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念打電話給夏長卿,說自己在醫院樓下花園等他。
也沒說什麽事,夏長卿不明所以,但怕伊念多想,就下樓去了。
伊念坐在公寓的木椅上,這個點都是一些病人在外麵散步聊天。
等夏長卿的時候,她仔細回想,自己是真的恨他嗎?
自己到底是恨他的鬼迷心竅?還是恨他的無能無力?
伊念不得而知,她隻知道,在得知他是肝硬化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恨都消失不見了。
那一刻隻希望他能好好活著。
她也終於體會到那句:所有的愛恨情仇在生死麵前都不值一提。
夏長卿氣喘籲籲的跑過來,坐在伊念身邊問她:“姐,你怎麽還沒走?”
伊念盯著夏長卿看:“如果我不問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說實話?”
伊念的眼神看的夏長卿心裏有些發毛,惴惴不安:“姐你說什麽呢?”
伊念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段時間天氣總是不好,陰沉沉的,偶爾也會下一場傾盆大雨,也不和他兜彎子:“他生病了怎麽不告訴我?”
夏長卿很意外,意外伊念這麽快就知道是他爸爸生病了:“姐你——”
“不告訴我,讓他因為費用不夠沒法手術而離世,你這是把我推到道德的風口浪尖,讓我承受內心的煎熬和愧疚。”
夏長卿著急解釋:“姐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爸他做了對不起你們的錯事,我是怎麽也沒有辦法和你開這個口。”
這伊念何嚐不知。
“長卿,你還太年輕,你還不知道有些事情就是放棄一切都要去努力一把,更何況是家人的生死。”
夏長卿知道,但是他就是開不了口。
說他年輕也好,說他嘴硬也好,他就是沒有辦法站在道德的製高點讓伊念伸出援手。
但一想到如果父親因為自己一時的倔強而錯失救治的機會,他就會自責和內疚。
自從上個月母親給在學校上課的他打了電話,說父親得了肝硬化時,他就覺得晴天霹靂。
他一直在想:怎麽這麽倒黴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短短一個月時間,從南京到京州,從一個醫院到兩個醫院再到三個醫院,不斷的檢查確診,每一次醫生診斷的結果對他來說都心如刀割。
人這一生恐怕最不想經曆的事情就是年少喪失父母。
那種痛,讓你覺得世間最大的災難就是這個。
他手臂撐著身子,掩麵哭泣:“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家裏把能借的錢都借了,我媽說去找你借錢,我爸生氣發火,不允許她去找你。我媽沒辦法,背地裏讓我去找你,但我去找你我又說不出來這話。我不怕苦,我也不怕家境貧寒,我偷偷聯係房產中介,想把家裏房子賣了,但是我爸怎麽也不肯把房產證給我,他說就算做了手術,也要連累我挨一刀,而且就算以後手術成功了也不能幹重活,掙不了錢也活不了幾年,最後隻是人財兩空,還不如不做手術。”
“我知道他這是想讓我放棄,別救他,但是我想讓他活著,就算他天天躺在那裏什麽也做不了,隻要有一口氣在,我也會覺得他還在,我沒有辦法看著他就這麽離開我們。”
伊念被他哭的心裏難受,眼角的淚也忍不住留下來。
她告訴夏長卿:“沒什麽的,這沒什麽的,一切都來得及。”
要說這話是告訴夏長卿,也是在告訴她自己。
……
伊念和夏長卿一起到樓上病房,她沒有去到病房裏麵,而是站在門外。
病房裏,夏長卿正和夏誌文說要做手術的事情,夏誌文說:“你怎麽還想著這事?我都說了我不做手術不做手術,我們家哪有錢?幾十萬呢!”
夏長卿安撫夏誌文:“爸錢的事你別擔心,我們先做手術。”
夏誌文看向夏長卿,突然變了臉色,用手指指著他問:“你是不是去找你姐了?是不是去找她了?”
夏長卿說先做手術,醫院哪有先給你做手術再給錢的?夏誌文一下子就想到了夏長卿可能去找伊念了。
“爸,姐說錢的事兒不用擔心。”
夏誌文氣得一巴掌打在夏長卿臉上,他現在生病,手上的勁也不大,但臉還是紅了,夏誌文生氣的說:“我都說了不能去找她不能去找她,你們還去。你們讓我羞不羞愧?我已經對不起她們母女了,你們還想讓我更加愧疚她,你們讓我死了以後怎麽有臉去見她媽媽?”
伊念聽不下去了,推門進去。
夏誌文一看到伊念,整個人都愣住了。
伊念走到病床邊上,才大半年不見,他整個人都老了許多。
伊念還記得,以前年輕時的舅舅是很帥的,就像現在的夏長卿一樣,這麽多年下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來太多太多的痕跡。
“你要是不做手術,更加沒有臉去見她。”
夏誌文突然就這麽無力的躺在病床上,渾濁的雙眼流著淚。
“別救我,我做的錯事太大,我想去下麵給你母親道歉。”
這一刻,伊念在他身上看到深深的罪惡感。
“我不是在救你,而是在救我媽媽的弟弟,她要是看到她的弟弟生病了,肯定會傷心難過。所以,我是不想讓她傷心難過,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不然就算到了下麵,她也不會見你、不會原諒你。”
夏誌文哭了,躺在病床上哭聲越來越大。
得知自己得病了他沒哭,得知自己沒錢做手術他沒哭,得知自己不作手術將不久於人世他沒哭。
得知手術費是伊念出的他哭了。
現在,更是聽她說要是知道自己生病,她母親會傷心難過、不原諒自己,他哭了。
這些天身體被病痛糾纏,噩夢不斷,前幾天甚至還夢見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像似得知他已經打算放棄自己的生命,前來見她,她來夢裏不是對他說什麽憎恨的話,說什麽你終於下來陪我了,而是用她一貫溫柔的話來勸說他:“誌文,你別這樣,姐姐從來都不恨你,姐姐知道你也是沒有辦法,姐姐不恨你,你好好的啊。”
那時候,他反倒是希望她能對自己說出那些憎恨的話、罵他終於要死了,而不是那麽善良,希望他能好好的。
這對母女是一模一樣的性格,總是心軟如泥。
說完話,伊念就離開了病房。
走之前,她聽到身後的哭聲越來越大,她的舅舅,就像一個孩子般放聲哭泣。
她想著,走快些,走快些,再走快些。
內心的恨意就這樣被這一聲聲哭聲瓦解崩塌。
因為穿著高跟鞋,走的又急,到外麵台階上被絆了一下,眼看著就要摔倒,她也束手無策。
身體被一股力抱起,想象中的疼痛沒有來臨,反而這個懷抱太過熟悉。
“走路也不看,急急忙忙的,摔倒了可怎麽好?”
熟悉的念叨,熟悉的味道。
看來人是秦江淮,伊念一直來壓抑的情緒怎麽也壓抑不住了。
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懷裏,放聲哭泣起來。
醫院太吵,所以這樣的哭聲並沒有引起別人的圍觀。
秦江淮也不說話了,把她抱在懷裏,手在她背後不斷安撫。
伊念一直到家都沒有說話,秦江淮把她抱到床上,看她臉都哭花了,打算去浴室拿毛巾給她擦擦臉。
伊念拽住他的手。
秦江淮坐在床邊輕聲說:“乖,我拿毛巾給你擦擦臉。”
這一刻,伊念就特別不想讓他離開自己,用自己還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他:“不要。”
這樣的話,這樣的眼神,看得秦江淮整個心都軟化了。
他掀開被子把伊念擁進懷裏:“好好好,不走不走,陪著你。”
伊念環抱著他的腰,靠在他的脖頸處。
沒一會兒,秦江淮就感覺到自己脖子有濕潤的感覺。
他心疼的撫摸著她的頭發:“怎麽了?怎麽又哭了?”
“秦江淮。”
因為靠的近,所以伊念的嘴唇就在秦江淮的脖子處,他聽得有些心不在焉:“嗯?”
他在想,她嘴唇摩挲在自己脖子的唇形,怎麽特別像她那次喝醉的時候在自己脖子地方說的嘴型一樣?
伊念又叫了他一聲:“秦江淮。”
“嗯?”
這下更加確定了,這唇形太一樣了。
“我舅舅生病了。”
秦江淮能去醫院就是已經知道了這事兒,依舊是沈元白給他打的電話。
“我知道,我們明天一起去看望舅舅。”
伊念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也沒說明天去不去看。
“你說,我還恨他嗎?”
秦江淮故作思考一番,說:“我覺得你不恨。”
“為什麽?”
“因為你能問出這話,就代表你不恨他。而且,你這個人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其實現在心裏因為他生病特別難受。”
剛剛那一會兒,伊念明明已經不哭了,這下被他一說,自己又開始哭了,一邊哭一邊質問他:“你怎麽這麽了解我?”
“我還有更了解你的,你想不想知道?”
伊念在他身上蹭了蹭,把眼淚都蹭幹:“什麽?”
“去年這個時候,有一天晚上千闕閣門口,你喝醉了。”
伊念想了想,是有這回事兒:“被你帶回家那次?”
“你當晚說了一句話,還記得嗎?”
她認真想了一下,但時間確實有些遙遠,她哪裏還會想到自己說過什麽話:“不記得。”
“你當時摟著我說:秦江淮,我很想你。”
這下伊念倒是想起來,確實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兒。
看著這副沉默的表情,秦江淮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那時候他正被她撩的滿身衝動,最後因為她說的:我很想你,而瞬間平淡下來,他當時甚至在此之前,一直都以為伊念當時叫的是她前夫的名字。
“你說,你這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
伊念納悶:“我就說了句我想你,怎麽變成刀子嘴豆腐心了?”
“怎麽不是,之後見到我一幅高傲生人勿進的表情,生怕我把你怎麽樣。”
伊念知道秦江淮這是打算翻舊賬,她聰明的轉移話題:“哎呀,都沒洗澡就躺在床上,太髒了,我要去洗澡。”
秦江淮把她拉回來抱在懷裏:“我也沒洗,一起。”
伊念想拒絕,但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懸空抱在懷裏,怕他把自己摔下來,她聰明的沒有說話。
等到了浴室才說:“我要自己洗。”
秦江淮一下子打開花灑的開關,因為水剛打開是冷的,冷水有些濺到伊念身上,伊念嚇得叫了起來,但發現大部分冷水都在他身上。
突然又有些心疼他了,拽著他的衣領,把他身體往自己這邊壓了壓:“過來些,別受涼了。”
漸漸的水溫上來了,兩人之間的溫度也開始上升了。
……
費用有伊念出,醫院那邊又有沈元白的關係,所以手術時間很快就出來了。
時間定在十一月二號,這時候天氣已經開始漸涼,十月陰雨不斷,一場雨一場涼。
手術之前伊念倒是帶著秦江淮去看過夏誌文兩次,得知伊念談男朋友了,夏誌文喜極而泣。
伊念在醫院附近給他們開了房間,偶爾也能讓他們躺在床上睡覺。
手術出來那一夜,因為夏誌文和夏長卿兩人都沒過麻醉,伊念留在醫院守夜。
秦江淮也跟她一起,怎麽勸都不回去。
反正也是一晚,伊念也就隨他去了。
趴在夏長卿床邊睡到半夜,伊念突然頸椎難受的很,醒來看看他們情況一切都好,秦江淮坐在旁邊椅子上睡著了。
伊念沒打擾他,悄悄推門去了外麵衛生間。
再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秦江淮坐在病房外麵走廊的椅子上。
伊念輕聲的問他:“怎麽不睡了。”
秦江淮讓她坐在身邊,兩人靠在一起:“聽到你起來了,就睡不著了。”
“那我們聊聊天。”
“好,聊什麽?”
伊念看著他,突然很認真的說:“我們以後老了不要生病,讓對方擔心。”
秦江淮知道最近想的多,揉了揉她的肩膀:“傻子,生病是沒有辦法控製的。”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總覺得自己年輕就折騰自己。”
秦江淮知道,最近公司有些忙,而他一忙起來就會忘記吃飯,她這就是在變相的讓自己按時吃飯,早點睡覺,少做點那事。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可以,少折騰恐怕不行,我還得要給你性福。”
伊念氣得用手擰他腰上的肉:“在醫院呢,你嘴上積德。”
秦江淮吃痛討饒:“好好好,不說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