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楊長風從攬翠樓離開之後,便去了宮中。


  楊幼儀被封為婕妤之後,皇帝覺得她年紀小,整日拘在宮中難免想家,便準允楊長風能不經傳召自由出入禁宮。


  不過皇上說這話,是對宮妃的體貼,倘若楊長風不識好歹,將這話聽了十成,那就成了不懂禮數之人了。


  是以盡管有皇上恩典,楊長風卻也仍然恪守規矩,這麽些日子,從未進宮去探望過楊家新晉的婕妤娘娘,自家嫡親的妹妹。


  今天在薑蓉處碰了個軟釘子,他倒是想起來了,這便命車夫駕馬驅車,往宮門處行去。


  楊幼儀正在妝台前對鏡描眉。


  皇上說最愛她這一對遠山眉,似柳青山黛,婉婉可愛。


  聽見宮女說楊家大公子求見,她畫眉的手一頓,眼底忽地浸出淚來。


  她吸了吸鼻子,道:“快請哥哥進來。”


  宮女應是,轉身去到楊長風身前,請他入內。


  楊幼儀已經屏退了左右,她望著楊長風,哀淒地喚了一聲哥哥。


  父親是歸德將軍,官至從三品,已經算得上位高,也正是因此,他一直約束著家中子弟,生怕有誰一著不慎行差踏錯,便葬送了楊家的權勢地位。


  他是守成的人,不敢往前掙那破天的富貴,也不願退後丟了如今的榮華富貴,所以對子女的要求僅有一點,不能做出格的舉動。


  而楊幼儀,先以禦賜的珊瑚樹與薑蘅打賭,又被皇上看中一頂小轎抬進宮做了婕妤,對於楊將軍而言,這兩樁事俱是出格中的出格。


  是以楊幼儀離家那日,楊將軍也沒給她一個好臉色,這麽久了,楊家甚至無人進宮看她,簡直像是沒了這個女兒一般,

  如今總算見得哥哥,叫她如何能不哀淒?

  楊長風知道她的苦楚,歎了口氣,寬解她:“父親的性子,你也知道。待這段時間過去,我便向他提一提,想來他總能消氣。”


  楊幼儀抿著唇“嗯”了一聲,吸了吸鼻子:“哥哥怎麽忽然進宮了,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楊長風搖了搖頭,道:“隻是想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罷了。如今見著你安好,我便也放心了。”


  隻這一句話,楊幼儀又開始哭,眼淚止不住似的往下流:“不好,哥哥,我一點都不好!”


  她從來沒想過進宮,一直以來,她都想找個和自己兩情相悅的男子結親成婚,然後生兒育女,共度一生。


  從沒想過入宮做娘娘。


  李知薇的姑姑是淑妃,她自幼與李知薇交好,一來二去地,早已經知道淑妃娘娘在宮中過日子,隻得了一個表麵光鮮罷了。


  而今長大,對淑妃的處境更多了一層自己的認知:已經年近四十的婦人,至今膝下沒有兒女,到了晚年,那時候光景該是如何的淒涼落魄呢?

  楊幼儀還年輕。


  十五六歲的年紀,實在太年輕了,和薑蘅一賭之後,她總算認識到自己遠不如人,往日裏那些才名,愛慕,大多是因為背後的家族支撐,才讓她這樣被人高高捧起。


  可實際上,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卻沒什麽東西。她沒有聰明才智,也不夠美麗動人,等十幾二十年過去,她在這宮裏,說不定還不如淑妃。


  越是這樣想著,她越覺得心悸。她無法忍受自己鮮活的一生就這樣埋葬在一潭死水般的深宮裏。


  “哥哥,你這樣聰明,你是楊家最出色的嫡長子,你一定有辦法救我的,對不對?”她緊緊抓著楊長風的衣袖,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肯放手。


  說實話,她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不過是進了一回宮,求了一回娘娘,怎麽就被皇上看中,封了婕妤。


  她這樣淒楚,然而楊長風卻隻是含笑看著她,他伸手,將幼妹抓住他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儀兒,楊家已經沉寂太久了,你也想看到楊家像李家一般吧?”


  “楊家需要一位娘娘。”


  他說完,又道:“兵部左侍郎即將告老還鄉,近來皇上幾次找父親談話,你一貫聰慧,想來明白這是為什麽。歸德將軍是從三品,雖然官位高,但說到底隻是閑散官職,可比不上兵部左侍郎這個實差。”


  “還有你的三姐,她之前議親,母親總嫌那些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可就在前日,信安侯府的夫人遞了帖子來,請母親和三妹去侯府賞花。”


  “你當明白,這些都是因為你入宮,得了皇上的恩寵的緣故。”


  一個婕妤沒什麽。


  偌大的後宮裏,真正說得上話的,也無非慈寧宮,坤寧宮,並皇貴妃,貴妃,賢良淑德四妃幾位。


  但是楊幼儀這個婕妤之位,卻來得不同,她是被皇上看中,親自命人從楊家接進宮裏的。單就這一份,已經是旁人不敢肖想的榮寵恩澤。


  楊幼儀忽然怔愣住,看向他:“論起聰慧,又有誰比得上哥哥?在淑妃娘娘宮中,你讓我出去賞花,是為了將我支開,好和淑妃說話吧?你們說了什麽?這個婕妤之位,是否也是哥哥從旁助力,才落到我頭上?”


  她覺得自己進宮以來,好像從來沒有什麽時候像今天這樣清醒過。甚至無需長兄多言,她心下已經有了斷定。


  楊長風默然,思緒輪轉,過了一會兒,他道:“是,我與淑妃說,如果她能說動皇上接你進宮,予你恩寵,楊家將堅定地站在李家身後,做李家最忠實的臂膀,你將來誕下的第一個孩子,也會過繼到她宮中。”


  楊幼儀沉默地望著他。


  她就說啊,怎麽會這麽湊巧呢?原來都是長兄的算計。以往她冷眼看著長兄算計庶出的哥哥弟弟們,從來隻覺快意,可是今天她才發現,等這份算計落到自己頭上,是何等的磋磨痛苦。


  溫熱的血液好像在這時候凝滯住,變得冰冷,胸膛裏跳動的心也冷下來。


  她哆嗦著唇,牙齒用力咬住舌尖,緩慢而用力道:“好,我知道了。”


  楊長風滿意地笑了笑。


  他就知道,這個幼妹最識時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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