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奸謀秀才鬧貢院 問舊案君王罷會推(二)
十的科考平安過了,各考房用朱筆將卷子謄錄好了,原卷密封起來,判了等次,錢謙益取過卷子看,見一份考卷文章寫得極好,一些詞句似是曾經聽過,猛地想起那日錢千秋所念的文章,細細審查,起轉承合之處赫然依次散列著“一朝平步上青”七個字,分外刺眼,隻是這七字與文章渾然成,若是不知其中關節斷難發覺。錢謙益看得心驚,見上麵的批語知道是鄭履祥取的,並沒有什麽破綻,將原卷取來核對,果然是錢千秋所寫,若是貿然拿下怕不但鄭履祥不服,傳揚出去恰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似是有了什麽關節,授人以柄了。他不動聲色依舊高取在第四,又將取中的考卷翻檢一遍,再沒有這七字出現,定了心神,召集各房考官重新審核一遍,隨即發榜。
浙江巡撫劉一?見鄉試已畢,並沒有出什麽亂子,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了,當晚在西湖的湖心島上為錢謙益及眾考官們慶賀道乏,一直宴飲到子夜時分方才散了。錢謙益喝得半醺,睡得極沉,猛然覺得有人在耳邊叫喊,一下子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已是曙色臨窗,那隨從喊得已是變了聲調,臉上竟是又急又驚,忙問道:“什麽事?”
“老爺,大事不好了。秀才們正在貢院門外吵鬧呢!”
錢謙益大驚失色,一骨碌爬起身,一邊忙著穿衣蹬鞋,一邊:“撫台大人可知道?”
“已派兵圍了貢院。劉大人急得團團轉,傳話過來,請老爺過府商議呢!”
錢謙益道:“快、快先隨我去貢院!”
隨從阻攔道:“老爺,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敢過去?那些秀才們氣勢洶洶,如同錢塘大潮,老爺就不怕被他們吃了?”
錢謙益不以為然道:“秀才造反多是因為科考取士不公,我此次主考浙江秋闈,自信立心為公,並沒有半點的偏私,想必是有人受了蠱惑,無心為亂,這些秀才都是讀書知禮的人,解明白就是了,怕什麽,他們又不是青麵獠牙的妖怪!”急急地出了門。
不到貢院,錢謙益便瞧見牌坊下大門外站滿了持槍拿刀的兵丁,將貢院圍得水泄不通,成群紮堆的百姓遠遠地散在四周觀看,不敢靠近,許多士子擠在門前破口大罵。那些花了錢的恨道:“這來打秋風的狗官,不知收了多少銀子,卻不辦事!”貧寒的秀才也:“本想錢謙益這般大的文名,定會取些有才學的,不料也是貪贓舞弊,如今哪裏找得到什麽好官!”
錢謙益硬著頭皮過去,見門額上的浙江貢院四個大字早已變了模樣,“貢”字中間加了一個“四”字,改成了“賣”字,“院”字則用半張草紙貼去耳字偏旁,變成了“完”字,浙江貢院竟成了“浙江賣完”。錢謙益正覺無從辯駁,又見一群士子圍在門旁看,唧唧喳喳,有笑的有罵的,亂哄哄地鬧作一團,蹙身過去,牆上貼著一張白紙,寫了一首《黃鶯兒》詞:“名次早排定,黜貧士,取富翁,詩雲子曰全無用。文章欠工,銀錢買通,家裏多金方能中。告諸公,方人子貢,原是貨殖家風。”取法宋人黃山穀的筆意,長槍大戟,墨色淋漓,可以想見字裏行間的鬱悶悲憤之情。錢謙益轉身要進院內,去看二道門前的盤龍大照壁背麵張貼著的金榜,忽聽有人喊道:“這不是主考大人麽?那日西湖之上,恕學生眼拙,沒能認出你這當今的大名士。當時你也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誰知竟有這等黑爛的心腸,開科那日還有什麽臉麵領我們拜至聖先師?他老人家若在世上,還不知已氣死了多少回呢!”
錢謙益回頭一看,見是西湖邂逅的淩?初,分辯:“這都是奸人設下的毒計,與我本不相幹。”
淩?初冷笑道:“還什麽不相幹?你沒收錢千秋的銀子麽?他怎麽高中了?”
“他的文章極好。”
“那我的文章呢!我沒有銀子給你,就不好了?”淩?初目光淩厲地直視著他。旁邊有人罵道:“打這狗官!打這狗官!吳越的斯文都被他辱沒盡了!”眾人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撕扯衣服,隨從拚命用身體擋了,護著他擠出來慌忙退走,可是四處都是士子,處處喊打。錢謙益心驚膽戰,正不知往哪裏躲藏,一隊兵丁上來將他圍在中間退到巡撫衙門。錢謙益帽歪衣爛,十分狼狽,見了劉一?兀自驚魂未定,坐下喘息不久,有飛跑進來稟報淩?初、張溥等人率領一些士子到文廟哭奠,嚷著要燒毀聖人塑像,劉一?、錢謙益大驚,又派人去驅趕。整整鬧了兩,士子們才漸漸散了……
崇禎見錢謙益懵然無語,以為他心懷愧疚,慍聲道:“錢謙益,溫體仁你主持科考不公,不該濫入會推,你可聽到?”
事起倉猝,錢謙益穩住心神,急思對策,電光火石之間,將那些前塵往事閃現一遍。秀才們大鬧貢院後,沒等劉一?寫折子稟報,韓敬早已在京師大肆散布流言,禮科給事中顧其中上疏揭發,熹宗皇帝震怒,命刑部審訊議罪,好在葉向高早將錢謙益送來的書信上奏,主動檢舉浙江科考舞弊的緣由始末,錢謙益又親自押解徐時敏、金保元回京麵奏,經刑部審訊,錢謙益、鄭履祥罪在失察,但確實不知內情,罰俸三個月,錢千秋褫去功名,發往東勝右衛軍前充任苦役,徐時敏、金保元二人定了監斬候。前前後後並沒有什麽漏洞,出班叩頭道:“臣才品卑下,學問荒疏,本來沒有多少資格參與會推。但錢千秋一案關係臣的名節,不可不辯白清楚。啟元年,臣主典浙江秋闈,忠心秉公,為國家網羅英才,一時朝野多以為得人,並沒有什麽收取賄賂之事,外麵的一些風傳都是韓敬勾結奸人惡意構陷,此案當時便已審問明白,定讞了結,卷案都收在刑部。”不急不躁,顯出氣定神閑的氣度。
溫體仁抬頭道:“所謂結案其實十分草率,徐時敏、金保元提到刑部時已有口供,憑此口供,並未詳查。要口供還不容易,五木之下,重刑推問,何求不得?那些口供顯然是屈打成招的,怎能算得數?何況他二人到監牢不久便都死了,是害了什麽重病,死的可真是時候,想必是有人為了滅口,教他倆再難翻供,實在大可懷疑。”
錢謙益見皇上麵色沉鬱下來,心裏一緊,答道:“問案用刑也是為震懾奸邪之徒,若一心慈悲,就是吞舟大魚怕也漏網了。溫大人並未參與此案,隻憑揣測之辭未免偏頗了。此案卷宗現存刑部,是否屬實,查閱可知。溫大人既然疑心有假,大司寇在此,可當場問個明白。”
刑部尚書喬允升見火燒到自身,無可回避,卻又不願卷入糾紛,淡淡地道:“錢千秋一案啟三年才到刑部,卷案現在存檔部衙。錢謙益、鄭履祥是否內外勾結,合謀索賄,查無實據,而韓敬等人設計誣陷,隻有徐時敏、金保元二犯的口供,也是查無實據。當時部議錢謙益以失察罪名罰俸三月,呈與先帝禦覽欽定,結案卻也不能是草率。”據實而論,不偏不倚。
溫體仁搖頭道:“錢千秋雖褫去功名,發往東勝右衛,但他事先得了消息,畏罪潛逃,結案後才緝拿到京師,略加推問,就在徐、金二犯的口供上畫了押,此案怎麽算是了結篤實?”
“錢千秋供出徐、金二犯詐騙錢財,口供契合無隙,多少人親眼見了審問,溫大人沒有參與其間,怎麽竟一口咬定他口供不可憑信?”喬允升聽他言語妄誕,不禁有些氣惱。
錢謙益也:“錢千秋確實招了,怎敢欺瞞皇上。科考、審案關涉多人,若依溫大人所言,是這些人個個都弄虛作假,隻你一人忠貞不二了。溫大人此言此行未免強詞奪理欺人太甚了吧!”王永光、章允儒也出來作證,都案子已經結了。
溫體仁聽錢謙益言辭犀利,正想如何駁辯,見他們都附和著錢謙益話,頓覺孤立無援,情知方才話得過了,樹敵太多,害怕再爭辯下去分而不利,忙轉了話題道:“此案無論了結與否,關節總是有的,隻是當時東林黨權傾朝野,無法深究。今日看來難免有許多糊塗不清的地方,真相到底怎樣怕是無法查驗了,但當時徐、金二犯親口供出錢謙益背後主使,刑部卻不以為據,可見審案中都有關節。”
錢謙益隱隱生出一股怒氣,急辯道:“判案當看言辭的虛實對錯,豈可什麽話都要聽信?徐、金二犯明明招了是韓敬等人設計陷害,以此結案怎麽就是有了關節?”
溫體仁反唇相譏道:“世間哪有這等的道理?關係錢謙益的話是假的,關係別人的話便是真的。哈哈,如此取舍犯人口供,罪名開脫起來自然容易得多了。若不是結黨把持問案,怎能如此地隻偏信一方?”
喬允升嘿然道:“按你話裏的意思,別人都是結黨,就你一人執中守貞?這樣來,曆朝曆代的那些獨夫民賊豈不都成了大大的忠臣?當真荒謬絕倫!”
溫體仁登時語塞,卻不直言反駁,叩頭垂淚:“皇上,此次會推臣不在其中,本應避嫌引退,不該多事,但臣秉性孤直,不忍心見皇上受人蒙蔽,顧不得開罪什麽權貴,冒死直言,不想竟、竟橫遭這等責難。”
崇禎疑心大起,道:“理越辯越明,既有禮部的卷子和刑部的招稿在,此事終會查驗明白。溫體仁,你疏奏巨奸結黨,有人蒙蔽朕的視聽,你所指的奸黨都是些什麽人?”
溫體仁正在思謀退路,見皇上動問,昂頭朗聲道:“臣所的神奸巨惡便是錢謙益。他黨羽甚多,遍布朝野,臣難以盡言。此次枚卜,皇上務求真才,其實會推已被錢謙益一黨把持。”溫體仁偷眼見錢謙益麵色有些灰白,更覺中要害,接著道:“會推前幾日,他與幾個死黨在一處酒店中密謀多時。錢謙益,你道是也不是?”錢謙益心下大駭,那日他行事極為心,不想還是被人發覺,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辯解。
章允儒忙:“枚卜大典,權柄不在一人,是經朝臣一起會推的,哪個膽敢暗地妄逞私意?所謂錢謙益把持會推,不過是溫體仁沒能列名其中,心懷怨恨,才什麽會推不公,其實溫體仁自視過高,以為懷才不遇,大夥兒可是那麽好騙的?朝臣沒有幾個推舉你的,難道滿朝文武都在錢謙益一黨麽?”
溫體仁道:“章允儒都是妄加推斷之言,正可看出他與錢謙益同黨,臣與錢謙益本無絲毫隙怨,上本參他也是出於忠心。閣臣權重位高,乃是皇上的肱股,不可不慎重其事,臣願皇上能得皋陶、伊尹般的賢相,共開我大明中興盛世。”到最後一句竟是一臉的正氣。
章允儒見他假模假式,十分張狂,嘲諷道:“自神宗朝以來,人陷害君子都是持結黨之。當年閹黨想排斥東林,魏忠賢便是將那些不依附自己的朝臣隨意加上一個黨字,盡行罷黜。如今溫體仁品行卑汙,為公論所不容,便效法魏忠賢將持公論者都指為黨,魏賊已除,不料卻有亦步亦趨者,使得遺臭至今。”
誰知溫體仁機辯異常,冷笑一聲,挑激:“皇上與魏賊勢不兩立,登極未久便乾綱重振,設計將他除去,大快人心。你將我比作人比作魏忠賢倒罷了,隻是如此比附,將皇上置於何地?皇上是昏聵之主麽?”
章允儒沒有想到這一節,頓覺言語欠周,霎時麵無人色,期期艾艾道:“這個……臣不是這個意思……臣隻溫體仁奸佞,哪裏有片語論及皇上?”
崇禎大怒道:“胡!禦前奏事,怎能這樣胡亂牽扯?拿下!”眾人大驚,眼看著錦衣衛上來將章允如押了出去,誰也不敢上前勸諫。
溫體仁見崇禎怒形於色,心裏暗自欣悅,趁機又:“枚卜之前,塚臣王永光接連上了幾個乞休的折子,皇上再三溫旨慰留,錢謙益先命門生瞿式耜上疏請他主持完會推後再去,又擔心皇上不準,授意梁子?上疏舉薦吏部侍郎張鳳翔代行會推,想左右逢源,用心可謂良苦。”
崇禎閉目歎息道:“朕傳旨再行枚卜大典,再三申飭會推要公,怎麽卻如此結黨欺君?”
王永光聽溫體仁提及瞿式耜的名字,早已惶恐起來,洗脫道:“皇上,臣牢記聖訓,這些列名的朝臣都是從公會推的。若結黨,臣則一點兒也不知情。”
“世間怕是還沒有傻得自行承認作惡的人呢!”王永光聽這話得極是刺耳,氣惱地橫了那人一眼,不料他並不理會,繼續道:“這次會推皇上下了明旨,早已曉諭九卿科道,以為必然極為公正,是皇上將大夥兒都看作了忠臣,誰知一些朝臣積習難改,以個人之是非為薦舉的標準,黨同伐異,本是許多人的公議反被一兩個人把持,其他人再難開口,就是了話也作不得什麽數,往往出口召禍,會推怎麽能公正呢?”
崇禎睜了眼睛,點頭道:“周延儒,今日看來你的多屬實情。會推若是不公,還不如不會推。一些臣子心裏想的極是齷齪,滿腦袋的都是升官發財,哪裏會想著為國出力?”
溫體仁麵容悲戚,眼裏含著淚道:“延儒所言,臣心有戚戚焉。錢謙益把持此次會推,可知滿朝都是他的黨羽,臣本來孤立無援,隻是見皇上焦勞憂慮,一些朝臣不以國事為重,不計個人利害上疏彈劾。但依情勢推想,錢謙益必定怨恨臣,他的黨羽也會惟恐不能置臣於死地,臣孑身一人斷難當得起眾怒,請皇上準臣回籍遠離他們,以避凶鋒。”
崇禎看看伏地難起的溫體仁,撫慰道:“朕心裏自有是非主張,怎容得忠奸共居朝堂?你為國劾奸,不必求去,安心做事,朕不會虧了你。”隨即看一眼跪倒在地的錢謙益,冷笑一聲,“錢謙益,溫體仁劾你在酒店密謀一事,可是屬實?”
“這……”
“你欺朕出不得宮門,不知你的行蹤麽?這是東廠王永祚給朕的密奏,你自去看來!”崇禎將一張紙片擲下,轉身離了禦座回暖閣歇息。錢謙益看著紙片飄飄搖搖地落下來,匍匐上前,取在手中,上麵蠅頭楷赫然寫著五個人的名字。他隻看到錢謙益、瞿式耜幾個字,身子歪倒昏了過去。
一盞茶多的工夫,崇禎重新升了禦座,命閣臣會同文武朝臣廷議如何處置錢謙益一案。李標奏將錢謙益冠帶閑住,回籍聽勘,錢千秋下法司再問。崇禎看著奏議,沉吟良久,提筆改作了革職回籍,掃視了群臣一眼,厲聲道:“朕用人並非不憐才,錢謙益文名早著,朕雖在禁中大內,也略有知曉。但用人之道首重其忠,惟其忠貞,有為國為民為君的心腸,學識才智才會往正處使用,日久也不會懈怠,必能成就一番事業。若是品德卑汙,學識再高,所用非途,隻會擅權亂政,為禍社稷生民。今日朕不惜舍棄一個錢謙益,是要以他警戒百官,不可結黨營私,妄立門戶。”他略頓一下,語調轉低,變得有些溫和,神情竟似有些無奈地:“會推本是好事,應當寧缺毋濫,不可隨意用什麽人來充數。眼下閣臣雖隻有兩人,但韓?不日就要到京,三位閣臣也夠辦事了,會推暫且停下。”
李標道:“錢謙益已經處罰,其他列名的十個人不當受其牽連。若停了會推,不免有些因噎廢食,畢竟這些朝臣都是頗有宿望的,舍了他們,皇上要選什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