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將者,軍之魂
翌日清晨,鼓角喧震旌旗飄揚,大非川的關西軍,于校場大集結。
李道宗一身戰袍鎧甲穿起了久違的戎裝,叉腰握刀立于點將臺上,看將士們從四方集結而來,表情一直比較嚴肅。
眼前的這一支軍隊,給他的感覺大不一般。
戎武半生,李道宗什么樣的軍隊都見過,精銳如當年秦王麾下的玄甲軍,也沒有眼前這支關西軍所散發出來的斗志與氣勢彪悍。其實算將起來,蘭州關西軍還十分年輕,就從秦叔寶入蘭算起前后也不過短短幾年時間。
李道宗有點想不明白,秦氏一門父子二人,究竟有什么樣的神通,能將一支年輕的軍隊,在短時間內打造得如此彪悍頑強,同時又十分的團結。
這不光是苛刻的訓練與上好的裝備就能堆徹出來的。
冥思了許久,李道宗隱約想到一層因素:蘭州關西軍,除了少數兵馬是秦氏父子從關中兩京帶來的,其余大半是蘭州本土的子弟兵。原本,蘭州就是個戰亂頻仍的兵家必爭之地,民風果勁士民彪悍,而且人心思定渴望和平與安寧。
至從秦氏父子相繼入蘭之后,連番勝仗穩保蘭州不說,最主要的是給了這一方黎民安居樂業的生活,并且不可思議的一改蘭州往年窮困僚倒的局面,農牧兩便、商阜活躍,百姓還就漸漸的富裕了起來。
單單只因為這一點,秦氏父子就足以在蘭州擁有無人可及的威望。這也就不奇怪,為何關西大軍中的每一名將士,都對秦氏父子有著異常深厚的感情了。
只有經歷了戰亂的人,才知道和平的可貴與安寧的來之不易。當蘭州再蒙戰亂之時,當地百姓幾乎不用發動的踴躍參軍。可是噩耗接連而來,是秦氏父子相繼戰死。這對蘭州軍民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遭受了莫大的刺激。
說句難聽的,就算當今皇帝駕崩,蘭州軍民也未必會有什么特別的感受。毫無疑問,秦氏父子,已經成為了蘭州百姓及關西大軍的靈魂與支柱!
想及此處,李道宗不由得暗自嘆息了一聲:怪不得昨日晴羅原一戰時,我們的將士會如此舍生忘死的與吐蕃人拼命。換作是我,假如殺害我的恩人與父兄的仇人近在眼前,哪能不眼紅狂躁的以死相拼?……我李道宗,可以理直氣壯的說我率領天下任何一支兵馬都能游刃有余,包括皇帝的御林軍我也能治得服服帖帖。但眼前這支關西軍,我還就真沒把握。秦叔寶,秦慕白,他們在關西軍將士、尤其是蘭州本土百姓與父老將士們心目中的地位,絕對是無可取代的!
幾通鼓響,軍陣集結完畢。
全軍上下九萬零四百七十七人,全部到場無一缺席。連重傷臥榻的軍士,也被人用擔架抬了來,躺在大校場上。
眼見此景,征戰半生見慣了任何大場面的李道宗,莫名的感覺心里很堵。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大概這些將軍們知道我要說什么了……他們心里的仇恨與對大非川的依戀一樣,都是無法化解。我該怎么跟他們說?不管是暫時放棄報仇還是放棄這座軍營,對他們來說都是無法接受,更是一種殘忍啊……”
“王爺,眾軍集結完畢。”薛萬均上前抱拳道,“請王爺示訓。”
“嗯……”李道宗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上前幾步開始說話了。
此時,大軍營寨門口的不遠處,一輛平民制式的普通馬車骨骨駛來。巡哨的騎兵馬上奔過去,指槍警告大喝道:“軍機重地,閑人一概回避!速速離開,否則以奸細論處!”
且料那馬車非但沒有倉皇離開,反而正對著營寨駛來。眾騎哨便上前將其圍住,喝道:“何人擅闖我軍大營,下車!”
車窗的布簾被撩開,里面走出一名頭戴黑紗遮沿帽的美婦,體態婀娜之余行動更是瀟灑利落,輕松一躍落下馬車。
眾軍士不由得驚訝半分,更覺眼前一亮:好身手,好風采!……咦,她手中還提了一把劍,看來定是身懷武藝!
“我姓陳。”那女子雙手抱劍拱了下手,打開車門從里面抱出一名小女童來,說道,“她姓秦。”
“姓秦?”眾軍士無不訝然,“你們是少帥的……什么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說的少帥,就是我阿爹!我叫秦小樓,嘻嘻!這是我阿娘!”小女童天真無邪的咯咯直笑,搶先說道。
“原來是少帥家眷,多有怠慢!!!”眾軍士慌忙落馬施禮。
“不必多禮。”陳妍舉目看到一眼大軍寨中,說道,“此時軍中,方便進入么?……我只帶女兒前來,祭奠其父。別無他意。”
“方便、方便!夫人快請!小將先行一步,先行通報江夏王與諸位將軍知曉!”
“也好。”陳妍沒有多言,便抱著小樓兒,跟這一群軍士走入了軍營之中。她心忖道,怪不得造訪大都督府沒有見到義父,想不到他還先我一步來了大非川。難道慕白真的出事了么?若非如此,又豈能將義父從蘭州搬請至此主持大局?
想及此處,陳妍心中如同刀絞,便將小樓兒抱得緊緊的。
此時,點將臺邊一片群情激昂,眾將正在大吵大鬧。
“俺不撤!俺打死也不撤!”宇文洪泰首先其沖,都顧不上軍中禮數了,激動不已的沖上了點將臺,幾乎是指著李道宗的鼻子大吼道,“這份軍令是假的!肯定是假的!江夏王,俺一向敬重你,你可別誆俺!”
“宇文洪泰,休得無理,還不退下!”侯君集沉聲喝道。
“你閉嘴!”宇文洪泰大吼道,“虧俺三哥那么器重你,侯君集!俺三哥剛一走,你就要帶著咱們灰溜溜逃跑當縮頭烏龜!仇不報了,連大非川也不要了!——分明就是你們兩人合起來使詐,弄一份假軍令來誆騙咱們!三哥都走了這么多天了,哪來的軍令留給你們?呸!騙子!”
點將臺下可是有不少和宇文洪泰同樣的想法的將軍,尤其是陌刀營的這些人又是宇文洪泰的生死莫逆,此時紛紛附合大聲叫嚷。
李道宗好不憋悶!
按照尋常的脾氣,他老早將這宇文洪泰拿下,軍法處置了。可是現在,還真就不行。
一來,秦慕白留下的這份軍令,確實連李道宗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莫明其妙。若非這軍令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李雪雁給他的,就是從哪兒得來的,他也不會相信半分;再者,宇文洪泰現在雖然只是區區四品郎將,可他與秦慕白的關系那叫一個密不可分,就如同親生兄弟一般。這在關西軍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再加上宇文洪泰從來都只認秦家父子,什么大將軍、王爺全不放在眼里,惹惱了脾氣什么莽事也干得出來。因此,就連侯君集與薛萬均,平常也對這耿直火烈的莽漢敬畏三分。
“真是頭疼!”李道宗不禁暗暗叫苦。
“宇文洪泰,你識字么?”侯君集突然說道。
“俺不識字,咋的?”宇文洪泰憤憤的道。
“那就沒辦法了。”侯君集似嘲諷似無奈的笑道,“你若識字,還可以辨認一下這是否是少帥的筆跡。”
宇文洪泰轉了轉眼珠子,上前一把扯過那軍令,“拿來給俺看看!”
“咳,你拿倒了!”李道宗差點沒忍住笑。
臺下卻已是哄堂大笑,有人大叫道,“宇文將軍,你還是快下來吧,休要頂撞了王爺!那軍令肯定是假的,又何須辨認!”
“說得也是!哼!”宇文洪泰憤憤的將白帛軍令扔給李道宗,瞪了他幾眼,說道,“王爺,咱們請你來,是讓你帶咱們打仗,收拾吐蕃人給少帥報仇的。你怎么一來,就要帶俺們逃跑?——真要這樣,你老人家還是回蘭州去吧!這要沒你,咱們自己也能打這仗!”
“宇文洪泰,還不閉嘴,滾下去!”薛萬均沉聲喝道。
“滾就滾!”眼看李道宗的臉色都要變了,宇文洪泰便也就識趣的跳下了點將臺,拍拍屁股,像個勝利者一樣堂而皇之的站回了班列之中。
李道宗與侯君集對視一眼,各自面露難色。
這局面,當真是不好收拾。倒不是眾將士連秦慕白的軍令都不聽了,主要是,這軍令實在來得蹊蹺,不能不讓人懷疑他的真偽。原本大家心里都不想撤退,自然而然就主觀的把它認定是假的了。
“薛萬均,本王希望你以大局為重。”李道宗低聲說道,“秦慕白的這一手特殊字體名為‘瘦金’,連皇帝陛下都曾夸贊過他的書畫,說‘天下無雙、概莫能仿’。而你是中樞大將,對秦慕白的筆跡那是相當熟悉了,是不是?”
薛萬均道:“自然如此。末將知道王爺想說什么。雖然末將也難以相信,但末將知道這份軍令的確是真的,是出自少帥之手。可是……”
“別‘可是’了!”李道宗雙眉一沉,說道,“軍情如火,豈容拖延?當務之急,是撤離大非川!”
“我等就是不明白,為何要撤?”薛萬均總算是吼出了心中所想。
“軍令是用來服從,不是用來置疑與解釋的!”李道宗喝道,“既然你相信這軍令是真的,就執行它!”
“假的、假的、假的!!”臺下的宇文洪泰又大叫起來。
“宇文洪泰,你休得再要刮躁!否則點將臺上的十六把紅衣劊刀,可是法不容情!”
點將臺前,吵成了一鍋粥。都是血氣方剛的武夫,言語之中火氣十足,場面異常火爆。
陳妍抱著小樓兒走到點將臺附近,遠遠看到李道宗等人在那里大吵大鬧,不禁心中既憂且憤,暗道:慕白剛走,他麾下的軍隊怎么就鬧起了內亂?連我義父都鎮不住臺面了!
“阿娘,你看,外公在那里喲!還有黑叔叔,他們怎么吵起架來了呢?”小樓兒指著那邊,有點害怕的說道。
陳妍便問引路的軍士,所為何事。那軍士如實相告,說眾將正與王爺,因為秦少帥留下的軍令真偽一事,吵鬧不休。
“如此便簡單,你們少帥的字我認得!”說罷,陳妍便抱著小樓兒走向了點將臺。
她的身影剛一出現,就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李道宗與宇文洪泰等人也暫時停止了吵鬧,不約而同的看向了她。
“陳妍?你怎么來了!”李道宗驚訝的道。
“外公!黑叔叔!”小樓兒一點也不怯生,在場無數人她都不害怕,笑嘻嘻的就叫起了人。
宇文洪泰一看到小樓兒,頓時驚喜萬分,沖上點將臺就將她抱了起來,哈哈的大笑抱著她打了幾個圈圈,然后大聲道:“兄弟們,這是咱們少帥的夫人和女兒!——還不快見禮!”
“見過夫人!”數萬人相繼抱拳施禮,聲勢赫赫!
“哇,好多人呀……”小樓兒這才有點害怕了,緊緊抱著宇文洪泰的脖子,“黑叔叔,我怕!這里好多人,你抱我走吧!”
“樓兒乖,不走。你下來,別纏著黑叔了。”陳妍將小樓兒接了過來放到地上任由她自己站著,對李道宗抱了一拳,說道,“王爺,我聽說你們為了慕白留下的軍令真偽一事,委決不下。民女肯請,能否將這軍令給我一看?他的筆跡,我認得!”
李道宗頓時長吁了一口氣,說道:“如此最好——將士們,你們都聽到了?她叫陳妍,是少帥的夫人。由她來辨別字跡,想必大家都會相信了吧?”
宇文洪泰一時愣了,呆呆的看著陳妍,低聲道:“嫂嫂,那你可得……看清楚啊?”
“放心。”陳妍微然一笑,“肯請王爺,賜軍令一看。”
“你看吧!”李道宗便將軍令給了陳妍。
陳妍拿過那一份白帛書寫的軍令,一個字一個字細細的看。
校場之上,風起。黃沙飛揚,旌旗獵獵。那份白帛也在陳妍的手中飄飛。
白帛上的字跡,是如此的熟悉……陳妍的眼前,不禁浮現出襄陽城外的水筑小樓中,那只拴在窗棱上迎風飛舞的千紙鶴。
往事歷歷,逝者已矣……
“這筆跡,是真的……”許久后,陳妍才機械的吐出這幾個字來。
“怎么會!不可能!”宇文洪泰叫道,“嫂嫂,你可千萬認清楚了!”
“錯不了。”陳妍深深的呼吸,忍住眼眶邊的眼淚不掉下來,說道,“如果這世上我還能記住一個人的筆跡,那必是小樓兒的父親。”
說罷,陳妍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布包,拆開來,里面是一只折疊好的千紙鶴。她將它展開,上面正有幾句小詩。
“你可以自己比對。這是當年……慕白寫下的詩句。”
“不看,俺不看!”宇文洪泰嚷了兩聲,又極不甘心的仰天長嘯,“為什么啊!三哥,為什么讓咱們撤退!”
全場一片鴉雀無聲。
“黑叔叔,你不要生氣……”小樓兒,怯怯的拉著宇文洪泰的衣角。
“好,俺不生氣!……”宇文洪泰慌忙停歇下來,彎腰抱起小樓兒,卻忍不住了嗚咽道,“小樓兒,你黑叔沒用,是個廢物、孬種!就算拼了性命也砍不掉噶爾欽陵的狗頭,沒有給你爹爹報仇!”
“給我爹爹報仇?為什么呀?”小樓兒歪著頭眨巴著烏黑的大眼睛,好奇的問道。
“樓兒,過來。”陳妍喚道,“來,將你爹爹寫下的軍令,念給叔叔們聽。”
“噢!”小樓兒笑嘻嘻的應了聲,宇文洪泰將她抱過去放下,陳妍雙手撐開了白帛。
“阿娘,上面好多字我都不認識呀!……我只認識幾個!”小樓兒吐了下舌頭,扮著鬼臉有點靦腆的說道。
“來,阿娘教你念。”
“好噢!”
“將令!”陳妍的聲音,異常剛果堅決。
“將令!”小樓兒吖吖學語,學著母親一樣的腔調,用她稚氣的嗓音用力喊道。
“關西軍全體將士……”
“關西軍全體將士!……阿娘,這個士字我認得!”
“舍棄一切輜重……”
一女一童,一前一后的反復念頌著軍令中的字句。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的響徹在大非川的晴空。
“關西道行軍大總管——秦慕白!”念完最后一句,陳妍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秦慕白,就是我阿爹呀!……娘,怎么哭啦?”小樓兒急忙上去抱住陳妍的腿。
“嗚!——”一旁,宇文洪泰突然放聲號淘大哭,嘶聲吼道,“兄弟們,聽清楚夫人念的軍令沒有?”
“聽清楚了!!”三軍將士,滿懷悲愴的大吼道。
“那還愣個屁啊!收拾家伙,準備走了!!!”宇文洪泰歇斯底里的大叫,大踏步上前抱起小樓兒,緊緊抱在懷里不肯松手。自己,卻放聲號淘大哭,哭得像個小孩子。
“黑叔叔乖,不哭!”小樓兒抱著宇文洪泰的脖子,學著大人的樣子拍他的背,說道,“是誰欺負了你呀?等我阿爹回來,我幫你告訴他!讓他,打那個壞人的板子!”
宇文洪泰,哭得更狠了。
三軍將士,默默無言的各自散去……
“哎!……”李道宗長嘆了一聲,也不知是如釋重負的吁了一口氣,還是滿懷傷感的嘆息,他自語道,“將者,軍之魂!關西軍,已經深深的打上了秦慕白的烙印,任誰,也無法抹去!……可惜,可嘆,可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