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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回 於記酒家

  永嘉元年,八月二十,午時三刻,晴,樂北城。


  於記酒家,位於樂北城北區的一個胡同口。它其實隻是一個兼帶賣酒賣茶水的中等飯鋪,規模一般,地段一般,裝潢一般甚至簡陋,但東家有著祖傳廚藝,擅長一手色香味美的“小魚鍋貼”,更兼作為首批移民的樂島百姓多已手頭寬裕,開業雖不到一年,它已小有名氣,吸引了十裏八鄉乃至南來北往的不少回頭客。


  秋高氣爽,出遊者眾,兼而月底即將舉行一年一度的華興府文武科考,來自嬋州、瀛州乃至大晉的數千人參考之下,樂郡四城皆設了考場,價廉物美的於記酒家,生意也就愈加火爆。晌飯時分,店中已是座無虛席,直把舉店上下給忙得團團轉。


  “砰!”拍桌之聲突兀響起,震撼了小小的於記酒家。用餐大廳一角,兩名客人的一桌,一個粗豪男子騰地站起,瞪著眼睛怒叫道:“老於頭,你這鋪子咋越開越不長進,鍋裏怎麽還有蟑螂,叫咱咋吃?這店還想不想開了?”


  蟑螂!?殿中其他食客頓時停了筷子,紛紛投目聲音來處,卻見兩名大漢皆是一臉橫肉,皮膚黝黑,桌上靠牆處還擺著一刀一劍。得,看這扮相,多半就是護衛跑海的所謂“鏢客”,在樂島羅口港邊上司空見慣,大事不惹,小事常犯,更多人已將質疑的眼神由店家轉向了這二人。


  “客人莫急,待小老兒看看!”東家兼掌櫃的於老漢白發卻矍鑠,他並未著惱客人的無禮,也無被招惹的慌張,一麵賠笑一麵走上前來。


  待到看見客人挑在桌上的蟑螂屍體,他麵露無辜不解,眼中卻泛過冷笑,桌上的這個蟑螂屍體棱角清晰,分明未經高溫蒸煮,顯是有人後放入鍋。幹此勾當的動機,不言而喻。過往在大晉就開了多年的店,於老漢當然知道今日碰到惡客了,更知道該如何應對。


  並不爭辯揭穿,於老漢伸手捏起蟑螂屍體,象征性瞅了一眼,然後作勢送入口中。借著衣袖遮掩,那蟑螂屍體在入口瞬間落入於老漢袖中,於老漢的嘴巴卻咀嚼有聲。


  有模有樣的品嚐片刻,於老漢意猶未盡道:“客人應是看錯了,那隻是本店所用調料而已,若是不信,客人可以看一看。”


  “二子,拿醃菜調料來!”不待客人分說,於老漢已經高喝一聲,吩咐起了後廚。


  隨即,一名身材魁梧、一臉橫肉的後生從後廚端出一碟醃菜,其形居然根根酷似蟑螂。伴隨後生的,陸陸續續又有麵色不善的二男二女從後廚轉至大廳,各個都練家子模樣,手中還拿著厚背菜刀、擀麵杖、燒火叉等等,分明一副不給錢就給你好看的架勢。


  呃,兩名客人尷尬的互視一眼,似乎明白踢上了鐵板,粗豪男子甩出一張百錢紙幣,一聲不吭的衝於老漢抱抱拳,繼而,二人抓起刀劍包裹,麵色難看的扭頭起身,灰溜溜出店而去。他們身後,有些看懂端倪的食客已然發出嘿笑,繼而便是更多人的滿堂哄笑。


  “咯咯咯……”哄笑之中,一個銀鈴般的笑聲引發了許多獸男的注意,那是店鋪另一角的一個背影,窈窕婀娜。在其對麵,則是一名身材魁梧的虯髯大漢,麵對一雙雙投來的獵豔目光,他回以凶巴巴的眼神,像是宣誓主權,更像是一種炫耀,直令其餘獸男們紛紛縮回打望,暗罵好白菜盡被賴皮豬拱了不提。


  “瞧你那眼神,就跟惡狼護食似得,真怕有人膽敢和你搶奪壓寨夫人不成?”女子顯然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心中歡喜,卻給了男子一個大大的白眼,嬌媚誘惑,眼見男子被瞪出一副豬哥樣兒,她又大感吃不消,忙岔開話題道,“瞧瞧你的地盤,整日吹噓大治,卻屢見這等以力壓人之事,尚需努力啊,嘻嘻。”


  “嘿,能夠移民海外之人,多有流民經曆,旅途艱辛多難,不免帶上勇悍,更兼這裏靠近港口,自然不乏以力壓人之習氣,城中有巡行捕快,呼之即來,出不了亂子。”男子不以為意,反而振振有詞道,“其實,世間本就弱肉強食,尤其當今亂世,叫百姓們多些蠻勇之氣,未必不是好事。”


  “哼,凡事你都愣有道理,山大王變經學大家似得。”女子卻是不服,撅嘴辯道,“所謂大同樂土,理當互愛互助,路不拾遺,似此間表現,隻怕差距甚遠,哼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大同樂土,理想而已。人性本私,物資有限,欲壑難填,爭奪難免,何來大同?我等隻能律法規之,開拓導之,教化釋之……”男子還欲再說,見到女子已然嘴掛譏誚,他眼睛一轉,旋即舉目示意頭上二層,口中苦笑道,“得,得,咱就一山大王成了吧。這不,今日店家二層另設包席,考生以文會友,咱不是正要將教化之事交給這些士子文人嘛?”


  順著男子指向,是沿梯而上的酒家二層,另外專設有一場宴席,十餘儒裝打扮的年輕人正在高談闊論,其言三句不離科考,一聽這架勢,十有**就是趕考書生在聚餐攀談,這些日子在樂島各城倒是屢見不鮮。高雅點說這叫以文會友,說白了就是結交同年,期冀日後在官場上多些朋友多條門道,這等後世科舉之常習,已然提前現於華興府。


  “聽說府主此番征倭,破邪馬台城,得倭國女王之孫女,一見鍾情,遂攜返,欲迎娶之,嘖嘖,正是英雄美人啊。”恰此時,卻聽一個公鴨嗓子嘖嘖有聲,頗帶八卦的問道,“於兄,你家居樂郡,消息靈通,可知此言真實與否?”


  另一渾厚聲音笑著回道:“確有這等傳聞,時報雖未刊登,官府卻未辟謠,想來不假,委實羨煞旁人啊。不過,據傳婚禮不會在樂島舉辦,而將在倭島,呃,該說是在嬋州舉辦。”


  “府主年輕有為,文治武功,在下極為仰慕,隻是色字頭上一把刀,這一年之內便娶了三位夫人,未免,未免,唉,隻怕就此怠於政事啊。”另一老成些的聲音響起,頗有憂國憂民的意味,殊不知聽得樓下那位虯髯男子已然黑了臉。


  “嘿,人不風流枉少年嘛,叫我看卻是少了。以主公這等權勢地位,迄今僅有三位夫人,再無其他姬妾,放眼大晉諸公,可有如此節製之人?”渾厚聲音笑道,“其實,張兄未免過慮了,叫在下看,府主此舉可非好色,實為我華興府牟利,乃一箭雙雕呀。”


  “哦,此話怎講?”老成聲音立馬問道,頗有不服意味。


  “其一,倭人新定,戰時殺傷頗重,府主迎娶倭王後嗣,正可穩定倭人之心,利於戰後治理。”滋溜一聲呷茶過後,那個渾厚男聲續道,“其二嘛,府主如今正是兵威赫赫,或令四鄰驚懼,難免對我華興府予以提防甚至遏製,而府主此時娶親,顯出貪圖享樂,胸無大誌,恰可稍安其心,豈非利於我華興府和睦四鄰,迷惑晉廷,從而休養生息?”


  “著啊,這小子目光敏銳,頗有見地,正合我心!其科考若能中榜,理當重點培養,多加提拔。”酒家一層店角,虯髯男子連連點頭,低聲讚道,已然笑眯了眼。可不待他得意多久,便覺腳麵一疼,原是被對麵女子給跺了一腳。


  卻聽女子麵帶鄙夷,低聲叱道:“哼,瞧瞧你華興府都是些什麽文人書生,還以文會友呢,都談些男女八卦,也不知羞,還將婚姻用於陰暗勾當,更不知恥。就這些人,也能寫出什麽好句?哼,即便寫出好句,也跟你這壞人一樣,多半不是什麽好人,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敏兒,別生氣,是我不對,事先沒能與你商量就做了這等安排。”男子一臉歉意,軟語作哄,不忘誇張的齜牙咧嘴做疼痛狀,“我這也是迫不得已,臣下們一齊諫言我娶個倭人王女,此乃府主之責,可我也不願做個種馬。偏巧有了搶親一事,未免與晉廷衝突,未免給你顧氏招災,我也隻能將你改頭換麵娶入門中,就此偷梁換柱,也算不得已之下的兩全其美。”


  不消說,這對年輕男女正是紀澤與顧敏。假公濟私在大晉沿海轉了一圈,紀澤好說歹說,將半推半就的顧敏接回樂島,預定十月秋收之後,以故倭王室女的身份,在倭島迎娶顧敏。不過,顧敏這般嫁給紀澤,難免有些不爽,自然,多吃多占的紀澤近來免不了給這位姑奶奶賠小心,今日也是略作喬莊帶著她外出逛逛散心。


  “你這壞人,不必做這等可憐模樣!”白了紀澤一眼,顧敏幽幽歎道,“其實,能夠嫁給你,即便名不正言不順,我也是願意的。隻是,你我二人雙宿雙飛,你華興府也是一石二鳥,卻苦了我顧氏一族。你這般橫插一腳壞了我與琅琊王的親事,豈非連累我顧氏,甚至可能害了我上京請罪的伯父?須知我父母早亡,伯父雖然強行給我定親,以往待我卻是極好的。”


  “呃,你伯父可非善茬,見機快的很,根據最新信報,他已從徐州逃回吳郡老家,並未遭遇不測。”麵帶怪異,紀澤忙寬慰道,“你根本無需擔心他或是顧氏,隨著北方大亂加劇,晉廷與東海王對江南諸州隻會愈加依賴,對故吳士族也將愈加拉攏而非責罰。放心,你伯父與其進京上門請罪,還不若躲在江南,自有司馬氏上門求賢若渴,那豈非更好?”


  《資治通鑒》有載:“傳敏(陳敏)首至京師。詔征顧榮為侍中,紀瞻為尚書郎。太傅越辟周為參軍,陸玩為扌彖。玩,機之從弟也。榮等至徐州,聞北方愈亂,疑不進,越與徐州刺史裴盾書曰:“若榮等顧望,以軍禮發遣!”榮等懼,逃歸。”


  “作棟,你有朋友來啦。”這時,卻聽於老漢衝樓上吆喝一聲,二層書生中的兩人立馬快步下樓,熱情迎出。於老漢則報以微笑,僅是略整衣衫,倒未上前多言。


  隨著兩人一左一右迎出的身形,可見門外再度進來兩名青年書生,一人細目白靜,頗顯幹練,一人濃眉大眼,不乏張揚,二人皆器宇不凡,看衣著看氣度頗有大家子弟的風範,比起迎出二人乃至尋常書生,明顯要更上檔次。


  左側一名魁梧書生指向右側微胖書生,率先向著入店二人笑道:“蘇兄,高兄,來來來,某給介紹一下,這是我等今日宴席的東主,於杉於作棟,徐州臨淮人氏,也是這處於記酒家的少東家。”


  繼而,魁梧書生又手指細目士子介紹道:“此乃蘇峻,字子高,長廣掖人也,父曾為安樂相。少有才學,仕郡主簿,年十八,舉孝廉。因劉柏根叛亂,辭官鄉裏,後隨族遷至南洋,今次前來應考。”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蘇、於二人忙相互拱手見禮,彼此均顯如沐春風。而那位名叫於杉的微胖書生,於記少東家,正是方才那個渾厚男聲。


  魁梧書生複又指向那名濃眉大眼的士子介紹道:“這位高征高明遠,陳留圉城人,其曾祖乃故魏高太尉諱柔,嗬嗬,真正的名門子弟,雖還不曾出仕,卻是滿腹經綸,才冠陳留,堪稱我輩翹楚呢。”


  “哦,早聽高公子詩賦過人,已然聞名樂郡,不想今日得見,幸會幸會。”於杉呈仰慕狀,不無好奇道,“卻不知足下與當朝尚書令高公(高光)如何稱呼?”


  “哦,於兄過譽了。尚書令乃族中叔公,過往倒也有幸受過他老人家幾次指點。”那高征拱手笑道,眉宇間不乏傲氣。待得入店上樓,其人對於一層的就餐環境,更是隱露嫌棄之色。


  紀澤與顧敏都有一身好功夫,耳力眼力自然不差,幾名書生的客套觀察得清楚。或覺與有榮焉,顧敏低聲笑道:“嘖嘖,一位郡中主簿,一位名門子弟,竟然也來應考了。栽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如今大晉局勢惡化,華興府倒是愈加成為香餑餑了。”


  “啥名門子弟?哼,那姓高的說得牛氣,怕也僅是陳留高氏的一名旁支士子或者庶出子弟吧,卻是那般嘚瑟。”紀澤撇撇嘴,不無玩味道,“誠然,我華興科考唯才是舉,確是愈加吸引大晉士人,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的道理,世家大族最是明白。隻是,來的是否真是人才,亦或真能為我所用,且還兩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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