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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檢藏身老虎洞 周王妃禱月望吳台

  二人攜手來到香案前,一齊拜了幾拜,周王妃焚香,合掌禱告,田王妃含淚吹簫。香煙繚繞,冉冉升騰……微風遠遠地從際吹來,高大的古樹搖擺著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似乎要淹沒了幽幽的簫音,田王妃用力吹來,忽覺心頭一熱,吐出一口血來,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手裏緊緊地握著玉簫。


  信王府內,燈火通明,闔府上下仍未安歇。周王妃坐在大殿裏,手持竹羅扇,等著高時明的音信。四周寂靜無聲,隻有羅扇輕搖帶動氣流的漂浮,外麵的樹蟬又開始了斷續的低吟。周王妃忽然覺到了幾分燥熱,香汗漸出,羅裳微濕,她極想走出殿門,到外麵的夜風中徜徉舞蹈,任習習涼風吹拂起片片羅衫,那豈不是一隻早春花叢裏飛舞的粉蝶嗎?可惜已不是春了,哪裏還能盡情恣意地呼吸花香?她幽幽地歎口氣,思緒飛到了百聞尚無一見的紫禁城,飛到了那個清瘦文雅的男子身邊。她想不出他在做什麽,也不知道宮殿的模樣,隻想能偎在丈夫身邊,一如往昔地過平靜安寧的生活。想到丈夫貴為帝胄,今夜卻隻能幹吞麥餅,無水無湯,更無菜肴,一時倍覺淒苦,難道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麽?

  “王妃娘娘,奴婢回來了。”


  周王妃猛然從遐想中醒來,卻見高時明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大殿,忙問道:“事情可還順利?”


  高時明答道:“奴婢依計而行,先到了周老爺府上,周老爺一家的富貴全靠娘娘而得,既為一體,自然盡力。周老爺連夜賞了手下兵丁每人五十兩白銀,命他們各自再廣招親朋,一齊扮作巡夜的兵丁,暗暗等在通往紫禁城的官道旁,見到朝臣入宮,即尾隨其後,以壯聲勢。”


  周王妃歎道:“難得他老人家如此識得大體,竟將身家性命置於度外。朝臣們可有什麽動靜?”


  “還沒有消息,等田老爺去了柳泉居便會有分曉了。”


  “哎!倘若魏賊深夜發難,王爺他們人單勢孤,支撐得幾時?恐怕隻有束手就擒了!”周王妃想念及此,更為焦慮,一時間無邊的憂愁襲上心頭。


  高時明勸道:“人算總不如算,王爺吉人相,娘娘還是寬心歇息。過幾日王爺登基,冊封皇後,事情多著呢呀!娘娘不可太過憂勞了。”


  “如此倒好!費點兒心神也是心甘的。”周王妃起身到花窗下,望著沒有盡頭的黑夜,忽然聽到一縷簫聲傳來,似遠似近,若有若無,何人中宵獨奏,鍾情若此?她靜靜地聽了良久,不覺淌出淚來,顫聲問道:“夜已深了,是誰在吹簫?”


  “是田妃娘娘。王爺走後,她就一人登上望吳台,若非王爺回來,便一刻不停地吹奏。”


  “你們不知道勸勸?不停時吹奏,中氣耗損過多,會極傷身子的。”


  “奴婢勸了幾次,勸不動呀!平日裏和和氣氣的田娘娘,今兒個卻是臉色青白,嚇得奴婢不敢再上台去了。”


  周王妃不再追問,一年多的相處,也多少知道了她的秉性,王爺麵前也是有脾氣的,平時一副嬌嗔的樣子,表麵柔柔弱弱的,隻是一旦鐵了心卻是個九牛拉不回的主兒。周王妃心裏暗歎一口氣道:“唉!吩咐下去,我去陪陪她,到望吳台上禱月,為王爺祈福。”


  “婢子請九千歲金安。”吟香樓旁,兩個手提燈籠的侍女迎上來,舉燈為魏忠賢引路。魏忠賢問道:“奉聖夫人可在?”


  “正在樓上沐浴。”


  “引咱家去見她。”魏忠賢命旁邊竊笑的親隨太監李朝欽、裴有聲留在下麵。


  侍女掌起宮燈,將樓旁的假山照亮,三人拾級而上。二樓的廳堂收拾得甚是雅潔,前廳後堂,前廳一明兩暗的三間屋,異常寬大,一排黃花梨插屏式座大屏風將廳堂隔開,上頭高懸禦書“母儀下”四個金漆大字。聽上滿擺了一堂精巧的黃花梨幾椅,大屏風下居中是一個大幾案,一邊四把圓背椅,幾案上正中供奉一尊五彩佛坐像,右首是一尊彩繪金漆普賢菩薩坐像,佛像前的黃地紫釉雙龍趕珠紋雙耳爐裏青煙繚繞,幾案的兩旁擺著一對釉裏紅四季花紋玉壺春瓶,裏麵各各斜插了幾枝時鮮花卉。南牆皆為紅絲楠木雕製,一色花窗,花窗外建遊廊,其上重簷飛角,遮日避雨,圍以雕欄,廳內花窗下一溜兒黃花梨曲腿方形花幾,擺著各不相同的樹木山石類盆景。下麵是木板堆砌,並未鋪什麽紅氈猩毯,更覺不俗。廳堂的右首擺一座黃花梨六扇隔扇屏風,後麵是黃花梨六足折疊式榻,下放一個紫檀木腰圓形腳踏,上首放一個剔填彩漆花鳥圖炕桌,桌上滿是各色的糖果糕餅盒子,剔紅雕漆牡丹紋蓋盒、剔紅牡花瓣式盤、剔紅花卉紋圓盒、剔彩八寶雲鶴紋圓盒、五彩開光式瑞獸紋八角蓋盒……還有一對綠釉黃彩寶珠蓋罐,五光十色,精致可愛;一個雕漆花卉長方盤上盛了幾隻黃澄澄的鴨梨。魏忠賢坐了片刻,按不住心頭的焦躁,起身向後堂觀望,隱約看到珠簾後麵,放著一個半人多高的鬥形木胎鑲銀澡盆,四周錦簇繡叢一般,站滿了衣裙明豔的侍女,盆裏灑注了玫瑰花露,熏得滿室濃香。客印月已經寬衣浸泡在水盆裏,堪堪露出頭臉,頭發散亂四垂,遮頸蓋麵,越發顯得肌膚雪白晶瑩,嬌嫩細膩。魏忠賢一時竟看得癡了,身不由己走到盆邊,撈起客印月的肥白的臂膊一嗅,笑道:“好香!”


  客印月睜眼一看,見是魏忠賢,佯嗔道:“什麽時候來不好,偏偏等人家洗澡時來,又教下女們心裏取笑!”


  魏忠賢拍拍客氏的肩頭,笑道:“在竹風閣裏就聞到香氣了,哪裏還坐得住?就是神仙也沒心思定什麽計策了。”


  “怕是計策還沒定好吧?”


  魏忠賢笑容一斂,歎道:“眼睛還是那般毒,竟瞞不過你!看來咱家年紀大了,涵養功夫卻不到家。”


  “你如今誌得意滿,哪裏還有什麽顧忌?比不得多年前了,將尾巴夾得緊緊的,四處做好人!再,我麵前何須遮遮掩掩的?這麽多年了,我也知道你了,你也知道我了不是?這幾,大夥兒都熱鍋螞蟻似的,棲棲惶惶地成了沒頭的蒼蠅,哪裏有什麽心思好色聞香,就知道你剛才是哄我的。”客印月在蒸騰的水汽中張致起來,似嗔似喜,眼波流動。魏忠賢一把將她的手抓了,站到水盆邊兒看著她水中的玉體道:“這會已不是哄你的了。”


  客印月媚媚地一笑,柔聲:“哪個怪你了?又不是故意冷落,我豈是不識大體的人?那件事兒倒底怎樣了?”


  “正在商議,一直難以定奪。”


  “怎麽還在商議?已近二更了,要等明再動手嗎?我本想沐浴後去竹風閣與你同等喜訊呢!唉!還有什麽興致沐浴,更衣!”兩邊的侍女伸手扶了,客印月跨出澡盆,披了寬鬆的絲袍,在寬大的矮腳榻椅上半躺半坐。一個侍女手擎紅木托盤站在一旁,托盤裏整齊地排列著四疊雪白的毛巾,每條上麵都用黃絲線細繡一隻金鳳,四麵鎖了萬字不到頭花邊,每疊二十五條,整整一百條,四個麗裝的侍女運掌如飛,就見條條毛巾如初夏的梨花片片灑落。侍女們給客印月拭淨了身子,取出象牙梳子,在嘴裏沾了唾沫,為她整飾了雙鬢,又換了麗衣華服,一個香噴噴、美豔豔的宮裝婦人便齊整地站起身來。“走!且去看看他們還要爭論到什麽時辰?”


  兩個侍女舉燈在前麵照路,魏忠賢一手擁了客氏,急急循假山下樓,不料走得十幾步,一腳踏空,身子向後便仰,客印月待要拉他,反被他帶得身形不穩,二人雙雙跌落到地上。眾侍女一聲驚呼,李朝欽、裴有聲急忙搶過來將二人扶起。好在山下芳草如茵,離地又不甚高,摔得並不沉重,隻是衣冠歪斜,發綰散亂,神情頗覺狼狽。客印月氣惱道:“剛剛薰香的衣服,洗淨的身子,又醃?了。”


  魏忠賢勸道:“待會兒咱家親與洗淨。”


  客印月道:“這醃?的樣子也不便見人,且在外麵略略梳理一番,到窗邊聽聽他們些什麽?再進去不遲!”


  “這樣進去也是無妨的,他們誰敢取笑?”


  “背人實話,酒後吐真言。你若進去在上麵穩穩地端坐了,他們必是有所顧忌,哪個敢肆意放言?”


  “有理,有理。”魏忠賢手拉客印月的衣袖輕輕靠近窗邊,掩在竹影裏細聽,卻見屋內寂靜無聲,二人心頭不禁納罕起來。


  徐應元回到了文華殿裏,見了信王與王承恩,稟告:“張娘娘已知道王爺入了宮,囑咐王爺多加提防。”


  信王感激地點頭道:“娘娘可安好?”


  “並無大礙,隻是傷心過度,麵容清減了許多。”隨後徐應元催促信王與王承恩互換了衣服,與王承恩一齊跪地道:“奴婢不能隨身侍奉,王爺一切心。”


  “快起來。”信王忙抬手命二人起來。徐應元對王承恩道:“咱們也不必拘禮了,以免被人窺破了行跡。”


  王承恩流淚道:“王爺不以奴婢卑賤,平日禮遇甚隆,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趁奴婢還有這口氣兒,先叩拜萬歲爺了。”罷,二人行了大禮,命侍衛進來,將禦案上的寶劍扔還給他,指著一身太監服飾的信王道:“本王想連夜到乾清宮祭奠皇兄,又怕擾亂內宮,便命他代替本王,悄悄拜祭奠,你派幾個人手帶他去。”


  那侍衛道:“我等職責是護衛王爺,既然王爺留在文華殿,人不敢輕易分減人手。”回頭向信王賠笑道:“公公,並非是的不想護送,實在不敢抽派這裏的人手。不過宮裏崗哨林立,極是平安的,公公隻管放心前去,斷不會出事的。”


  信王笑笑道:“不必護送,還是王爺尊貴些,可要心護衛著。”望望徐應元、王承恩,邁步出了殿門。


  周王妃在庭院裏遙望南,月落星稀,碧空澄澈,夜風乍起,一縷簫音斷斷續續,吹奏著一曲曲柔柔的吳歌,仔細聽來,依稀是《鳳求凰》、《上台》、《阮郎歸》幾支曲子。周王妃也覺酸楚,腳步不由緩慢下來。簫聲混著晚開的花香,隨著微風蕩漾、飄散。江南、江南、江南,那夢裏的江南,青山上的翠竹,石橋下的綠水,如霧如煙的梅雨,如醪如漿的米酒,秦淮河的歌船畫舫,歌船畫舫裏的絲竹之音,吹簫鼓箏的玉人兒,似近似遠,若隱若現。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後花園裏,矗立著高聳的望吳台。那是信王為周、田二妃遙望故園,以解思鄉之渴所建的。台高十丈,四周圍有石欄,上麵擺放石桌、石凳,是個賞月的好所在。田王妃並未坐在石凳上,而是斜倚危欄,輕輕吹奏,一腔柔情如怨如慕,都從簫中傾流而出。周妃拾階而上,輕聲喚道:“田妹!”


  簫聲戛然停止,田妃轉頭迎上來,粉麵上掛著幾顆瑩瑩的珠淚,月光映照,星星閃閃,“姐姐!”田妃縮著肩頭低低地抽泣。


  周妃強作笑顏,勸慰道:“妹妹吹奏多時,想必也乏了,回去歇息吧!”


  “王爺他可是有了訊息?”田妃抬起頭來,似有幾分欣喜。


  “還沒有。姐姐深夜登台,正要為王爺禱月祈福。”


  田妃輕喟一聲,“王爺走時,妹妹立下誓願,在望吳台上為王爺奏曲,不得平安訊息,決不停歇!”


  “由姐姐祈福也是一樣。妹妹身子本來就弱,若王爺歸來,見妹妹焦慮得花容減色,教姐姐如何交待?”話到傷情,周妃眼圈不由紅了。


  田妃淚水長流,哀泣:“妹妹既不能為王前驅,就吹簫助姐姐禱月吧!”


  周妃愛憐地:“有妹妹奏曲,過往神靈必會保佑王爺平安的!”罷,二人攜手來到香案前,一齊拜了幾拜。周妃焚香,合掌禱告,田妃含淚吹簫。香煙繚繞,冉冉升騰……微風遠遠地從際吹來,高大的古樹搖擺著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似乎要淹沒了幽幽的簫音,田妃用力吹來,忽覺心頭一熱,吐出一口血來,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手裏緊緊地握著玉簫。侍女們急忙將她扶起,在石凳上坐了,取出帕為她揩了血漬。田妃花容慘淡,見周妃關切地看著自己,神色焦急,無力地笑道:“妹妹無用,心竟似要嘔出了!”


  周妃忍不住哭道:“妹妹這般糟蹋身子,王爺知道了,必是不能安心的。”


  田妃閉上眼睛,輕聲吟道:

  望吳台,望吳台,

  望吳台上望夫來。


  三更夫不歸,

  心焦儂發白;

  四更夫不歸,

  肝摧泣血出;

  五更夫不歸,

  願作台下鬼。


  眾人聽了,一片唏噓悲泣之聲。周王妃憑欄遠眺,夜色茫茫,望吳台高,卻望不到遠處的紫禁城,更望不到紫禁城裏的信王。啪地一聲,她轉頭看時,田妃腰間掉出一物,摔在台上竟未破碎,原是隻青花瓷瓶,兀自在台上滴溜溜轉個不停。高時明俯身心拾起,變色道:“田娘娘竟備下了鶴頂紅!”


  周妃情知鶴頂紅乃是下至毒的藥物,駭然地問:“妹妹怎麽竟尋此短見?”


  “若王爺回不來,妹妹便要隨他去了。”田妃身子一歪,斜斜地倚在欄杆上,手中的玉簫直墜往台下去了。


  “細想起來,挾子以令下,倒是極其穩妥。若不扶持個屍位的皇上,怕是難以成功。方今下,忠於大明的臣民何止千萬?四處所謂效忠爹爹,不過是迫於形勢,情非得已。更有那些反複人,朝秦暮楚,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斷不能信賴!可用之人,不過京師東廠、錦衣衛數萬而已,且不乏憑借聖上之威,一旦事急,無有可用之將,更少可用之兵,為之奈何?”許顯純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崔呈秀反駁道:“顯純所言大謬!掌權奪位最怕的是那些忠臣,又怕什麽人來?人越多行事越容易。”


  “願聞其詳。”


  “人本性原屬首鼠兩端,見利忘義,最易為我所用。隻要給他們些蠅頭利,他們便會如附骨之蛆、聞腥之蠅,趕也趕不走的。喜歡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事情就好辦得多!”


  “話雖如此,但如今的情勢自與先漢時不同,難以相提並論。”


  “有何不同?”崔呈秀向前欠了一下身子。


  “當時正所謂秦失其鹿,下共逐之。秦自二世既已失去人心,以致下群雄並起,人人皆可取而代之。如今大明江山已曆二百餘年,萬民尊仰,莫不以朱姓為正宗,怕是不容他人有異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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