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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白馬出涼州 2

  寧州主城,西北城郊,忠烈祀堂。


  羲道隆與羲衍穿著素白的祭服,一塵不染。倆人一言不發,一前一後的走向堂內。羲衍跟隨在父親羲道隆的身後,雙眸左右不停的閃動,打量著這片莊嚴肅穆的建築。每年清明與冬至,身為一州鎮撫使的父親會在這裏舉行盛大的祭祀典禮,以告祭那些為國征戰而犧牲的寧州軍英魂。


  過道簡潔而肅穆,倆旁掛著黑色的帆布挽聯和寧州軍的羲字大旗。長明燈並不明亮,散發著昏暗幽黃的光,整個過道都沉浸在一股壓抑和恐懼的氛圍之中。


  羲衍在心裏默數大約六十一聲後,前麵逐漸光亮清晰起來。


  整個忠烈祀堂,是一座用四顆大夜明珠鑲嵌於牆壁的圓頂大廳,就好像那.……墳墓。


  靈位!


  擺滿了寧州陣亡將校的靈位!


  不下五百塊。


  大廳中央放了一塊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墊子,墊子遮掩不住地下巨大的陰陽八卦圖。


  羲衍望著一塊塊牌位,隻有部分他熟知,都是寧州軍的功勳武將,死於這十多年間的征伐戰亂中。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隻是書生語,在這裏,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陰間。


  陰間舞刀,陽間太平。


  看著父親羲道隆空手而入,羲衍小聲道:“不敬酒嗎?”


  羲道隆頭也不回,平淡說道:“不需要,就我一個活著了,酒,他們又喝不到了。”


  到了被羲衍視為陰間鬼域的大廳,羲道隆隨意坐在墊子下,朝羲衍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羲道隆等兒子坐下後,指了指正前方一塊牌位,“霍亓,我的副將,當年我還是天聖府主時,他是聖府轄下一郡之太守。乾平元年毅然放棄了升任中州黃聖府府主的機會,追隨我來到當時盜賊遍野的寧州。幾年後與北狄一場大戰,他把命換給了我,否則今天寧州鎮撫使這個位置,就是他的。”


  “乾平四年,錦遼大敗,北狄趁虛而入,我率領一萬殘軍死守薊城。這位號稱萬人敵的衝鋒大將典狂,帶領三百騎兵拚死突圍,去津寧府找尋救兵。帶領援軍回來之時,與北狄死戰,血灑沙場。”


  “乾平六年,北狄繞過寧州奇襲幽州,大軍南下直逼帝都乾京。京中眾說風雲,說我與北狄密謀放其入關,滅乾自立,欲與狄國南北分治。好不容易因戰傷卸甲歸田在京中當上官養老的李田,帶著寧州舊將一共十二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廬寧戰役,那一喝醉就要引吭高歌的趙子丹也走了.……”


  “章文,本無死罪,我為樹軍紀,隻能親手斬下他的頭顱。”
……

  羲道隆一塊一塊靈位指點過去,嗓音沙啞,聲聲平淡,處處驚雷。


  羲衍渾身顫抖。


  羲道隆站起身,挺直腰板,負手而立。


  望著一層一層堆積上去的靈位,冷笑道:“衍兒,等你到了乾京,我倒要看看,哪些宵小,敢要我羲道隆兒子的命!這天下,若還是這般昏暗無光、路有凍死骨的天下,那,咱們便換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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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老郭是個寧州雪山營老卒,本是一名弩手,被流矢射中了一目後去做了一名騎兵,戰績平平,在以頭顱換軍功的寧州軍實在是拿不出手,以至於卸甲歸田前都沒有太多積蓄,還撈了一身疾病。


  早先定居城裏,所以手頭還算寬裕,隻是經不起那幫比他更拮據老兄弟的折騰,一個個死了還要老郭來出棺材錢,一來二去,孤家寡人的老郭確實是沒什麽銀子了。

  老郭是土生土長的寧州人,年幼遍因戰亂和橫行的盜賊而流離失所,孤苦伶仃。後來當了北寧府的一個小卒,羲道隆到寧州後,便跟隨鎮撫使大人一路征伐北狄,七進七出北狄的天山,打到最遠一次,離狄王庭也不過六十餘裏。後來這成了他一生吹噓的資本。不過像老郭這當了十年的老兵,隻要賴著不死,沒退役,那起碼在寧州軍裏都是十夫長或參軍的軍官了。再不濟也能領個勇武副尉的武散官養養老。


  所以說老郭是個老卒,卻稱不上悍卒。


  老郭後來剩下的一隻眼也瞎了,燒炭時熏的,這才成了巷裏巷外嘴中的瞎子老郭。最倒黴的還是瞎子老郭瞎了後,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小心在鬧市裏沒躲開膏粱子弟的一匹駿馬蹄子,給踩成了瘸子。


  那幫協美同行的膏粱子弟見踩傷老頭後,不但沒賠禮道歉及時送去救治,反而放聲大笑。瞎子老郭本來想和他們拚了命,可當他摸到地上的扁擔,便聽見聲音說那些公子哥哪位是驍武都尉的兒子,是哪位乾京城裏禮部郎中、中書台起草令的孫子,老郭遍扔了扁擔像孩子一樣哭喊起來,一遍遍嚎叫著我早就該死了啊,讓人頭皮發麻。


  那時羲衍正好路過,馬匹遠比那些三流紈絝更加雄健,但羲衍卻溫和的多,從沒在鬧市策馬狂奔熱惹得行人避之不及。他本來不想摻合這些坊間糾紛,這些瑣事自有當地府衙會處理,隻是被老郭撕心裂肺的一句話給勾住:“老子的腿沒被北狄蠻騎那幫龜兒子踩斷,倒是被自己人弄瘸了,老天爺你他媽的和我一樣瞎了眼啊!”


  羲衍沒有出聲,隻是命手下的護衛將那幫紈絝衝散了,至於跌斷了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幾條胳膊幾條腿,羲公子哪裏管的著,有本事拖家帶口去鎮撫使府找老爹羲道隆要賠償去?

  老郭沒事,後來莫名其妙被人帶去醫治腿腳,可是那馬蹄前刺的強勁,哪是一個老家夥的老腿能承受的,算是徹底斷了。瞎子老郭準備躺在河畔的破草房裏等死的時候,突然官府裏來人說每月發放給他二兩銀子,老郭心驚肉跳的領了半年後,才壯著膽子問那位大人,大人說了這是寧州的新規矩,善待老卒。老郭後來問了個同樣的老袍澤,才知道這是真事,隻不過他們都需要去衙門領錢。


  老郭斷了腿,杵個拐杖還是能勉強行走的。破草房被那位衙門那位大官吩咐下人修繕過,每年未過冬還會有一床厚實的棉被送來,老郭就自己打理打理菜園子,一兩銀子就是一千文錢,老郭每月領二兩,月底還能有餘錢吃點葷菜喝個小酒,現在的日子可比當出等死那會要舒服百倍。


  今天老郭正坐在河邊園子旁的柳樹根處打盹兒,就聽見有個大嗓門喊道:“老郭老郭,喝酒,順路在河裏給你逮了隻鴨子,那叫一個肥!”


  瞎子老郭精神一抖,姓西的小子來了。


  這小子是四五年前認識的,據說是偷看河岸的黃花閨女洗澡被逮到,追打到河邊,借老郭的茅屋躲一躲,算是結下了一段不大不小的恩情,瞎子老郭知道西小子嘴裏那個河對岸瀘寧老窖館小家碧玉的可人兒,自從眼睛瞎了,老郭這聽力可強上不少,總能在坊間聽聞那些小廝漢子們在一起嘀咕垂涎,無外乎是那小妞這些年胸脯又大了不少,小臉又尖俏了幾分,越來越美了,也不知道未來誰有這個福分能把她娶走。老郭去老窖館買過酒,聞過那妮子身上的味道,嘖嘖,確實好聞,都比得上初春開的桃花了。

  西小子當年為了看她洗澡被追著打,不冤枉!咱老郭要年輕個幾十歲,哪裏輪到西小子來爬牆,給我老郭望風還差不多。


  “鍋在屋裏桌子上,記得鴨毛拔光後別隨手扔河裏,當心你前腳走別人就把我這茅草房給拆嘍。”老郭接過酒壺,嗅嗅,知足道:“這瀘寧老窖真是好味道啊。”


  那西小子把鴨子塞到老郭的懷裏,沒好氣道:“拔毛還要我出手?我燒水去。”


  老郭手裏有酒,好說話,拄著拐杖就去給鴨子拔毛。


  不一會兒,茅屋內便香氣彌漫,老郭啃著一根油膩的鴨腿,笑嗬嗬的說道:“這煮的沒你上回烤的好吃,那你秘料呢?快加點進來。”話雖這麽說,嘴裏可是嚼個不停,生怕別人搶去了一樣,不好吃?放屁!


  “沒帶!”西小子沒好氣道。


  能這般無聊晃悠的,自然是小公子羲衍了。


  老郭也沒在意,反正有肉吃,烤的煮的都成。


  “西小子,這會又在哪做營生呢?聽我老郭一句勸,可千萬不要去幹傷天害理的事,咱們的鎮撫使大人對這方麵可嚴著呢!偷看閨女洗澡還好,反正人家也不掉塊肉,如果耍刀弄槍的,就不好了。不說這個了,說了你小子估計也不聽,這酒不能白喝,說說,這次想聽什麽?我老郭這麽大年紀,也說不了幾次了,能說多少是多少。”老郭遍咬鴨腿邊慢慢說道。


  羲衍抹抹嘴,笑道:“說說看乾京吧,我不日將去那裏一趟,算起來,我有十五年沒去過那裏了。”


  瞎子老郭哈哈大笑:“乾京我會不熟?當年北狄奇襲幽州,北狄蠻騎直逼乾京。京中那些官老爺們一個個說是咱們的使尊大人勾結的北狄,放了他們的軍隊入關。事實上,這根本就是胡扯。北狄人那是繞過了天山南脈,再不惜花費數月的時間穿過祁連森林,這才繞過寧州直抵幽州。後來使尊大人知道了北狄蠻騎已經深入大乾腹地,便親自帶領我們寧州四營和乾寧鐵騎出關迎敵。那一戰可是把北狄人打的團團轉,皇帝命使尊大人節製京畿諸軍,將北狄人來個了關門打狗,連他們一直引以為傲的蠻騎軍都殲滅殆盡,真是痛快啊!後來我們成功把北狄擊退,皇帝命我們寧州軍入京接受封賞。乖乖,這乾京不愧是皇帝住的地方,那叫一個富麗堂皇啊。接受封賞那天,乾京城門大開,城門有四孔,城門內外閑雜人等都被城門校尉早早肅清,當我們漸漸看到乾京城牆時,頓時鑼鼓喧天,我們就這樣進了這座京城紫禁。”
……

  老郭叨叨續續半天,等一鍋燉鴨吃的一幹二淨,老郭也累的夠嗆,不過大部分精氣神都用在對付難啃的鴨頭肉上了。


  老郭最後抹嘴道:“使尊大人當年班師回寧州,那可真是威風凜凜,二公子有句詩怎麽說來著?”


  羲衍笑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蠻騎渡天山。”


  老郭拄著拐杖,一臉神往。


  羲衍輕輕的留下酒壺,悄悄地走出茅屋。


  嵐雲俏立在屋外河畔不遠處。


  夫人將她留在小公子身邊,也便證明了此生她將是羲衍的人了,生死相隨,禍福同擔。


  嵐雲遙遙的看著小公子緩緩的走過來,公子俊朗白皙得夫人七分,剩下三分是使尊大人的堅毅果敢。。


  羲衍瞧著嵐雲的美麗臉龐,思緒有點恍惚。


  “走吧,以後有機會,你還和我,一起來。”羲衍對著她溫柔一笑,好似拂麵的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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