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籌糧聞變遭責難 敗援兵施計破內應(二)
洪承疇被急令轉回,他還以為楊鶴變了主意,不願那樣籌辦糧草。他進了內簽押房,見陝西巡撫劉廣生坐在客位,雙手捧著肥碩的肚子,冷眼看著跑得尚有些氣喘的洪承疇,似笑非笑,指指案上的書劄道:“你看,王左掛又要造反呢!”
洪承疇見楊鶴鎖著眉頭,神色間有幾分惱怒,忙上前心道:“卑職與前總兵杜文煥在韓城擊潰王左掛,王賊恐懼已極,繳械歸順朝廷,卑職將其殘部七百人盡情分散數地,王賊與親信五十七人交由綏德縣看管,王賊早已失了魂魄,成不了什麽大事……”
楊鶴揮手阻止道:“要是區區幾個降卒,本部堂何至如此焦慮?你看看吧!他們竟要做亂賊白汝學的內應。”
洪承疇恭敬地接過書劄,一目十行地看完,似是遲疑地問道:“軍門大人,那白汝學有多少人馬?”
“八百人。”
“那白汝學不過是綏德城裏的一個混混,八百烏合之眾就想鬧事,也忒看輕官兵了。”洪承疇暗自噓出一口氣,此時才覺身上早浸出許多汗水,前心後背一陣陣濕熱。
“土裏的泥鰍遇著風雨,也會乘機魚龍變化的,你莫要覷了這幫賊人,都是些光腳不怕著靴的主兒!”劉廣生抬起肥胖的手抹了一下嘴角,揶揄道:“不過,連王左掛那般的賊人都是你手下的敗將,白汝學一介草民,連刀劍怕是也沒摸過,自然不在話下了。”
洪承疇聽他語含譏諷,身為屬官卻不好拉下臉皮分辯,恭身道:“撫台大人,卑職願意提一旅之師……”
“那是自然,解鈴還需係鈴人嘛!你降服了王左掛,他又萌反意,你去最為合適。人馬麽,本部院倒是有三百親兵,終不成你帶了去?”劉廣生嘻嘻連聲笑道:“有兵馬哪個不會打仗?難道你忘了,上次解韓城之圍的人馬,還是本撫院經軍門大人首肯截留的勤王之兵,若是神京有什麽差池,這可是掉腦袋的罪過。我倆甘願冒著如此的風險,巡按禦史李應期上的折子卻一筆不提,隻你一人奇計破賊,是何居心?這不明擺著是要傷忠貞臣子的心麽?怎麽,害怕了?沒人馬給你,就不敢去了?”
“……?”洪承疇不禁愕然,一時怔住,遲疑片刻才:“為王前驅,何敢懼死!卑職之意不在討要人馬,是想請二位大人給卑職臨機決斷之權。”洪承疇心頭一陣酸熱,大覺委屈。
楊鶴點頭道:“這個本部堂省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隻要你保得一方平安,凡事不必專請,可自行決斷。再本部堂還要外出幾,行蹤不定,你也不便往來請示。招撫王左掛的事,本部堂已上奏皇上,不可再有什麽閃失。”他略停頓一下,目光淩厲在洪承疇身上掃來掃去,冷笑道:“聽撫台大人方才,李應期給朝廷上了專折,極言你韓城之勇,不是你自誇的吧?”
“卑職並不知情。”洪承疇感到心底湧出一陣寒意。
“我想你也不是個目無尊上的人。韓城解圍到底是怎樣的一碼子事,本部堂也知道一二,杜文煥果然是聞警馳援接應糧草麽?此事本部堂無意追問,好在韓城擊敗了王左掛,功過兩抵。軍情緊急,你去吧!”
洪承疇心頭異常沉重,心知韓城之戰開罪了兩位大人,不住地暗自責怪李應期,都是他率意直言,不肯顧及情麵,若是奏折上替兩位大人美言幾句,如何會教我得了現世報?不給一兵一卒,卻按期核功,分明是有意刁難。看著總督大人陰沉的臉色,聽著撫台大人連聲的冷笑,他又急又氣地走出總督衙門,賭氣道:“沒有兵馬也好,省得有人資敵了。”回來換下官服,匆匆寫好一封短信,吩咐貼身侍衛***飛送杜文煥,喊了蔡九儀,二人各騎一匹快馬連夜出城。跑了整整三,二人來到綏德城外,在一家飯館打尖歇息。
已過三月,陝北春深,本該是農夫遍野之季,但連年的旱災使得多處田地無人耕種,任其荒蕪。觸目皆是的閑田黃澄澄地裸露在暮春的驕陽下,越發顯得幹熱逼人。剛剛過了午時,飯館隻有洪承疇、蔡九儀二人,沒有其他的食客,一個駝背的掌櫃領著一個年輕的店夥計前後忙碌著。洪承疇點了一盤綏德油旋兒、兩碗喬麥餄餎、一盤羊雜碎、兩根米脂驢板腸和一大盆沙蓋疙瘩湯,卻沒吃出什麽滋味兒,兩眼不住地向官道張望。官道上行人稀少,時有三三兩兩的饑民衣衫襤褸神情呆滯地走過。“嗬——嗬-——”幾聲吆喝響亮傳來,一個牧羊人揮舞著杯口粗細的長柄鞭子驅趕著羊群而來,到了飯館前喊道:“二,還有空房麽?”
二見那羊倌眉毛極濃,高顴骨,鼻子挺直,儀表堂堂,隻是嘴角臉腮的傷痕未愈,神情有幾分凶惡,急忙迎上去道:“老哥可是想要單間?”
“嗯!”
“隨我來。”二疑惑地看看羊倌,納罕道:一個人吃飯也要單間雅座,敢是窮得瘋魔了,卻要講講排場,順手去接他手中的鞭子。那羊倌卻伸手阻攔道:“不勞動了。”徑自趕著羊群進門。
二賠笑道:“老哥敢是要替羊飲水麽?水井在房後麵。”
不料那羊倌冷笑道:“這些都是我家老爺的羊,尊貴得緊呢!這般毒熱的日頭還要在外麵烤曬,熱死一頭你可賠麽?”不由分,將羊盡情趕到屋裏,掏出一大把銅錢道:“來一大鍋綠豆稀湯,二十斤喬麥餄餎,十斤驢板腸。”
“要這麽多吃食,老哥一個人如何吃得消?”
“多嘴!給你錢便是,問來問去地做什麽?”羊倌聳眉嗬斥,相貌有幾分猙獰,二口中囁嚅,喃喃自語。駝背掌櫃忙從櫃台後跑上來,劈麵給了二一巴掌,罵道:“你這遭瘟的強驢,還不到廚下幫忙,隻管在這裏胡亂倒什麽嚼子?”連聲賠罪,含笑引著羊倌進去。
洪承疇不露聲色地看著二捂臉下堂,羊倌昂首向裏麵去了,暗忖道:好個闊氣的羊倌!平生頭一次見在屋裏喂羊的,低聲對蔡九儀道:“聽宮裏有一道炒肉,用的豬每日要喂豆漿,真不知還有這般喂羊的,你怪也不……”他見蔡九儀向他使個眼色,收住話語,蔡九儀附耳過來道:“大人可聽那些羊叫得一聲?”
“沒聽見。”
“他趕的本來就不是什麽羊,自然沒有羊叫聲了。”
“不是羊還會是人不成?”洪承疇心裏一驚,兀自疑惑。
“不錯,正是些披了羊皮的人,光化日做這般見不得人的勾當,想必是哪裏的賊寇強人。大人可覺得這羊倌麵熟?方才他進去時回身看了大人幾眼,怕是認出了大人。”
洪承疇心頭電光火石般地一閃,記起韓城大戰時王左掛身前那個凶狠的侍衛,不由脫口而出:“李自成!”真的是他?看來王左掛懷有反叛之心已久了,籌劃甚密。洪承疇越想越覺心不住地往下沉。
“大人,敵眾我寡,不要坐等杜總兵了,還是入城再吧!”蔡九儀起身招呼店家算賬。那掌櫃在裏間答應一聲,門簾一挑,呼啦湧出十幾個大漢,將洪承疇二人團團圍住。掌櫃解開寬大的衣襟,從後背上卸下一個鐵鍋,伸直了腰,抹去臉上的汙泥,一旁的二嚇得撟舌難下,驚恐道:“原來你不是我們掌櫃的,那我們掌櫃的在哪?”
苗美嘿嘿冷笑道:“那個該死的駝子,咱見了他便心煩,早將他剁成了肉餡,你子白跟了他這麽多年,那夜裏偷吃肉包子,竟沒吃出人肉餡來麽?”一腳將二踢翻在地,上前拱一拱手道:“洪大人,別來無恙。還認得咱苗美麽?”
洪承疇喝道:“你隨王左掛歸順,不好生奉命安居米脂,卻到這裏做甚?”
苗美嘻嘻笑道:“洪大人到了綏德城外,想必也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咱就不必遮掩了。實話與你,咱不願與總瓢把子分開,是來救他的。”
“綏德城內兵枕戈待旦,飛蛾投火,你們要自尋死路麽?”
“這你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綏德城內的官軍半數已有心投靠咱們,答應與總瓢把子一起做內應。洪大人沒想到吧?若無十分的勝算,咱們又何必大費周章地自討苦吃呢!”苗美回頭望望綏德城,不勝躊躇道:“再過幾個時辰,綏德城就是咱們的了,洪大人不必再枉費心機,還是請回吧!若是執意要留,到城裏咱請你好好喝上幾盅。”
洪承疇冷笑道:“多謝你的美意。我既來了,就容不得你這般放肆!來人,將他拿下!”
“哈哈哈……”苗美一聲長笑,指點道:“就你們主仆兩個還想動手麽,也不看看咱人手有多少!還是你自家綁了,也省得咱動手了。”他身後的手下一陣暴笑。蔡九儀早已按耐不住,一聲呼叱,搶步欺身,苗美躲閃不及,脖項間早中了重重的一拳,躲閃著痛叫道:“娘的,還真有不知死的鬼,給我打!哎喲-——”蔡九儀如影隨形,連出數拳,將苗美打翻在地,俯身擒拿,忽覺腦後風生,急忙縮頭俯身躲了,向外躍開數步。李自成一腳踢空,雙掌卻流星趕月一般,一前一後擊到。蔡九儀見他招式之間竟含著武當八卦掌的功夫,當下不敢大意,施展平生本領,隻十幾個回合,已占了上風。
洪承疇喊道:“不要放走了李自成!”蔡九儀聞命招數越發緊密,李自成已難以招架,粗聲罵道:“奶奶的,你們看戲麽,還不上來幫幫手!哎喲-——”分神話,他出掌頓時慢了下來,連中幾拳。眾人這才醒悟過來,取出暗藏的刀劍呐喊著一湧而上。蔡九儀大喝一聲,敵住數人,拳法兀自不亂,卻苦了一旁的洪承疇,沒有丁點兒的武功,隻將手中的寶劍胡亂舞動,劈、砍、刺、割……手忙腳亂,圍攏的人見他將寶劍舞得一片銀白,後退幾步,但見不成什麽章法,又聚攏上來。畢竟眾寡懸殊,任憑蔡九儀功夫不弱,時候一長,也累得難以支撐,洪承疇更是到了強弩之末,腳步踉蹌,險象環生,寶劍幾次碰撞,險些脫手而飛。正在危難之際,一陣驟急的馬蹄聲傳來,官道上塵頭大起,洪承疇不及回身看望,大聲問道:“來的可是杜將軍麽,快來救我!”
“正是文煥。洪大人受驚了。”杜文煥舉著大刀,打馬衝入戰團,刷刷幾刀,救下了洪承疇,那些兵丁隨後將飯館團團圍住,分開廝殺。洪承疇略一喘息,急道:“杜將軍,不要放走一個賊人,免得走漏了消息。”
杜文煥自韓城解圍以後,一直對洪承疇心存感激,接到他的密信,親帶五百人馬馳援趕來,恰好遇到洪承疇遭人圍攻。苗美在韓城便見識過杜文煥的威勢,又見來了那麽多兵卒,眾寡懸殊,早已驚得心驚肉跳,不上幾個回合,被杜文煥一刀砍斷臂膀。“刀下留人-——”洪承疇話剛出口,杜文煥早已一個夜叉探海割下首級,苗美德那些手下給兵卒們團團圍了,槍刺刀砍,登時斬殺殆盡。李自成見機不妙,返身退回店內。
“不要教他跳窗戶逃了!”杜文煥一揮手中大刀,幾十個軍卒向店後左右包抄過去,不料李自成從店內取了鞭子,將鞭梢拔去,竟成了一把樸刀,雙手舞動,大喝一聲,跳了出來,瘋魔般地一陣狂砍猛劈。他一身蠻力氣,刀槍相擊,眾軍卒的兵器幾欲脫手,個個近身不得。蔡九儀急發一隻喪門釘,打中他的肩頭,李自成竟渾若未覺,隻略停一停,將手中的樸刀回身擲出,樸刀帶著破空之聲,力道甚是驚人,直向洪承疇飛來。蔡九儀急忙連發數釘,才將刀頭擊得偏了,但樸刀去勢未盡,將一個軍卒穿胸而過,釘在地上。李自成趁著慌亂,奪了一匹馬,落荒逃了,不想懷中掉下一個木牌。
眾軍卒上馬要追,杜文煥阻止道:“任他去吧!不要著了他的道兒。他不過一個賊,城裏的王左掛才是大魚。”取了那烏木牌子,遞與洪承疇道:“九公受驚了。”
洪承疇接了,見上麵刻著一個朱紅的闖字,收在懷裏,拱手還禮道:“看弢武兄拿賊真是快事!這次又要借重了。”
“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九公言重了。”
“不重不重。”洪承疇搖手含笑道:“救命之恩若算事,那兄弟的這條賤命豈非太不值錢了?”
“這個、這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九公莫要……”杜文煥本是一介武夫,拙於言辭,情急之下,不禁期艾起來,見洪承疇、蔡九儀強忍著滿臉的笑意,才知道他是調笑,大笑道:“你、你九公的知遇大、大恩,文煥還未報答,咱們扯平了。哈哈哈……”見洪承疇大戰之前,猶自談笑風生,心裏暗暗佩服他的從容沉穩。
二人進店坐了,二忙從盛上兩大碗綠豆湯來,杜文煥道:“進了綏德境內,我一時內急,便到一個山坳裏方便,卻看到兩輛帶布篷的大車,車上淩亂地堆著幾十套衣裳,四周一個人影也無,似不是無意丟的。再大熱的兒,卻遮掩得這般嚴實,顯然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好歹尋著幾個過路的一問,是有個大漢從車上趕下一群羊來,向著城裏去了。這普下哪有坐車放羊的?這般毒的日頭,有車不坐卻趕羊進城,不是呆子便是傻子了。我便一路急急追趕,不想救了九公。”
洪承疇環顧店裏破舊的四壁道:“看來王左掛此次行動極為詭秘周詳,想要趁我們不備,一舉拿下綏德。如今綏德城裏不知王左掛安插了多少眼線人馬,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這個仗不好打呀!”
杜文煥不以為然道:“嗨!有什麽不好打的?我帶來的全是精兵,想王左掛那幾個烏合之眾,一見麵還不四散奔逃?”
“狗急了還跳牆呢!為活命這些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大意不得呀!我是怕出了什麽意外,無法向軍門大人交差,所以尋思著不用強攻明鬥最好。”
“九公的意思可是要將計就計?”
“能不露聲色自然最好,可是你我一出麵,就給人家認出識破了,怕是不想強攻明鬥也不行。”洪承疇蹙眉沉思片刻,問道:“綏德城裏有沒有王左掛的親朋故舊或是相識的人?”
“上次我派人遣送王左掛來綏德,聽他有個遠房的親戚在綏德城西街殺豬。”
“可知名姓?”
“姓左,名字叫……對了,叫左光先。”
“左光先,名字倒有幾分眼熟。”洪承疇起身踱不,拍著額頭想了一會兒道:“當年我做主事之時,曾看過一個兵部谘文,左光先本是遼東的一員梟將,因與上司不和,被遣還回鄉,廢黜不用。我想不妨借用此人,引蛇出洞。捉了王左掛,其他人便不足慮了。”
“九公想帶多少人入城?”
洪承疇指指蔡九儀,拈須微笑道:“隻他一人。”
“那文煥豈非白白跑了一趟?”
“不必心急,城外的白汝學就交與你了,等他攻城,可背後擊之,必可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