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逆案無情除閹黨 登小島大意遇險情(二)
崇禎下了炕,慢慢舒展幾下身子,緩聲道:“判定逆案,首正逆奸,脅從可稍稍放寬些,據律推情,隻要有心改過,不是不可網開一麵。但用心要公,定罪要準,懲惡揚善本是千古稱頌的德政,不可胡亂行事,冷了下人的心腸。你們下去將遺漏補上,朕再看看。”
沒有等到逆案定下來,皇後便生下了一團粉嫩的孩兒,多少年來沒有過嫡長子了,崇禎暗覺是中興之兆,即刻賜名慈?,大赦下,合宮上下也都歡喜地。又過了幾,陝西傳來捷報,二月間陝西兵備劉應選率兵突入漢中,與川兵聯合攻擊亂賊,斬殺五百餘人,大獲全勝。崇禎越發欣喜,三月十九日便下旨公布了逆案。
轉眼已是五月,冰雪消融,江海解凍,春事已深,遼東漸漸過桃紅柳綠的時節。
夜已深了,袁崇煥卻沒有絲毫的睡意,披衣起來,推開窗戶,見東山上空那輪金黃的圓月已略有些殘了,心頭忽然想起鄉試那年月圓心,獨自一人臨窗對月,浮想聯翩,瑞興遄飛,口中吟出那首《秋闈賞月》:
“戰罷文場筍陣收,客徒不覺是中秋。
月明銀漢三千裏,歌醉金秋十二樓。
竹葉喜添豪士誌,桂花香插少年頭。
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鑰蟾宮任我遊。”
“好個不鑰蟾宮任我遊!這等豪邁的胸襟猶勝李謫仙幾分。”一個高瘦的身影從旁邊的耳房出來,“戎馬倥傯,督師尚有這份雅興,就是三國的周郎怕也不遑多讓。”
“可惜少了羽扇綸巾,不然豈非活脫脫的一個周公瑾麽!”那人身後跟出一個更顯削瘦人來。
袁崇煥笑道:“可剛、本直,你們兩人也沒歇著?”
“末將正與本直閑話,聽見督師屋裏有吟詩的聲音,本直按耐不住,硬拉我來來湊趣。”滿身甲胄的何可剛高聲回著話,與一身儒服的程本直走進屋來。
袁崇煥招呼他們坐了道:“這首《秋闈賞月》是我當年從貢院回到客店連夜寫下的,當時以為科場得意,詩興難遏,等到放榜果然高中了。”他在何可剛身上掃了一眼,問道:“都睡下了,你也不卸下甲胄晾晾,是想養虱子嘍!”
程本直順手在他項上一抓道:“鎧甲生蟣虱,捫虱夜話倒是風雅得緊呢!督師可見過這等肥飽的虱子麽?”他嘻笑著將手掌向燭前一伸,掌心一隻大而肥的虱子吃得滿腹隱隱顯出暗紅顏色,笨拙地蠕蠕而動。袁崇煥用手捏起,兩個指甲一擠,啪的一聲,竟濺成一片血跡,“好個肥虱!”
何可剛阻攔已是不及,口中歎息道:“可惜了,可惜了!”
“有什麽可惜的?你發誓一日不收複遼東,睡覺不脫甲胄,督師的五年複遼大計未過一年,尚有四年的日期,想這麽多個日夜要生出多少隻虱子來,殺一個有什麽可惜的?”程本直心下暗覺好笑。
何可剛道:“這隻虱子有緣生在我身上,又恰巧有緣見了督師一麵,你道普下的虱子何止億兆,這隻虱子卻有此奇遇,這般輕易殺了它,豈不可惜!”幾句話得袁崇煥、程本直相視大笑。
袁崇煥親手泡了功夫茶,取盞啜飲,吱吱有聲,見何可剛隻吃幾杯,額頭鬢角早已滲出汗來,笑著命他將腰間的絲絛解了透風,問道:“明日巡視邊海檢閱東江,可準備妥當?”
何可剛忙將手中的牛眼杯放下道:“船已備好,督師在廣東帶來的三千水軍也整裝待命。”
“我思來想去,不必帶那麽多人,兩千人足矣。”
“毛文龍平素驕橫難馴,一旦他翻臉……”
袁崇煥哈哈一笑,不待何可剛完,搖頭道:“自三月我奏請海禁,皮島所需糧餉不再由朝廷從山東登州直接解發,朝鮮向朝廷所進貢品也不經皮島海運津衛入京,一律改由山海關運到寧遠近海的覺華島再行解發,往來商船與此同例,這無異卡住了毛文龍的脖子。東江糧餉已不如先前充足,毛文龍派人索取,我即刻撥發十船,並派本直去了一趟皮島,手下疑心他冒領糧餉,多有怨言,東江已盡在掌握,毛文龍不敢妄動。”
程本直起身肅聲道:“自古君子不臨險地,督師受皇上重托,主持遼東恢複大計,何必以萬金之軀赴虎狼之穴?毛文龍凶悍異常,難保不多帶人馬,那時敵我懸殊,救援不及,豈不有損督師虎威?督師一旦不測,遼東百萬生靈塗炭之禍可以想見。”
袁崇煥見他得沉痛,莞爾笑道:“他若多帶人馬,必會自恃人多,疏於防備,更有可乘之機,我當先發製人,豈會容他動手!”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又道:“你們可還記得關雲長單刀赴會?他獨駕舟,隻用親隨十餘人,隻一句看魯肅如何近我?何等英雄,何等豪邁!當年東吳兵馬當不下十萬,他尚敢如此,如今對付區區一個毛文龍,卻要巨舟數艘,與古人相比,大覺汗顏。”
“家言做不得實,不足憑信。督師切不可意氣用事,遼東事大,東江事,還請督師三思。”程本直執拗地勸阻。
袁崇煥斂容正色道:“我並非專逞一時之氣,也理會得你們用心良苦。本直所東江事,其實也不盡然。遼東局麵守為正著,戰為奇著,但恢複之計,隻憑守城決難實現。我打算擴建水師,一旦偵知皇太極來犯,令水師出海北上,直搗盛京,便成南北夾擊之勢,一舉蕩平遼東。”
何可剛、程本直二人聽了,目光一熾,神情極是向往。何可剛一拍大腿,喝道:“那時便可痛飲一醉了!”
“豈隻一醉,就是醉個十次八次的,也是值得的。偏你這般氣,隻醉一次,想是舍不得多沽些酒來吃。”何可剛一怔,隨即嗬嗬大笑。袁崇煥見程本直笑竟拿捏得一臉正經,也禁不住笑出聲來。
此時,茶味已淡,袁崇煥起身換了新茶,斟與二人喝,何可剛連連擺手:“可不敢再用了,肚子早已咕咕地叫了,這茶好生奇怪,竟有如此大的力道!末將要告個退,填填肚子了。”
袁崇煥道:“你隻管去,不必在此硬撐著打熬了。”著淋壺溫杯,看著紫砂壺仿佛升騰起一股白煙,茶葉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他深深吸納一口,閉目微仰在椅子上,片刻才道:“建水師來容易,可是辦起來卻難。我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
“江南子弟多習水性,招募起來當不會太難。”
“本直,招募容易,餉銀難籌。如今遼東餉銀已達四百八十萬兩,再要向朝廷請餉,怕是已不可行。不賑災、修河也要用銀子,單九邊拖欠有多少?若不是遼東戰事吃緊,餉銀怕也不會解發得如此爽利。如何建水師,隻有想法子自籌餉銀,這就不能再容毛文龍自行其是了。”
程本直話一出口,已絕唐突,臉色一紅,忙遮掩道:“許多年來,毛文龍征收往來商船的稅錢,加上買賣人參、貂皮等貨物,皮島的銀子怕已堆得如山了,正可用作軍餉,隻是毛文龍坐擁貔貅,化外稱雄,自在慣了,定不會甘心俯首聽命。”
袁崇煥麵色一沉,森然道:“那就由不得他了!”
“督師可是要殺他?”
“還是那句話,可用則應,不可用則殺!”袁崇煥伸掌劈下,聲勢極是駭人。
“該不該先上個折子給皇上,以免朝廷……”
“事關機密,不可泄露。我有尚方寶劍在,不需再請。”
程本直還有再,門外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傳來,“督師還沒睡麽?”
袁崇煥抬頭道:“是允仁呀!巡營辛苦,快坐下吃一杯。”
程本直欠身寒暄道:“謝參將好有口福,今個兒可是督師親泡的功夫茶。”
謝尚政施禮坐了,一手按劍柄,一手取杯品啜。袁崇煥自幼與他一起習武讀書,極佩服他處危不亂的稟性,見他神情自若便知道有緊事而來,卻不催問,見他吃完一杯,親自持壺給他續上。謝尚政端起杯子在嘴邊一嗅,輕輕放下道:“東江來人了。”
“哦?”
“可帶他來見?”
“不必了,命他呈上書信,下去用飯。”
“卑職猜想督師不會見他。”謝尚政笑著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遞過來,袁崇煥拆看了,起身背負兩手不住地走動。程本直不知信裏了些什麽,隻將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良久見他微蹙眉頭,默然無語,焦急起來,用手偷偷拉一下謝尚政的袍角,不料謝尚政並不理會,自顧吃茶,便忍不住問道:“督師,可是出了什麽事?”
“並沒有什麽大事,毛文龍要改在寧遠相會。”
程本直大喜道:“如此最好,督師的安危可以無憂了。”
謝尚政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淡然道:“你歡喜得早了。”
“早什麽?到了寧遠他豈敢造次?”
“他不會來的。”袁崇煥朝謝尚政點頭微笑,將手中的書信抖得嘩嘩直響,“他是在試探我。”
“試探?”
“不錯。他想試探我的膽量,推測我的意圖。他已來寧遠見我,當時定下島山之約,他斷無再來寧遠相會之理,言稱要改換地點不過托詞而已,我若答應他,是不敢赴約島山,有膽怯之嫌且無誠實之心,他必然有所疑慮。”他與謝尚政對視一眼,命道:“傳令來人,命他即刻回去複命,島山之約不變。”
“那、那不是自投羅網?”程本直驚得聲音有些變調,結結巴巴地急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謝尚政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起身告辭。
袁崇煥看著他的背影自語道:“知我者,允仁也!畢竟是一塊兒長大的,瞞不了他。”轉頭又對程本直道:“犯險而行,必有奇效。你也該讀讀兵書,不能老是埋怨秀才遇到兵有理不清,其實秀才有秀才的理,當兵的也有當兵的理麽!你從軍久了,自然就會省得。”
程本直撓頭道:“督師,古人:兵者,詭道也。想來領會起來本是極難的。那毛文龍曾來寧遠參拜,為何當時不趁機擒殺,還要這般大費周章?”
“在寧遠殺他容易,可安撫東江將士難;到皮島殺他難,可安撫東江將士容易。毛文龍不過是一個鹵莽的匹夫,本看不在我眼裏,我所看重的還是數萬東江將士。我是擔心在此殺了毛文龍,東江將士不知內情,激為兵變而成殘局,難以收拾。今後再難借重他們攻禦後金。”想起五年複遼大計,袁崇煥心頭便覺沉重起來,像是壓了一塊巨石。
次日,辰時不到,袁崇煥一身簇新的二品錦雞冠帶來到岸邊,龍武右營都司金鼎卿早已從三千水軍裏挑選了兩千名武藝精熟的兵卒,分乘三十八隻戰船,居中一座十幾丈長的虎頭朱紅樓船,桅杆高聳,龍旗飄揚,中央建起兩丈多高的大纛旗,赤金流蘇,明黃鑲邊,月白底色,上麵大書“欽命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津軍務袁”一行鬥大的黃字,旁邊用烏絲繡出一隻張牙舞爪的猛虎,迎風飄舞,獵獵有聲,或舒或卷,那隻猛虎似是在半空的雲端翻騰跳躍,端的是威猛無比!旗下設了帥座帥案,船頭兩邊赫然安放著紅衣大炮和佛郎機炮。袁崇煥率副將汪翥、參將謝尚政、都司韓潤昌、推官林翔鳳、書記程本直等人依次登上大船,威風凜凜地居中坐了,韓潤昌雙手捧著尚方寶劍侍立一旁,其餘眾人各在周圍簇擁。袁崇煥朝著岸上的何可剛等人點一點頭,傳令拔錨起航。
此時,東北風已起,各船扯起篷帆,劈波斬浪,向東南駛去。舵工水手輪班歇息,晝夜船行不止,次日近午時分,已過了桃花島、覺華島,駛入深海,眼前碧波澄浪,一望無際,湧起千條白練,浪花如雨,飛珠濺玉,濕頰沾衣,有幾點濺到於承珠麵上,冷沁沁的令人精神一爽,成群的海鷗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鳥上下飛翔,捕魚嬉戲,遠處依稀可見點點的海島山,極目而望,海連接處煙霧迷茫。袁崇煥豪興大發,手捋三支細須,不覺朗聲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半晌感慨道:“大好河山,難怪後金的那些賊子垂涎已久,不知這外患一起,要有多少生靈慘遭塗炭?”吩咐筆墨伺候,程本直從筒瓦形地硯盒裏心地捧出一方筒瓦形硯台,鋪紙磨墨,袁崇煥濡筆在手,俯身沉臂運腕,轉瞬之間已寫滿了一紙,卻是當年寧錦大捷後遭閹黨彈劾離別遼東時的舊作――《邊中送別》。這首詩慷慨激昂,沉鬱頓挫,程本直早已熟記在心,輕聲低誦:
“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侵寶刀頭。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
策杖隻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
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點頭道:“督師的這首詩固然極好,可是時過境遷,尾聯怕是需改一改了。此去雙島收複毛文龍,便可建起水師大營,那時水陸並進,邊塵已收,督師又有何可愧的?”隨即轉頭對謝尚政笑道:“允仁兄,弟此言可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