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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大局規勸情切切 斬驍將回師意迷迷(三)

  將近卯時,袁崇煥離船上岸,毛文龍迎接進了大帳,身後左右十幾個帶刀護衛跟隨進來,袁崇煥麵色一沉,喝道:“本部院與毛帥有機密事談,你們為何進來?不聞號令隨意進中軍大帳,立斬!念你們初犯,饒了這遭,退下!”著將身上的尚方寶劍摘下交與韓潤昌,韓潤昌雙手一捧,站在帳門外。這十幾個護衛都是千挑萬選的死士,武藝超群,忠心耿耿,平日與毛文龍形影不離,此次來島山,毛文龍更是反複交待,見他們被袁崇煥嗬斥,頓覺大失顏麵,沒好氣地罵道:“娘的,你們這幾個不長眼睛的混蛋,我與督師密談,哪個教你們進來了?還不滾出去!”護衛們不敢再留,怏怏退出大帳,卻在不遠處徘徊。


  袁崇煥笑道:“貴鎮法令如山,馭下有方,令人佩服!”坐下見幾案上擺著一局殘棋,指問道:“貴鎮倒也風雅得緊呀!也好手談?”


  “本鎮年輕時遇到一個道人,將一些棋譜相授,無奈圍棋之道深不可測,隻幾個棋譜還成不了行家。”


  “圍棋之道雖深,要在一個圍字,搶先機,占地盤。此次本部院檢閱東江,可是與圍棋之道不同,昨日商議定營製,設道廳,並非有搶占東江之意。本部院回船上後,輾轉難眠,深怕話得不明,你生出誤會。今日見了圍棋,豁然省悟,東江距寧遠數百裏,一些事務往來請示,勢必貽誤時機,對遼東大局有害無益。不如從今以後,旅順以東憑借貴鎮印信行事,旅順以西憑借本部院印信行事,貴鎮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毛文龍喜出望外。


  袁崇煥起身繞著大帳走了幾步,道:“本部院原想與貴鎮一起往皮島巡視,隻是路上耽擱了幾日,離開寧遠日子久了,也放心不下,就留與下次吧!此次未見東江軍容之盛,甚覺遺憾,本部院打算命寧遠與東江眾將士較一較射技,以壯軍威,然後再行犒賞,將十萬兩餉銀當場補發。”


  不多時,山坡上搭起帳帷,擺好帥案,袁崇煥帶眾將聚在帳前登高觀看,隻見寧遠、東江眾將士齊齊地排列島上,擺了十幾個箭垛,軍卒往來穿梭,個個奮勇,都想在督師大人麵前爭勝討賞。袁崇煥追憶:“本朝開國之時,中山王徐達、開平王常遇春等人曾率水師在鄱陽湖、采石磯大戰,後來一直打到漠北,掃滅胡元,開創我大明基業。其實單靠水戰固然能勝得一時,但騎馬射箭陸地廝殺也不可輕視。如今東江水師隻能以紅船在水上自守,東夷並不下海,難道要先趕他們入海再打水戰麽?所以水師必須也能陸戰,不可偏廢。”


  毛文龍心下不悅,以為他瞧不起東江水師,哪裏心服?暗自冷笑道:古來就沒聽有什麽水陸兩用的兵卒,此人如此信口開河,不過嘩眾取寵罷了,未必有多少真才實學。臉上卻堆笑:“督師見識超卓,的極是。本鎮偏居海隅多年,隻在水上經營,實在無異自縛手腳,也想在沿海有個立錐之地,還要督師成全。”


  袁崇煥伸手向北指點道:“你我戮力殺敵,驅除韃虜,不愁沒有容身之處。”


  毛文龍慨然道:“督師放心,本鎮自當奮勇,再拓疆土。”


  林翔鳳瞥見毛永義站在一旁,出列恭身道:“久聞東江將士驍勇善戰,卑職也想射上幾箭,博取督師、毛帥一笑。毛遊擊可願下場相陪?”


  毛永義看著他那冰冷的目光,想要推辭,卻見毛文龍已然點頭,無奈隻得拱手道:“末將射技微末,本不敢獻醜,林將軍盛情,卻之不恭,幸勿見笑。”


  謝尚政道:“我與二位裁判報數。”著從懷裏掏出紅白兩麵旗,問道:“如何比試?”


  林翔鳳道:“山上隻有亂石,缺少其他可射之物。當年李廣射虎,千古佳話,我們也效仿一番,就射石頭如何?”著,大步出帳,找了一塊平滑的大青石,雙手擎起,來到帳前輕輕放下道:“請督師點鵠。” 袁崇煥取了朱筆,在大石上親筆畫了一個圓圈兒,點了紅心。林翔鳳又將大青石抱起,山路崎嶇,平常人空手行走都覺艱難,林翔鳳懷抱二百餘斤的大石,並不十分吃力,向前走了百步上下,彎腰沉臂向下一摜,咚的一聲響亮,那大青石穩穩地矗立起來,將下麵散碎的山石砸得火花飛濺,眾人齊聲喝彩。“僭越了!”毛永義喝叫一聲,取弓箭在手,有意賣弄手段,略覷一覷,流星般地連發三箭。眾人見謝尚政揮動紅旗,知道都中了紅心,又是一陣喝彩。毛永義看看左右,神情極是得意。林翔鳳抱拳含笑,先取兩枝箭在手,先發一箭,隨後側身一箭用上了上乘的暗器功夫,箭去甚急,正中前麵那箭的箭尾,先前那箭竟轉了頭,匪夷所思地直向毛永義麵門飛來,變故突起,眾人紛紛驚呼。箭如電光火石,毛永義躲閃已是不及,閃電般地伸出右手,暗運內力,生生用兩指將箭夾住。


  林翔鳳過來道:“我輸了。林某箭術不精,一時失手,差點傷人,慚愧慚愧。好在毛遊擊這手接暗器的功夫實在俊得緊,指力端的如此了得,真是深藏不露啊!”


  “一時情急,僥幸抓住,哪裏算得上什麽功夫!”毛永義知道已中了林翔鳳的道兒,被他試探出了身懷武功,急忙遮掩。眾人虛驚了一場,卻沒理會他二人一問一答之間,各懷心事。


  岸邊東江兵丁比鬥射箭正酣,袁崇煥不動聲色地望一眼謝尚政,謝尚政將手中的紅旗上下左右連揮數下,寧遠軍卒見了,紛紛住了手聚攏起來,將比箭的東江兵丁圍在核心。袁崇煥見此情形,點頭道:“毛遊擊身手大是不凡,東江軍威可見一斑,看賞!”親將五十兩銀子賞與毛永義,吩咐道:“東江官兵,不論大一律有賞。軍官每人三兩到五兩,兵丁每人一錢。”罷走進大帳。


  毛文龍見比箭勝了,正自高興,又見袁崇煥犒賞軍士,想那十萬兩餉銀頃刻間便要補發,心花怒放,進帳麵謝。袁崇煥阻攔道:“貴鎮不必多禮,要謝就教各將官來謝。”毛文龍出帳吆喝一聲,一百多名將官排隊進來跪謝。袁崇煥逐一詢問姓名,不料個個回姓毛,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將、毛可相、毛可喜、毛有德、毛仲明……無一例外。他倒吸一口冷氣,暗道:難怪毛文龍不容他人插手,東江名為朝廷所有,實則已是毛家一人的下了。


  “怎的他們都與貴鎮同姓?”


  毛文龍大喇喇道:“這些將官都是本鎮的義子義孫,多年相處,情逾骨肉,便都甘願改姓了毛。”


  袁崇煥冷哼一聲,反問道:“情逾骨肉?本部院看這些將官個個英武過人,都是好漢的模樣,但聽貴鎮每月隻給他們每人五鬥米,要是一個人吃也還夠了,可是這些人哪個沒有妻兒老,哪個沒有兄弟姐妹?一家數口分食這點兒米,哪裏能夠果腹?貴鎮如此待人,自己卻一日五餐,菜肴五六十品,寵妾八九人,珠翠滿身,侍女甚多,豈算是情逾骨肉?”幾句話得東江將官聳然動容,感激地望著袁崇煥,毛文龍卻一下子怔住,萬萬沒想到袁崇煥會替東江將官話。


  袁崇煥掃視著眾人,接著:“寧遠、錦州的將官俸銀足額發放,兵丁的口糧也從不克扣,隻是勉強溫飽,不至於凍餓。東江將士堅守孤島,海外勞苦遠遠超出寧遠、錦州守軍,本部院明了此情,心中深感酸楚。你們飽受克扣之苦至今,本部院也難辭其咎,請受本部院一拜。”袁崇煥躬身下拜,起來又向四周抱拳施禮。東江將官個個感激涕零,跪倒在地,含淚叩頭。


  “快起來,快起來!都起來話,如此本部院越發覺得對不住大夥兒。”袁崇煥一手一個將前麵的將官拉起來,卻有將官見他如此推心置腹,哽咽不起,大帳裏登時悲聲大作,哭成一團。


  袁崇煥道:“本部院知道你們改姓毛,都是逼不得已,姓氏傳自祖宗,若無什麽大的變故,豈可輕改?你們身家性命都懸他人之手,進退無路,隻得背叛祖宗辱沒先人,也屬無奈!如今皇上立誌中興,隻要你們為國家出力,本部院可以保證今後不用再愁什麽糧餉,也可認祖歸宗。”東江將官聽了,麵現喜色,心神漸安,暗恨毛文龍狠毒刻薄。


  毛永義大聲道:“弟兄們,義父他老人家待咱們也不薄呀!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們還不知是死是活呢!有活命的大恩,就是克扣點糧餉有什麽打緊的?究竟還是活命的恩德大呀!你們是不是?”


  東江將官卻都默然,個個低頭無人響應。毛永義罵道:“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混賬王八蛋,喂不熟的狗……”


  “放肆!大帳之中哪裏有你話的份兒,退下!”袁崇煥一拍帥案,毛永義心有不甘,氣咻咻地咕噥著退到一旁。


  袁崇煥看看呆在當場不知所措的毛文龍,喝問道:“毛文龍,朝廷每年以十萬人馬之數解發東江糧餉,其實東江不過兩萬八千餘人,多出的糧餉哪裏去了?往來皮島的商船稅銀與通商朝鮮、日本、暹羅的進項,每月不少於十萬兩白銀,又哪裏去了?本部院奏請錢糧由寧遠核實解發東江,你卻執意往登、萊二州自行買糧,低買高賣,中飽私囊。與你商議定營製,設道廳,稽查兵馬錢糧實數,你竟始終不肯奉命。糜費朝廷錢糧,卻又教東江將士忍饑挨餓,到底是什麽心腸?”


  毛文龍支吾道:“修船築城等都要花銀子,督師賬未算清,倒來這裏聳人聽聞。”


  袁崇煥冷笑道:“看你們的戰船多有破舊,便知久已失修,修船的銀子哪裏去了?幾年前紅衣大炮使用已多,而你們水上征戰還單憑弓箭,比起開國時的水師還有所不如,一旦遇敵,如何作戰?今日教你看看本部院的戰船如何尖利。放炮!”謝尚政將紅色令旗連揮三下,畫成圓圈,刹時就見岸邊的船上吐出幾道火舌,接連傳來幾聲驚動地的巨響,不遠的山坡炸出幾個大坑,東江將官個個失色,山下的兵丁更是驚得抱頭鼠竄。


  袁崇煥朝山下指點道:“造這樣的戰船不過幾千兩銀子,你修船如何用了數十萬兩?你還強辯麽!”接著目光逼視著毛文龍,厲聲:“寧遠多少公事?本部院甘冒風浪,屈尊推誠前來,披肝瀝膽,與你談了三日,好意拉你回頭上岸。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一片欺誑,你目中沒有本部院也就罷了,當今子英武縱,你卻私改他人姓氏,化外稱王,暗存不臣之心,國法豈能相容!”


  毛文龍大呼道:“本鎮哪裏敢藐視督師?”


  “豈止是藐視?你是要將本部院置之死地而後快。這個東西今日要換與你了。”袁崇煥從內衣取出那柄鐵鑿擲到他腳下,“若非本部院早有提防,隻怕已做海底冤鬼了。”刺殺袁崇煥本屬機密,東江官兵沒有幾人知曉,忽見督師擲下一個鐵鑿來,不知何意。林翔鳳將鐵鑿撿起遞與眾人觀看,將毛文龍派人刺殺督師的始末簡略了,東江將官聽得麵麵相覷,或信或疑,紛紛議論。


  “你血口噴人!寧遠能工巧匠甚多,要仿造一柄鐵鑿容易得很,何足為怪?” 毛文龍見刺殺之事已泄露,額頭上登時滿是汗水。


  “你看都未看便仿造,不正是心裏有鬼麽?若仿造,本部院哪裏得知皮島自製軍械的樣式?”


  “袁崇煥,本鎮早聞你威名,還道你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料你今日竟尋來一柄什麽鐵鑿栽贓於我,行徑卑汙,實在令人心寒齒冷。本鎮有罪,難道孤守東江,保存疆土,便是罪麽?先帝在時,封我為欽差平遼便宜行事左軍都督府左都督,掛征虜前鋒將軍印,賜尚方寶劍蟒衣,先帝封賜豈是你輕易抹殺的?你身為督師,總理遼東,不思慮驅除夷奴,卻總想法子剪除我毛文龍,同室操戈,我、我就是死也不服!”。


  袁崇煥聲色俱厲,喝道:“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沒有經過多少戰陣,節製不了悍將,瞧我不起,本部院所管將官何止百千?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餉,屠戮遼民,殘破高麗,騷擾登萊,騙害各商,擄掠民船,變人姓名,淫人子女,還沒罪?你所犯當斬大罪十二,罪數不勝數。”


  “什麽十二條?想必都是你捏造強加的!”毛文龍聲嘶力竭,眼裏射出怨毒的光芒。


  “我朝祖製,大將在外,必由文臣監督,你專製一方,軍馬錢糧不肯受核,此一當斬。臣子之罪,莫大乎欺君,你殺戮降人難民,卻稱殺的是後金夷兵,謊報冒功,此二當斬。狼子野心,宣稱南下襲取登州和南京易如反掌,大逆不道,此三當斬。克扣自肥,每年餉銀數十萬,發給軍卒糧餉每月隻有三鬥半,其餘盡情侵盜,此四當斬。在皮島擅開馬市,私通海外諸國,此五當斬。逼迫部下將領改隨毛姓,副將之下,擅自封官,濫施獎賞,此六當斬。依仗皮島居出入要津之利,剽掠往來商船,濫征稅銀,敗壞軍紀,辱我軍威,此七當斬。強搶良家婦女,部下效尤,此八當斬。驅趕難民到遼東深山偷挖人參,不肯便不發糧食,甚至投入牢獄,任憑他們凍餓而死,此九當斬。將巨額金銀送去京師,賄賂公卿,拜魏忠賢為父,並為逆閹塑像島上,此十當斬。鐵山一仗,大敗喪師,卻謊報有功,此十一當斬。開鎮八年,不能恢複寸土,觀望養敵,此十二當斬。事實俱在,哪一條是平白汙你?遼東恢複,事權必一,你恣意妄行,不聽節製,驅除東夷當先除你。請王命!”


  韓潤昌高舉起尚方寶劍,毛文龍心下不勝驚駭,嘴裏卻兀自咬牙強撐道:“尚方寶劍本鎮也有一口,有什麽稀罕的!依大明律例,副將以下可請王命就地正法,總兵官則革職聽勘,你雖貴為督師,不過隻有節製之權,殺不得我!”


  “這個倒不需你操心,本部院殺得殺不得,惟有皇上可判,皇上若是怪罪,取我項上人頭與你償命,本部院也無怨言。來人!將毛文龍冠服除下,綁了!”


  “慢著!”有人大叫一聲,飛身跳到毛文龍身前,伸手一攔道:“督師所的十二當斬之罪,多是信口雌黃,有幾個可作得數?官大就有理了麽?”


  “毛永義,有話準你直言。”


  毛永義麵色陰冷,嘿嘿笑道:“別的暫且不提,就這建生祠一事,我記得督師當年也有此舉,總不能別人做有罪,自家做卻有理了吧?”


  袁崇煥不想他會有此問,暗覺尷尬,爭辯道:“那不過是當時監軍寧遠的太監所為,與本部院並無多少幹係。”


  “有無幹係,督師心裏明白。末將明白的是毛帥這麽多年出生入死,數建奇功,先帝與當今皇上屢有旨意嘉獎。退一步講,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隨意捏造幾個什麽罪名,就擅殺大將,督師不怕寒了大夥兒的心?”


  袁崇煥叱道:“毛文龍本來隻不過是個尋常百姓,現今官居極品,滿門封蔭,已足夠酬答他的辛勞了,為什麽卻不思報效朝廷,胡作非為,如此悖逆?毛文龍可恕,下惡人誰不可恕?”完向西叩頭道:“皇上,臣今日誅毛文龍以整肅軍紀,諸將中若有行為如毛文龍的,也一概處決。臣如不能五年恢複遼東,請皇上也像誅毛文龍一樣處決臣!”


  毛文龍魂不附體,叩頭求饒,哭泣道:“卑職知錯了,求督師網開一麵,允卑職戴罪立功。”袁崇煥將臉轉到旁邊,看也不看,不住地冷笑。


  毛永義情知難以挽回,悲聲道:“爹爹,求他們做什麽?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麽?”伸手抓住他的腰帶,一提一靠,毛文龍偌大的身軀竟被他輕輕背在身上,身子掠起,跳到帳外。林翔鳳等人一驚,呐喊著緊追出來。


  袁崇煥霍然起身喝道:“將他們攔下!”謝尚政呼哨一聲,山石後麵衝出幾十個身形魁梧的軍卒,扇形圍了上來,手中赫然持著五尺長短的西洋鳥銃,一齊指定了毛文龍、毛永義二人。


  袁崇煥哈哈大笑:“看看是你的腿快,還是本部院的西洋火槍快。綁了!推回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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