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程巧施反間計 袁崇煥羈身鎮撫司(二)
後金怕袁崇煥趁機劫營,不敢退回通州城紮營,連夜拔營向西南移到南海子、采育之間。眾貝勒大將紛紛入帳請罪,阿巴泰、阿濟格、思格爾羞得無地自容,一言不發,跪地俯首請死。皇太極含笑安撫一番,將自己的鐵胎弓賞與弟弟多爾袞,一拍他的肩膀道:“箭法真是越發高強了!若是那弓再硬上幾分,怕是就取了袁崇煥的性命。”隨後命眾人回營歇息,卻將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喚了進來,將捉到的提督大壩馬房兩個太監楊春、王成德交與他們看守。
定更時分,刮起了北風,大塊的灰雲將空遮蓋得黑漆漆的,對麵也難分辨出人影。夜已深了,大戰之後的兵營格外安寂,一座帳篷裏飄出烤羊的肉香和濃烈的酒香,五個後金將領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高聲談笑,旁若無人。帳篷靠裏堆著一些枯草,上麵卷曲地躺臥兩人,身上赫然穿著明朝太監的衣飾,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正是楊春、王成德。二人聞著鑽鼻的肉香,忍不住肚子咕咕作響,對視一眼,各自暗吞口水。但聽一人道:“今夜我們做徹、徹夜之歡、歡,將酒飲完、完,羊肉也、也吃完,不完不散。”
“老鮑,你的舌頭已是硬了,還要再喝?”
“達海,都你酒量洪大、大,別、別人怕你,我鮑承先偏卻不、不服,再來一碗,怎、怎樣?”
“你們三個漢人都敢如此豪飲,我豈會怕了?莫一碗,就是再喝上個三五碗的,也不在話下。”
“不要喝了,明日還要上陣廝殺,心誤了事!若再吃酒便是不要腦袋了。”
鮑承先大笑,將手中的羊骨將火堆裏一丟,頃刻間一股焦糊的氣味彌漫開來,“哈哈……巴克什,你怕、怕什麽!醉臥沙場君莫笑、笑,古來征戰幾、幾人回?有……酒還不教吃麽?再近日就要簽城、城下之盟了,還打、打的什麽……”
“噤聲!”年紀最長的那個漢人將領上前一把將他的嘴捂住,低喝道:“休得胡言!心……”著朝鮑承先身邊的年輕人使個眼色道:“寧完我,過去看看。”
楊春、王成德慌忙閉目裝睡,聽那寧完我輕手輕腳地到了跟前,伸手探了探鼻息,便退了道:“高副將,還好,兩人都睡實了。老鮑,你不可再喝了,免得酒後失言,泄露軍機,帶累了大夥兒。”
鮑承先掙脫開那人的手掌,用手點指道:“高、高鴻中,羊肉還、還多,你何必、必將你的手給我吃、吃?你真是個不、不爽快的人,這般地、心謹慎?此事早已鐵、鐵定了,誰能再、再變?哼!”
達海不覺惑然,看看巴克什,轉頭問高鴻中道:“果有此事麽?我倆怎的不知?”
高鴻中似是仍有些放心不下,回頭看看道:“喏!這兩個牧馬廠太監可要提防,以免走漏風聲,大汗追究下來,可是死罪!”
“那我先解決了這兩個閹狗!”達海霍地站起身來,拉出腰刀。
“不必了!捉到他們之時,大汗便吩咐不可隨意殺戮,今後他們也是大汗的子民了,自家人不可動粗。”高鴻中將達海的腰刀推回鞘中,壓低嗓音道:“城下之盟我倒是知道些底細,此事來話長。早在啟年間,老汗王因寧遠兵敗憂憤而死,袁崇煥派了都司傅有爵、田成和李喇嘛等三十餘人假借吊喪之名,其實有心議和。後來袁崇煥又派杜明忠往盛京聯絡,還沒等有什麽結果,袁崇煥便遭魏忠賢罷棄,此事就不了了之了。等袁崇煥複起,他又派李喇嘛往來於寧遠、盛京之間,暗中與大汗商定了一個計策。”他忽地住口,向寧完我道:“你再去看看那兩人可曾醒來?”
“你也恁的羅嗦了!我剛剛見他倆睡得死沉的,竟這般多心。”寧完我極是不情願地起身過去。
“心無大錯。”高鴻中見那兩個太監一動也不動,咧嘴笑笑:“袁崇煥內心早已不想再打了,他是福建人,習慣了江南溫熱的氣,遼東冰雪地的,他豈會願受這般苦楚?但他向明朝的皇帝誇下了海口,若不能議和罷兵,哪裏能夠離開遼東?他擔心崇禎不答應議和,便密請大汗幫他脅和。”
“怎樣脅和?倒是聞所未聞的。”達海更覺茫然。
“袁崇煥請大汗盡發傾國之兵,直逼北京城下,他故意急急趕來救援,卻隻帶了不足一萬騎兵,如何抵得住我大金的十萬雄兵?崇禎見我軍威,訂城下之盟自然不難。”
寧完我將頭亂搖道:“此話不然,若如此該大敗袁崇煥才對,崇禎見抵擋不住,自會求和,如今我軍敗了,他豈會害怕?”
“你這便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這次撤兵,並不是我們打了敗仗,那是大汗的妙計,想要教崇禎越發倚重袁崇煥,如此他才好借機進言,金兵勢大難敵,不如議和等等。你沒見到麽?大漢單人獨騎靠近明軍,明軍軍中便有兩名將領,隱約是謝尚政、林翔鳳過來參見大汗,耍了幾下刀槍,其實是為袁崇煥傳話,請大汗先退兵數裏,等崇禎召見時便可進言。看來大事不久既要成功了。”
“袁崇煥如日中,正受崇禎寵信,他何苦如此?”
“寧,這還不明、明白?袁崇煥怎麽這般名重、重朝野,還不是沾、沾了大汗的光,若不是大汗,他怎會……”咕咚一聲,鮑承先話未完,卻一頭栽倒地上,頭盔甩出老遠,險些滾到火中。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未思進先思退,袁崇煥果然聰明過人。”寧完我雙掌啪的一拍,卻又怕驚醒了那兩個太監,吐吐舌頭,回頭去看,見他們沒什麽動靜,才道:“夜深了,先各自散去吧!免得明日誤事。”
“也好!”高鴻中點點頭,又指著睡倒在地的鮑承先道:“他醉得死豬似的,那個架得動?就教他歇在這裏,你照看他一夜吧!明日再教他請酒。”起身與巴克什、達海出帳走了。
寧完我壓滅了火種,和衣要睡,忽然哎喲哎喲地雙手捂了肚子,不住呼痛,掙紮著向帳外邊走邊咕噥道:“想是羊肉烤得不熟,這該死的巴克什、達海,他們倒是茹毛飲血的慣了,卻這般害我們。哎呀,好疼!竟是要拉肚子了。”
楊春、王成德聽得腳步聲遠了,又側耳細聽鮑承先鼾聲如雷,睡得極為沉重,急忙用牙齒去咬繩索,好在捆得不算太緊。不一會兒,竟將繩索咬脫,躡手躡腳地出帳,聽聽四周毫無聲息,原來這座帳篷就在金營的營邊,往外是無邊的荒野,二人仰頭看看星鬥,認準了方向,沒命地狂奔起來,頃刻間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南海子是北京城南的一片低窪野地,樹木茂密,野草叢生,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蘆葦,高過人頭。垂柳依依,荻花瑟瑟,麋食澤草,鷗鷺翔集,一年四季,景色頗佳。此處人跡罕至,常有野獸出沒,自元朝忽必烈定都後,便成了皇家的獵苑,閑雜人等不可隨意出入。此時,已隆冬,蘆葦早已幹枯,但依然葉葉交錯,茂密如昔,楊春、王成德二人常年在郊外牧馬,地形極是熟悉,一頭鑽入蘆葦蕩中,眨眼沒了蹤影。寧完我鬼魅似地從暗處閃身出來,看著他倆逃走,轉回帳中,那鮑承先竟也醒了,已沒有絲毫的醉態,二人相顧大笑。
袁崇煥逼退了後金兵,回守廣渠門韋公寺大營,神色略顯疲憊,卻毫無睡意,臉頰的傷處雖敷了金創藥膏,依然火辣辣地疼。仗雖打贏,他心裏卻頗為憂慮:祖大壽帶的不過是先頭的馬軍,步軍仍未趕到,若後金兵反撲過來,怕再難如此僥幸取勝了。正自沉思,祖大壽等人笑著進來,一齊拜見道喜。眾人並未理會他臉上的笑容竟有些凝結,祖大壽帶頭道:“督師,此次京城下打了勝仗,正可一展我關寧勁旅廝殺對陣的好身手,教那些朝臣們看看我們如何保家衛國英勇殺敵,往後別再拖延遼東的糧餉了。”
“複宇,後金兵尚未退走,此時這樣話似嫌早了。”
“早什麽?後金兵再來,我們就再拚殺一回,教京城的人們多開一次眼界。”祖大壽磨拳擦掌,大半年沒有仗打,他似是有些心癢難遏。
袁崇煥看著他那剽悍的身軀,淡然一笑道:“仗有你打的,何必如此心急?何可綱怎麽還沒到?”
“他在後麵統領大隊人馬,卑職心急就先行了一步。”
袁崇煥歎口氣道:“他們還有幾日可到?”
“三、五日吧!打了勝仗,督師怎的還如此鬱悶?”
袁崇煥蹙眉道:“哎!這一仗我們贏得實在僥幸,用兵之道,僥幸得勝,比打敗仗還糟。我一直在想,皇太極十萬人馬似是並未全部參戰,可是有什麽詭計?”
祖大壽不以為然,笑道:“想是督師屢敗後金,他們見了督師旗號,心中先已怯了,鬥誌不堅,遲疑不前,未見得是有什麽保留。”
袁崇煥不置可否,唏噓道:“區區九千人馬抵擋十餘萬大軍,我想起來也有些後怕呢!敗當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敗了,真不敢想哪!”他苦笑著搖搖頭,“我是怕明日皇上又來旨催促出戰,關寧大軍未到,宜守不宜戰呀!好啦!都回去歇息,明日不定又是一場惡戰。”幾句話得眾將心頭沉重起來,初戰告捷的喜悅一掃而光,默默地退了。
次日拂曉,袁崇煥一覺醒來,探馬報皇太極已退兵南海子一帶,便有心派火器營偷襲後金大營,剛剛集齊眾將,禦前太監金忠傳旨命他與祖大壽入城議餉。二人騎馬到了東華門,已大亮,崇禎皇帝早已等在建極殿後左門,韓?、李標、錢龍錫和新近入閣的成基命四位閣臣環列左右。袁崇煥、祖大壽和稍後趕來的滿桂行了叩拜大禮,崇禎並未賜座,隻淡淡地問道:“袁崇煥,你可還記得一年以前,也是在此,你當著朕的麵兒了些什麽話來?”
袁崇煥一怔,不是有旨意要議餉麽,怎麽卻問起舊事來了?他原本故地重遊,想起去年的豪言,至今未能多所踐行,已如芒在背,聽皇上如此問話,陡覺汗顏無地,心裏隱隱泛起一絲絲寒意,問道:“皇上,勤王兵馬日多,軍中糧餉已近枯竭,需……”
“先不談軍餉的事,你回朕的問話。”
“臣當年放言五年複遼,按期而核,尚有時日,皇上……”
“哼!按期而核,朕的人頭還在嗎?”
“皇上何出此言?臣不勝惶恐。”
“何出此言?皇太極統領大軍到了城下!遼東你是怎麽守的?”
“皇上,遼東固若金湯,是皇太極狡猾……”袁崇煥十分疑惑,縱敵入關之罪不是在劉策麽?怎麽怪到自己頭上了?
崇禎看看神情有幾分委頓的袁崇煥,壓下了幾分火氣。幾來,他心裏暗暗思索著一個個疑團:袁崇煥早有奏折後金會從薊鎮入侵,難道他預知此事?未奉旨便來入援,還來得這麽快?一路尾隨後金,不顧朝廷駐守薊州的禁令與皇太極一前一後來到京城之下?一再不願與後金決戰……?難道那些傳言並非捕風捉影,袁崇煥真的通敵?疑點重重,令人不安,可又實在不願信實,他暗暗歎口氣,揮手道:“傳楊春、王成德上來。”
楊春、王成德二人依然衣衫不整,身上汙穢不堪,外衣有幾處掛得破裂,楊春竟隻穿了一隻靴子,想必逃得慌忙丟了。二人叩頭道:“奴婢們拚命逃出來,隻求萬歲爺能知道這個大的陰謀,就是死……也瞑目了。”
崇禎冷冷地看著,袁崇煥越聽越覺心驚,到後來臉色蒼白如紙,全身冰冷徹骨,心頭一陣陣痛如刀割,不料那楊春、王成德二人到最後,竟爬起身跳到他麵前,啐道:“呸!袁崇煥你這叛國背恩的無恥人,皇上對你高地厚之恩,你卻暗地裏投了皇太極,我們非但要戳穿你心底大的陰謀,就是拚了這條賤命,還要揭下你的假麵皮來!”二人著便要上前撕咬,祖大壽早已按耐不住,須發戟張,擋在袁崇煥麵前,喝道:“你這兩個刑餘的閹狗,怎麽也不會吐出象牙來!袁督師赤心報國,豈容你們誣陷?”
袁崇煥大驚,伸掌猛地一推他道:“皇上麵前,心失儀!”
崇禎顏色已變,不料卻厲聲道:“朕何時袁崇煥通敵來?朝廷重臣,豈容你們兩個賤奴肆言!還不滾了!”楊春、王成德二人一直供職牧馬廠,地位尚不如在內廷灑掃的太監,也不知多少禮數,隻想萬歲爺疑心袁崇煥,我們怒罵他一番,便是討好了萬歲爺,哪想竟忤了聖意,急忙連滾帶爬地去了。
“元素,可有此事麽?”崇禎不露聲色,慢慢呷了一口熱茶,身子慢慢往後靠了,他昨夜四更見到了楊春、王成德二人,十分震怒,幾乎徹夜未眠,此時才感到異常疲憊。
事出倉促,不但袁崇煥、祖大壽二人又驚又怒,就是幾個閣臣和滿桂也吃驚非,各自思想著如何勸諫。袁崇煥叩頭:“皇上將遼東重任付與微臣,臣不敢欺瞞,事事都專折請命,決無私下通敵一事。”
“不敢欺瞞,誰準你斬殺了毛文龍?”
“……?”袁崇煥一時語塞,驚諤得睜大眼睛,抬頭望著皇帝,竟不知如何對答。
“毛文龍一死,東江無力牽製後金,他們才放膽長驅直入,蹂躪京畿。數日以來,京城內外惶恐不安,百姓們都罵你什麽,你想必也會有所耳聞!”
“臣聽了。投了袁崇煥,韃子少一半……他們不明真情。”
“真情是什麽?百姓傳言自然不能全信,可此事都是空穴來風麽?”
“皇太極四處燒殺擄掠是實,可臣並無資敵之舉。”
“你私下與皇太極和談,當朕不知麽?朕問你,若非朕一再嚴旨催促,你在城外屯駐多日,為何不與建虜決戰?”
“皇上,虜軍勢大,在京師與虜決戰尤須持重,不容有絲毫的閃失。關寧步軍尚需幾日方能抵京,臣以為那時再與虜戰方可穩操勝券。”
“哼哼,那前日出戰何以得勝啊?”
“全憑皇上神威,才僥幸勝。若再戰,臣實在沒有必勝的把握……”
“朕哪裏會有如此神妙的本事?必是暗中有什麽名堂吧!”崇禎不住冷笑,霍地站起身來,咬牙道:“袁崇煥,朕以東事付你,本想掃平邊患,誰知竟致胡騎狂逞,烽火京師!你身任督師,不先行偵防,卻縱敵深入內地,雖晝夜兼程,千裏赴援,尚未盡失報國忠君的心腸,如何又箝製將士,不肯出戰,依城坐視,任其淫掠?錦衣衛何在?將袁崇煥拿下!下鎮撫司看管,即日革職聽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