柜寒暄了幾句,便在船內四下張望探視起來。與此同時,另外也有幾艦同樣的軍艦,靠近了其他的海鰍船,同樣也有人上艦檢查。
“你們可真是非一般的小心啊!”大掌柜似笑非笑的冷嘲熱諷道,“也難怪,這么大的生意,不小心不行。只是,你們何時放回我家少爺?”
“你放心,等這批糧食順利運離了荊州,你家少爺就會自由了。”黑衣人答道。
“什么?我們事先約定的,不是交易糧食的同時,就放回我家少爺么?”大掌柜驚怒道。
“報歉了大掌柜,事出有變,不得不做一些應對。你放心,我們可不敢虐待堂堂的鄭家少爺,他不會受到一點委屈的——好了,檢查完畢,一切正常!”黑有人說道。
幾聲牛角號角吹起,數十艘大小的艦船從江岸緩緩駛來。這些船吃水都極深,船甲板上也高高堆壓著糧包,行動比較緩慢。
“我可沒說這一次就給你所有的糧食。這里只有十五萬石。”黑衣人說道,“待你們把這批糧食先運走,處置妥當了,我們再如法炮制,進行余下的交易。”
“什么?”大掌柜顯然有些怒了,“十艦海鰍巨艦,就為了運你們十五萬石糧食?我說,你們也未免太會說笑了!你知不知道我們調動一回艦隊,要花費多少糧錢,空費多少時日與人力物力?”
“沒辦法,常言道,小心才使得萬年船。這也是為了安全著想。”黑衣人得意的冷笑,“要是一次就傾剿而出交出了全部的貨物,萬一有變,我們豈不是雞飛蛋打?”
大掌柜無奈的搖頭苦笑:“你們也未免太過膽小了!十艘海鰍船,足以運送近三十萬石貨物!如今你卻只給一半……哎!”
“為了鄭家大少爺的安危,還請大掌柜多多擔待,我們也是出于無奈啊,哈哈!”黑衣人大笑。
這時,數十艘大小的糧船,已經運到了“長城”邊。所有的海鰍船都打開了側舷艙門,搭出了巨大又結實的船甲板,開始往船上裝載貨物。海鰍巨艦裝載量極大,平日里船上就有水手與腳夫數百人,今日更是備配了近千人,因此糧包裝卸得極快。
長江江面上,頓時變得嘈雜又熱鬧起來。火把林立,將一片江面照得如同白晝。大半夜的若有人遠遠看見,還不知道這處地方是在做甚,定然被嚇壞了。
時間過得極快,轉眼,已經到了天放初明時。這時,大掌柜才看到,遠遠的江岸上,車馬如龍糧食堆積如山,遠處還有大批的軍隊模樣的人在警戒。靠岸的江面上,舟楫如蟻往來穿棱,甚為壯觀。
“你們真是神通廣大!”大掌柜不禁嘖嘖的嘆道,“如此,該動用了萬人有余。”
“是啊!連腳夫都招了八千余人。”黑衣人不無得意的道,“這可是一筆驚天動地的大生意!五十萬石糧食一出手,我們想不富可敵國也不行了。”
“到現在,你也沒提起跟我要錢。”大掌柜狐疑道,“你們就不擔心,我鄭家賴帳?”
“可能么?”黑衣人得意的大笑,“鄭家少爺,可是無價之寶。有他在手,何愁你們不給錢?貨錢,我們并不急著要。日后,自有穩妥的辦法找你們要錢,你們只須時刻準備好就行了。”
“好吧!”大掌柜無奈的搖頭,暗道:這些人太精怪了,誰知道他們又打的什么算盤?
又過了一個時辰,每艘海鰍船上都裝上了一半的糧食,堆積如山蔚為大觀。江岸邊堆積如山的糧食已然沒了蹤影,所有的腳夫水手,都要累得趴下喘氣了。
“你們掐算得太精確了。”大掌柜嘖嘖的搖頭嘆道,“此時正當日出,我們剛好可以揚帆離開!”
巨艦上響起一片響角聲,打起了旗語。十艘海鰍巨艦遲緩笨拙的調轉船頭,揚起風帆,重新排起了雁形隊列,準備啟程返航。
就在這時,調頭的海鰍巨艦艦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有幾艘船,直接將船頭調轉到了相反的方向,順風而下速度極快的,朝岸邊沖來。
“怎么回事?你們干什么?!”黑衣人驚慌的大叫,“你們瘋了,想把我們撞沉嗎?!”
“事情不對,快跑——快撤!”軍艦上發出一片驚呼,眾水手驚慌的拉帆起錨準備調轉船頭逃逸。
這時,十艘海鰍巨艦斗然變陣,形成了一個倒立的“U”形,宛如巨獸的血盆大口,朝江邊吞咬而去。
“不好!!!中計了!!!”黑衣人驚慌的大叫,“快逃、快開船!”
“晚啦!”頭頂的海鰍巨艦上,傳來一聲雷霆厲喝,“綠林賊子,認得大唐齊王么!”
“齊王?!”黑衣人驚慌失措的看著那個‘大掌柜’,驚恐萬狀道,“你、你是齊王?!”
“哈哈!匹夫,你中計了!“李佑拍著船舷哈哈大笑,“秦慕白,果然料事如神,設下如此恢恢天網——今天,你們一個也別想跑!”
“秦……慕白!”黑衣人怔住了半晌,突然凄厲的大笑,“你們會后悔的!”
“你、你們是百騎?!”軍艦上有人驚叫。這一幕,他們太熟悉了!之前在西河漕軍演時,他們就曾親眼目睹這一幕!
“不錯!正是秦慕白派給本王的貼身護衛,哈哈!”李佑大笑,“你們就是所謂的‘白浪水軍’吧?放著好好的軍校不做,跟著別人做賊!來呀,全部拿下!”
頓時,船舷上架出無數弓弩,方才的腳夫、水手們,個個手綽弓箭,肅殺凝厲的瞪視著軍艦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別瞪了,這些巨艦上有一半人,都是本王麾下的將士,和吳王從洞庭湖借調的水軍將士,哈哈!”李佑大笑道,“傳令,發起攻擊,水面上所有敵寇,敢有妄動者一概射殺!”
巨艦如同城墻,朝岸邊滾滾的推擠而來。許多的軍艦、貨船,倉皇的逃逸。可是這些巨艦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合圍,小船雖是靈活,但一旦接近合圍的邊緣,就被無數箭矢從頭頂一陣猛射。偶有一些跳水準備逃走的家伙,就被深水弩矛一頓猛射,非手即傷。
李佑上前,一把扯掉他臉上綁得牢實的面具,冷笑:“本王雖是不認得你,但你應該就是襄州刺史府里的衙役頭子,周老九吧?”
“當然是我告訴他的。”聽得身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周老九驚慌的四下張望。這時,他看到船艙被拉開,從里面走出了兩個人。
“你、你們怎么會藏在這里面?方才我明明檢查過了!”周老九驚慌道。
“我們就不能臨時扮成水手腳夫么?”秦慕白與李恪哈哈的大笑。李恪上前,拎起周老九的衣襟,左右開弓就是幾個大嘴巴。
“你個敗類,畜牲,騙得本王好苦!虧得本王還把你當成得力之人,深為倚賴!”
“殿下,這家伙不過是個跑腿的小角色,殺之如屠狗,沒什么意義。”秦慕白伸手遙指岸邊,笑道,“好戲,在那邊!”
這時,江岸上已是嘶吼聲一片,亂成了一鍋粥。如蟻的船支驚慌失措的亂沖亂撞,無數人慘叫落水。江岸上,腳夫水手們,其中自有一半是水鬼,驚慌的豕突狼奔,許多人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刀劍,朝遠處逃逸。
忽然一陣雷鳴般的鼓角聲響,遠處傳來滾滾的馬蹄聲,一片煙塵四起。
一大隊騎兵,如同神兵天降滾滾而來。張打的旗號,除了領頭的吳王帥旗,再有“薛”與“宇文”兩面將旗。
“狗娘養的猴子們,認得老子的殺人鐺么!”宇文洪泰揮舞手中的鳳翅鎦金鐺,宛如巨獸張牙舞爪的策馬狂奔在最前方,手起鐺落,逃跑不及的一名水鬼還欲挺刀去架。瞬時,人刀俱碎血肉飛揚。
吳王府的親兵們,在宇文洪泰這員猛將的帶領之下,沖進了驚慌的水鬼叢中,如同虎入羊群,開始了慘烈的屠殺!
另一方,薛仁貴將方天畫戟按在馬鞍上,帶著一大批馬弓手嚴守圈外,大喝道:“兄弟們眼睛放亮點,但有走漏之人,一概射殺!”
“是——!!!”眾軍士一起應諾。聽得一片弓弦拉得‘骨骨’作響,一圈騎射手已然布成了一個龐大的封鎖圈。
“三哥,我嫉妒你呀!”李佑嘖嘖的道,“你手下居然有這樣的猛將,真是羨煞小弟了!”
周老九一臉蒼白如紙,突然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你們最好是快點放了我,停止剿殺。不、不然!……”
“不然你們就會殺掉吳王妃母女,對吧?”秦慕白冷笑,“你省省吧!此刻,吳王妃定然已經安然坐在吳王府里歇息了,不勞你費心。”
“不、不可能!”周老九瞪大眼睛驚詫的叫道,“你怎么可能找到他們?”
“我們是找不到,但有一個人肯定找得到嘛!”秦慕白笑哈哈的說道。
“慕白,誰是宋漕主啊,現在就連本王也還沒弄清楚?”李恪也狐疑的問道。
“不忙急,就讓我賣一下關子吧!”秦慕白微笑道,“待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們就拔錨轉頭前往襄州。到時,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江面上飄著無數船只的殘骸,偶爾還能看到水里泛起血泡,也不知有多少落水的水鬼葬身魚腹。江岸上,數千人被拘押在了一處地方,在一圈將士的嚴厲監督下,在相互綁縛。宇文洪泰與薛仁貴并馬站在一起,爽朗的哈哈大笑,讓身后的旗使向江心搖旗,令眾軍士歡呼吶喊。
“好,這里該是可以收官了。”秦慕白微然一笑,對身邊道,“齊王殿下,這里就先暫時交給你了,在下陪同吳王先往襄州一行。想必,他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要見到吳王妃母女了。”
“好,你們去吧!”李佑笑道,“待我把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了,再來襄州與你們會合。到時再痛飲一番!”
“不錯。”秦慕白挑了挑嘴角,冷笑道,“現在你知道,襄州的官匪是如何的囂張了吧?想必此前,他們就是用軍艦做為掩護,堂而皇之的行走在江漢江面上,進行著賊贓交易。這些所謂的白浪水軍,實際也多半都是水鬼。至于杜成元那些人就不必說了!”
“當然。”秦慕白微然一笑,“我早已料定,這一次的交易他們不會派出什么重要的人物出來接應。果然,只是派來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周老九當送死鬼。不過你放心,此刻,諸如杜成元、韋囂塵這些元兇首惡,已然被我事先暗中安排的百騎秘密扣拿了,謹防他們聽到風聲之后逃之夭夭。”
后院的大門口,有人倚門而盼,神色焦急的走來走去。李恪方才一出現,那里就沖出一人大聲疾呼:“是殿下和秦將軍!卑職殷揚,參拜殿下與將軍!”
“殷揚,你真的回來了!!”李恪喜不自勝快步沖上前,將殷揚扶起,“快說,你們是怎么逃出來的,王妃與郡主呢?”
“她說,她不習慣呆在這種地方,先行離去了。”殷揚說道,“她留下話托我帶給秦將軍,只說,事畢之后,早些回家。”
“回‘家’?!”李恪神情古怪的一笑,“秦慕白,你還說你跟她沒什么?”
“現在是扯這些的時候嗎?”秦慕白笑道,“你還是快去探望王妃母女吧!”
“對,對!”李恪激動的搓手正要提腳走,突然一怔,反身死死盯著秦慕白,“你是讓陳妍去跟蹤‘宋漕主’,從而將人救出來了,對吧?那想必,此刻宋漕主也應該落入了你的手中了?”
“那還用說?”秦慕白神秘兮兮的微然一笑,“陳女俠辦事,絕對讓人放心。你說是不是,殷揚兄弟?”
“那是!”殷揚歡喜的哈哈大笑,“殿下,西河漕水鬼之首,宋漕主,已然落網!抓住他的,正是陳女俠!”
“已經被秦將軍安排前來接應的百騎將士帶走,與張同、韋囂塵、杜成元、歐陽君、段榮基等一批人犯,一同拘押看管!”殷揚答道。
李恪聽完,吸飽了一口氣足足愣了半晌,手指連連點了幾下指著秦慕白,卻是詫異又驚喜的說不出話來。
“現在不跟你說——我先去看看王妃和我的寶貝女兒!”李恪說罷,焦急萬分的提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