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回 高氏謝幕
夜色深沉,蘆嶺山道,八百也那軍正在披星戴月的急急北歸,隊形已然散亂,軍兵已然疲憊,但人人皆知這是在與時間賽跑,再與血旗軍的馬蹄賽跑,盡管他們不見得有多忠誠,可軍堡既是高氏遺族的大本營,如今對他們這些奴隸賤民出身的擁軍而言,同樣也是生存立足的根本,故而沒人膽敢稍停。
“快快快!咱們必須趕在血旗騎軍之前抵達軍堡,否則就要無家可歸啦!娘的,那個掉隊的,就你,左腳鞋掉了的那個,再敢磨洋工裝熊,小心軍法從事!”隊伍中間,還不時響徹著高羅的咆哮催促。當然,之所以高羅三王子在急行軍中還能中氣充沛,並非因為他身體強健,武藝超群,而是因為人家身份在那,是有滑竿侍候的。
可是,他高羅不累,抬著他的軍兵卻累。某一刻,隻聽哎呦一聲,滑竿頭前的那名親兵腳夫似被石頭絆了一腳,身體隨即栽倒。正坐在滑竿上吆喝的高羅,則被嗖一聲甩了出去。
所幸高羅多少會兩下子,又體力充沛,在地上打了個滾便即站起。小有蹭傷,兼失了麵子,本就心情惡劣的他返身竄回,衝著那名親兵就是一通拳打腳踢,口中兀自罵罵咧咧個不停:“直娘賊,你這個廢物,混賬!連個滑竿都抬不好,要你還有何用?”
“三王子,軍堡危急,時間緊迫,咱們可不能在這裏多耽擱啊!小的替他來抬您吧。”眼見高羅怒罵間目露凶光,手也搭往了佩刀,其身邊的那位大臉盤親兵這次聰明了一回,立馬撿起滑竿前端,大聲請示道。
“對對對!快走,快走,前麵就是三道溝了,路程已過一半了,弟兄們加油啊!”大臉親兵的提醒頓令高羅失去了懲處無能親兵的興趣,一骨碌爬上滑竿,再次催促起了行軍。不過,臨上滑竿之前,他仍沒忘在那摔跤親兵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渾不顧周邊他人,包括那位大臉親兵看向他的怪異眼神。
行軍摔跤僅是個小插曲,也那軍大隊並未因之稍停,不一刻便一股腦的,無知無覺的紮入了三道溝。所謂三道溝,是一處溪流貫穿的穀地,其名稱中之所以有個“三”字,卻因這塊穀地兩側的崖嶺陡峭,與一線天和二道嶺相若,皆為這片山區臨道的三處險地之一。
“嗖嗖嗖……”距離軍堡老巢僅有十裏,正當也那軍兵們忍著疲憊,鼓起餘勇繼續跋涉的時候,溪道兩旁的崖嶺上,突然劈頭蓋臉的射來一撥箭雨,沒入也那軍兵之中,更有不少箭矢專事對準那些服飾特別的大小軍官。血花飛濺,栽倒翻滾,哀嚎慘叫,奔竄藏避,驟然遇襲的也那軍眾頓時陷入一片大亂。
“某乃血旗軍黃雄,前方軍堡已然落入我軍掌中,爾等已然無家可歸,如今又身陷埋伏,還不乖乖投降,哈哈哈!”一聲驚雷般的爆喝從崖嶺上響起,不乏勸誡,“爾等畢竟僅是韓人擁兵,與我華興府大多無甚血仇,何必隨著高氏餘孽作死,倒不如投了我華興府,或將另有前程呢!”
“跪地免死!跪地免死……”伴著黃雄的斷喝,崖嶺上頓時亮起簇簇火把,漫山遍野,繼而是齊整洪亮的勸降之聲,回音震耳,看聲勢足有數千伏兵。
與此同時,前穀口處,已有大量數幹大石被血旗軍兵從嶺上拋下,再加上一通火把火箭,頓時有了火場堵路之勢;穀地中央,再有數十支火箭落下,點燃了十數堆之前並不起眼的草垛,令得穀內明亮一片;而後穀口處,則有兩百多血旗軍兵衝出山林,結成軍陣,並緩緩壓向也那困軍。
血旗軍仗勢雖然唬人,卻也有不信邪的,身為高羅心腹的那名粗豪軍將,盡管剛才肩頭中了一箭,此刻仍挺身而出,率著身邊一應親信軍卒就欲回殺,口中兀自狂吼道:“弟兄們,不可輕信他們欺詐之言,後方不過兩百敵軍,不想做奴隸和炮灰的,隨某殺出一條血路.……”
“嗖嗖嗖……”然而,不待那粗豪軍將衝出幾步,立有十數弩矢呼嘯而下,聽音絕非尋常箭矢。的確,那是踏張弩,操作發射的更是特戰軍中的神弩手,專備於此刻的清理刺頭。
“噗噗噗……”“砰砰砰……”“啊啊啊……”盡管粗豪軍將和追隨他的那一小撮軍兵發動前不乏盾牌準備,可麵對踏張弩卻毫無作用,盾碎,弩穿,嚎止,人亡,這小撮死硬分子轉眼便成為一眾也那軍兵們的反麵教材。於是,已然有識相的軍兵開始棄械跪地。
“也那軍的家夥們,甭抱幻想了,速速投降,免於一死,留得性命才是根本啊!”崖嶺之上,聽見兵器落地的哐啷聲,黃雄目露嘚瑟,放生大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快快快,降了有夜宵啊,哈哈哈!”
畢竟被埋伏的有著八百也那軍,兵力與特戰軍相當,硬戰下來的話,特戰軍也難免要有數十上百的傷亡,為此,黃雄依據對也那軍構成與本質的了解,此番埋伏攻擊,便按他昔年賊寨火拚吞並的經驗,虛張聲勢之餘,重點放在點殺頭目與殺雞駭猴,陷入困境的嘍囉自會投降,自家便可最大限度的減少近戰傷亡了。
更多的也那軍兵逐漸放下兵器,黃雄愈顯嘚瑟,就差身邊的心腹們過來捧哏了。然而,眼見大局將定,之前躲入親兵群中裝熊的高羅,這時卻是爆喝出聲:“弟兄們,跟本王子殺出去,每人重賞五金!但有斬獲血旗賊人者,加賞十金!放心,即便軍堡丟了,本王子別處還有藏金!”
要說這裏最怕被擒的,自非高羅莫屬,而他情急之下的血本懸賞,也絕對令人心動。一金此時通常指的是二十兩規格的金錠,合約四五十貫,五金的賞格已夠尋常人家活上二十年。重賞之下自有勇夫,頓時,本欲投降的也那軍們,再度握緊了武器。
臥槽!暫留這廝一條狗命,竟還有膽咬人?黃雄略一錯愕,旋即大怒。其實,以高羅之前坐在滑竿上那麽明顯,特戰軍若想點名射殺,再簡單不過,但來前紀澤有所交代,最好將之帶回樂島公審處決,而且,根據軍堡內的審問,高羅已然轉移走了一筆黃金,黃雄自然更不舍直接將之格殺,這才叫高羅活到現在。
“有錢拿還得有命花才是!某給爾等一個機會,生擒高羅者,賞錢十金,特準我華興公民!”目中寒芒閃動,黃雄厲聲斷喝道,“三息之內,但有不降者,悉數格殺!三……”
“弟兄們,莫聽敵將……啊.……”高羅的呼喊再起,可不待他成功蠱惑,聲音便被粗暴打斷,恰似叫人突然卡住脖子的鴨子。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高羅已被他的一名親兵用胳膊勒住脖子,兼用短刀抵住喉頭,硬生生從一塊藏身大石後拖出。此人看長相是名州胡人,大大的臉盤,而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名同為州胡人的親兵正持刀護衛著他。細看之下,持刀親兵正是之前因摔落滑竿被高羅狂毆的那人。
“上麵的漢官,咱與這位兄弟一道反正啦,您可得說話算話啊!”大臉親兵一邊宣告反水,一邊反過來勸告那些還欲相救高羅的親兵道,“複國複國,大夥兒搞複國提著個腦袋,可高羅迄今給了我等什麽,有一金嗎?如今大勢已去,再為他這麽個刻薄寡恩的玩意兒殉難,值得嗎?”
“哐啷哐啷.……”片刻寂靜,片刻驚愣,隨後,三道溝內兵器落地聲不絕於耳。連金主都沒了,還拚命個啥?更多人雖然遺憾自個之前為啥沒能成為高羅的親兵,卻沒誰再去看一眼高羅那張驚懼憤怒加絕望的臉。
就在三道溝戰事落定之時,一度令也那軍兵們擔心老巢不保的蒼狼營,此刻正在趁夜高速奔馳,再非之前的蝸速緩行,而他們的前進目標,並非高氏軍堡,而是西南方向的尚喜方國。那裏,有一隻來自福津城的獵物,正等待他們去捕殺……
三月初九,日過中天,尚喜城北十數裏,郊野上行來一支足有五千步卒的大軍,沿著大道蜿蜒而行。他們刀槍雪亮,衣甲鮮明,行進有序,單從外觀而言,在半島諸國絕對堪稱一支強軍。他們正是來自福津城的馬韓常備軍,本由箕煥統領救援慶全,當然,如今慶全城已失,他們的進軍目標隻能暫先改為入駐尚喜城。
春意盎然,暖風徐徐,下晌午的陽光曬人散漫,其中自也包括這支馬韓軍的大部軍卒。不過,盡管很快便可入城安然休整,盡管全軍上下難掩即將解脫的輕鬆,可時不時便有督令騎卒路過身邊,驚攪著他們的倦怠,伴以一聲聲嚴厲的喝喊:“大帥有令,提高警惕,保持陣型,但有輕慢軍務者,殺無赦!”
每當這種時候,軍兵們大多暗暗撇嘴,卻又不得不乖乖的規整隊形,整束兵甲。四日前出兵以來,第一日雖然日行六十裏苦了些,隊伍管束的還算寬鬆,可第二日便陸續傳來了慶全城失守乃至血旗騎軍北上友山的消息,自此隊伍便進入了這等緊張狀態。
夜晚必入村寨宿營,謹防夜襲;白日行軍更一副隨時迎戰的警戒等級,非但有大量主帥親兵前後督促,更有探馬被派出大軍左近十裏。至於每日行軍縮為四十裏,可一日下來好似比六十裏的還累。如此風聲鶴唳,夷兵們大多不以為然,怎奈那句殺無赦下已然有了十幾顆人頭的前例,可沒誰膽敢輕慢。
中軍大纛處,一眾將校簇擁間,居中有匹黑色駿馬,其上是一名身形雄壯卻又不失書卷氣的中年武將,眉宇間微蹙的川字紋令其更顯儒將風采。他便是箕煥,馬韓王族中最出色的將才,不乏沙場經驗,讀過漢家兵書,妥妥的馬韓重將,內定箕髦後的下任大將軍,此番也將主持馬韓東南戰局。
“稟大帥,前方十五裏便是尚喜城,已有邑借前來接引!”一名探馬軍將奔騎前來,滾鞍下馬道,“此外,大軍左右十裏之內並未發現異狀。”
被探馬打斷思緒,箕煥下意識前後掃視,這支隊伍雖仍銀樣鑞槍頭,但相比發兵時的整體表現,已然令他多了點滿意,眉頭的川字也鬆弛稍許。尋常軍兵卻少知道,箕煥之所以對行軍要求如此嚴格,更多的卻是加強這支隊伍整體配合方麵的督練,而非提防血旗軍偷襲,須知這裏是馬韓,血旗軍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又怎能躲過各方麵的探查,尤其在青天白日?
不一刻,尚喜邑借便打馬前來,好一番恭迎之詞不提,箕煥卻沒太多廢話,直接問道:“慶全城內的血旗步卒有何異動?那支血旗騎軍可有消息?”
“血旗步卒僅僅巡守慶全方國,倒是暫無其他軍事行動。隻是,他們一直在遷民離岸,看架勢,慶全城幾將成為空城。若是可以,大帥還當盡快阻止啊。”尚喜邑借對慶全軍情還算擔憂,對高氏境遇就是坐山觀虎鬥了,“至於那支血旗騎軍,今日午間,我等從友山方麵得知消息,蘆嶺一帶昨夜發生了一場大火,而州胡高氏的軍堡似已失守,卻不知具體戰況,但願兩敗俱傷。”
“哼,友山那邊打得更狠才好,狗咬狗一嘴毛!”同樣幸災樂禍一番,箕髦這才恨聲道,“隻可恨慶全的那些華興賊人,竟然擄我百姓,如此惡行,與賊匪何異?”
當然,箕煥雖義憤填膺的發表譴責,卻沒接尚喜邑借的茬,隻字不提收複慶全城的事。開玩笑,以馬韓軍的戰力,在全國大軍動員起來之前,箕煥當下最希望的其實就是守住尚喜一線,等血旗軍報複完了也搶購了,自行離去才好,這其實也是包括韓王在內的馬韓中樞,得知慶全城兩日告失後的一致企望。
怪不得箕煥,且不說那些各方國自行掌控的地方夷兵,馬韓現有的兩萬多主力常備軍,可是去年大戰之後剛剛重組不到半年的新君,連老兵麵對弁韓百濟都弱上一籌,就別說新君的戰力了。自家人知自家事,這支援軍如今最多是銀樣鑞槍頭,守城尚可,箕煥可不敢拉出城去對付那支轉戰萬裏的血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