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離不開我了
隨著木奇托上揚的尾音漸漸落下,孟薑解除了暗塵彌散顯現出身形。
夜風清淺微涼,她坐在樹上,未戴兜帽,藻荇般的漆黑長發被風吹得輕揚,幾乎就要纏到樹梢,卻每每都調皮地躲開樹枝的勾纏。
那一張未點妝容的素淨臉龐迎著月光,是極致的黑白與紅,黑的眸、白的膚、紅的唇,月光又被影影綽綽的晃動綠葉打散成無數琉璃碎片,裝點了那張玉雕的柔媚麵孔。
孟薑是極適合黑夜的,她著一身紅白衣裙坐在被墨浸滿的綠色中,麵上沒什麽表情,於是原本無絲毫攻擊性的柔和五官沉靜下來,就顯出幾分陰森,是一個陰森森的美人兒。
但有些人再是如何,隻坐在那裏,也是世間萬千風月。世間萬物之出塵,無非雲之飄渺、星之璀璨、月之悠遠、山之空蒙、水之柔婉、雪之皎潔、花之芬芳、樹之挺拔,而孟薑從前便具有這些,現在又多了大漠風沙的凜冽與隨著逐漸成熟而透出的嬌媚,這讓她更多了三分真實。
而這真實的人間風月甫一開口,便滿是冷嘲與熱諷,“我找你本是有事,但現在因為你的‘古道熱腸’,似乎是要推遲了。”
她抬眸,淡漠的目光越過木奇托緊緊盯住從他說出那句話開始就渾身僵硬的唐三,“木奇托,你真是多管閑事。”
“你以為你是我的半身,就可以隨意插手我的事了麽?那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可那眉眼瑰麗的西域青年眨眨奇異的藍金異瞳,線條美好的唇角上揚起一抹和煦的弧度,像是黑夜裏明亮卻不刺眼的燈火。他麵上並沒有被指責的羞愧,而是平靜道,“那麽作為你的半身,我以為浪花你在這裏看了那麽久,就是默許了。沒想到原是我會錯意?”
孟薑神色一僵,嘴角緊繃,忍不住反唇相譏,“不愧是明尊座下最虔誠的明子,明教的聖火使者、淨世之人,果然是引領世人前行的一盞明燈!”
木奇托輕笑,知曉孟薑是真的惱了,於是便也適時退一步道,“聽你之意,找我商談之事既要推遲,想必你和唐三有話要說。既如此,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了。”
他回身,突然帶著一種奇怪的意味拍了拍唐三的肩膀,好似在同情。但還未等唐三看清,木奇托隨即便化作風沙隨風而去。
森林中現下隻剩孟薑與唐三。她垂首看了唐三一眼,手臂一撐躍下樹梢,唐三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接她,卻見她輕輕巧巧落在他身邊,他卻連她一片衣角都沒有碰到。
青年頹然放下手,苦澀笑笑,笑容難看極了。
孟薑並不與他說話,隻是往森林更深處走,來到那片她很喜歡的水潭,踢掉了鞋子踏進水裏,踩在淺淺鋪就的一層圓潤卵石之上。
雖是夜晚,但水中還殘留了白天的溫度,孟薑愜意眯眼,不顧忌被水沾濕的火浣裙擺,腳下踢起一片晶瑩水花。
裙擺之下,那雙優美纖長的腿上還留有前一夜的曖昧痕跡,可唐三心中沒有絲毫旖旎念頭,他隻想孟薑理他一理。
“阿薑……”唐三上前一步輕喚。
孟薑轉過頭來:“喲,寧還沒走呢?”說著,她緊蹙細眉,作勢要往水更深處走去。
唐三心中一謊,下意識伸出手抓住了孟薑纖細的手腕,一腳踩進水裏,被清澈的潭水浸濕了鞋麵。
“啪!”
隨著一聲脆響,連風都靜默下來。
孟薑的手還保持著給了唐三一記響亮耳光的姿勢,她眼神冰冷,像是覆滿霜雪的廣袤冰原,寒聲道,“誰準許你碰我了?”
那一巴掌幾乎用盡了孟薑的全部力氣,打得唐三偏過頭去,左邊臉頰火辣辣得疼痛,甚至留下了清晰的掌印。
唐三突然就想到先前木奇托用來形容孟薑的話:她看到你了,你自然如珠如寶,她看不到你,你就是一粒微塵。現在唐三緩緩扭過被打偏的臉對上孟薑視線,就發現那雙漆黑到仿佛已經無視了時間的美眸並沒有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嗓音幹澀,“好,阿薑,我不碰你,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孟薑卻覺得好笑:“走?我又能走到哪兒去?現在滿大街都是我的通緝令,我出去亂跑是嫌自己命長嗎?”
分明是刺人的話,唐三心中緊繃的絲弦卻陡然一鬆,知曉孟薑暫時不會離開。他控製住自己想要擁抱孟薑的衝動,讓自己鬆開對方的手腕。
然後,他就見孟薑頭也不回地往水裏走,“真蠢,我騙你的。”
呼吸一窒,唐三意識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率先做出了動作,直接過去將她抱了個滿懷。而孟薑沒料到他會撲過來,腳下不穩,於是“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二人雙雙摔進水裏。
潭水溫涼清澈,透過水波能看見溶溶的白月。孟薑安靜待在唐三懷裏,不掙紮,也不回應,任他用似乎會將自己揉碎入身體裏的力度擁抱。他們漸漸下沉,水中四散的黑發與藍發交織,更長的黑發漸漸包裹了二人,形成一個黑色的狹小空間,也擋住了溫柔的月光。
她看到那雙如海深藍的眸子揉雜了愛戀、癡迷、驚痛、慌亂、祈求,而隨著空氣的消耗,藍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了,最終當最後一口氣耗盡時,一串氣泡湧出、上浮、然後炸開——那雙眼睛緩緩合上了,而眼睛的主人也暈了過去。
抱緊孟薑的雙臂漸漸失了力氣,她清晰地知道,如果再在水中多待一會兒,唐三就真的淹死了。
於是她終於動了,纖細的雙臂回抱住青年,雙唇也貼上對方冰冷蒼白的薄唇,舌尖輕鬆撬開齒關,渡過去一口悠長的氣息,然後帶著他向上遊去。
當唐三醒來時,恍惚聽到孟薑在念一首詩。他輕輕動了動,五感漸漸回歸。
那首詩的內容是這樣的:
長風起兮越重浪,
蓬山遙兮路漫長。
魂歸來兮渡滄溟,
葬吾身兮墟海旁。
他咳了兩聲,撐起身來,發現自己原本就躺在岸邊的草地上,而孟薑坐在他旁邊。
濕衣滴著水粘在身上,勾勒出女曼妙的身姿,她轉過頭來,看著唐三道,“被囚禁在武魂殿時、被廢武魂時,我曾想過,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希望是這樣的結局。”
她看出唐三想要說什麽,於是伸出手指點在他唇上,“不過唐三,你剛才是真的不要命了嗎?要知道,如果我不救你,你現在已經淹死了。”
“但阿薑你還是救了我,不是嗎?”他反握住孟薑的手,在細白指尖上落下一吻,“對不起。”
吻又落在手背,然後是手腕內側,然後是掌心……每落下一吻,便有一句隨之而來的“對不起”。
孟薑看著唐三吻她,最後試探性地吻在她唇角。她神色平靜,但並未拒絕。
她再次被抱住。
孟薑雙手安靜垂在身體兩側,感受到肩膀上落下幾滴溫熱的水珠。
她抬起頭望向無雲的夜幕。
……下雨了?
“唐三,”她輕聲道,“你這樣要死要活的,很難看。”
“……我知道。”他隻是抱得更緊,像是怕她跑了,“對不起。”
孟薑偏偏頭:“我原來希望你很喜歡我,但現在我覺得,你如果沒那麽喜歡我也不錯,至少你和我都不會難受。”
她又想起跳秦王破陣舞的七秀姑娘,想到她的幸運與不幸,想到有人甘願舍身渡她,想到她終於脫離苦海,卻最終又陷執迷,再尋不到渡她之人。
那被疤痕扭曲的臉半仙半魔,似笑似哭。
她想到那“四皈依”的故事。
唐三隻覺得孟薑拿著刀在他心上捅了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毫不留情,鋒利的刀刃直沒刀柄,□□時還要帶起鮮血淋漓的肉來。
明明人就在他懷裏,可他卻像是已經失去了她。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做才能挽回,才能求得她的原諒,於是隻能疊聲說著“對不起”,疊聲求她“別走”。
可孟薑始終沒有反應,隻是安靜窩在他懷裏,一雙眼中無波無瀾,像一隻乖巧精致的人偶,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但她不會給他任何回應。
現在,連原先的冷嘲熱諷都沒有了。
唐三想,如果孟薑直接給他一刀反而更好,現在這樣,他覺得自己就快抓不住她了。
巨大的恐慌淹沒了他,比之方才的窒息更甚。唐三知道,自己的模樣一定就像是孟薑說的那樣,很難看,可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不夠心狠的人往往在感情中更加卑微,唐三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姿態放得越來越低。
而孟薑看著這樣的唐三,心中有些難受,但更多的卻是愉悅。
你看,他是為了我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過分嗎?
或許吧。
但是孟薑不後悔,更甚至她還很享受。
她和七秀姑娘終究不同。
沒錯,她是在折磨他,折磨那顆滿滿裝的全是她的心。孟薑拿捏著那真摯的感情,自豪於它屬於自己,又想要知道那樣的感情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她就像是個頑劣的孩子,不知輕重,隻顧自己的意願。
而現在,孟薑看到了結果,滿意於她從唐三那裏得到的真摯情感,於是她終於決定大發慈悲,不再折磨他。
女孩緩緩抬起手勾住青年的脖子,像是終於接受了他的道歉一般,說,“我不走。”
而在唐三看不見的地方,孟薑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臉。
——他再也離不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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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詩出自劍網三“天南地北雙飛客”任務。
孟薑確實有些過分了,不過這才是真正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