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摯友查樓行酒令 賣珍藏家奴救主人
眾人遭他取笑,不依不饒,竟要繞桌子過來灌他,吳偉業情知開罪了眾人,躲逃不過,急忙舉杯自罰。
陳子龍道:“到屁字,我倒想起一個笑話。前朝有個翰林院吳編修,巧於詼諧調笑。一次他誤入宮禁重地,被宮裏的太監捉住問罪。吳編修求太監高抬貴手,網開一麵。這位太監對吳編修的名聲早有耳聞,便:‘聽你善講笑話,今個兒你如能得咱笑了,放你不難,可隻能一個字,多了不行。’吳編修才思敏捷,張口就:‘屁。’太監不解,問道:‘這有什麽笑頭?’吳編修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宦官笑得前俯後仰,當即就把他放了。”言罷,忍住笑,兩眼盯著吳偉業,眾人登時醒悟,笑得前仰後合,齊聲叫絕。
“這個恁的俗,不得回去要洗耳朵了。”吳偉業遭陳子龍調笑,一時還擊不出,忙遮掩道:“不如換個法子行令,檢《四書》相連數句,隨口出,依座次遇‘口’字者喝酒;字中有‘口’字則照數罰酒。”
大夥點頭道:“好!這個容易了些。”
吳偉業飲了一杯,起令道:“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馬世奇、楊以任都得“知”字,各飲一杯,吳昌時、張溥、吳偉業、管正傳都得“囂”字,各飲四杯。
馬世奇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帶頭飲了一杯,吳昌時、周之夔、吳偉業、管正傳都各飲一杯。
吳偉業擺手道:“不行不行,臥子那麽好的酒量竟空了兩輪,豈能盡興?不如改行一令。”
“好!你怎樣改?”陳子龍枯坐無聊,再自家坐了首席,不飲酒終究不過去。吳偉業道:“第一句用古詩,第二句用詞曲牌,第三句取《詩經》,前後意思要貫串,不可胡亂拚湊。聯句上佳的,大夥兒齊吃一杯,以為慶賀;不貫串或有誤的連罰三杯。”
“這個有趣。隻怕難為了如。”吳昌時微笑道:“他平日裏隻知研習經史,那些詞牌少有涉及。”
“不妨,我吃酒就是了。”張溥怕壞了大夥兒的興致,將酒杯端起淺呷一口,慢慢喝光,略略思忖道:“那我先出令。三月三日氣新,好姐姐,攜手同行。如何?”
眾人見他出語香豔,調笑詼諧,又與眼下時令相合,齊聲稱好,各賀一杯。陳子龍接令道:“嫁得蕭郎愛遠遊,妙人兒,遇人不淑。”
吳偉業正色道:“嫂夫人弟是見識過的,何等端莊賢惠,這話決不是她的,臥子敢是享了什麽齊人之福吧!”
陳子龍還未分辯,張溥接言道:“你明日即回去了,歸期既有,酒令便出得不實了。”眾人紛紛鬧著要罰,陳子龍隻好連飲三杯。
吳昌時接令道:“臥子南歸正好有現成的句子,不是劉郎是阮郎,阮郎歸,篤公劉。”
馬世奇搶令道:“想佳人妝樓凝望,等得心焦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羅敷媚,期我乎桑中。”
管正傳道:“這可是大大的不通了。臥子本是回家,怎麽卻的好似淫奔野合一般?再,妝樓與桑中並非同一個所在,教人莫衷一是,當罰當罰!”
劉士鬥卻不以為然,道:“這有何不解的?自然是一個在妝樓,一個在桑中了。梅村剛才不是了臥子享齊人之福麽!”
楊以任對周之夔道:“你們不可扯遠了,誤了酒令。方才你亂了座次,也該罰。”他監督三人罰了,才接令道:“久別重逢,兩情纏綿。此事也不是三句話能道盡的,我添上三句:蓉帳暖度**,脫布衫,顏如渥丹。”
“好——”眾人齊呼,共飲一杯。陳子龍麵色一紅,爭辯道:“那是你在家的情形,怎的胡賴在我身上了?”
夏曰瑚等眾人笑聲甫住,接令道:“區區九句若要況其情景,自然不足,我也幫三句:芙蓉如麵柳如眉,眼兒媚,窈窕淑女。”
眾人嘖嘖稱讚:“原來臥子有這等的豔福,怪不得急著回去呢!”
吳偉業仰頭幹了杯中的酒,道:“既脫布衫,下麵自然是鞋襪了。我再送三句:六寸元膚光緻緻,繡鞋兒,碩大無朋。”
吳昌時見他出語幾近猥瑣,不顧陳子龍臉色有些尷尬,忙問道:“此酒令倒是沒有犯規,隻是‘碩大無朋’四字從何處想來?”
“快,快!怎麽得來的?”眾人不住追問,吳偉業偷睃陳子龍一眼,暗自悔愧,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這個……倒也不是譏笑嫂夫人的……就是叔與嫂嫂也不敢胡鬧的。這個……另有所指,隻是事關宮闈,不可隨意的,不然被廠衛偵知,那還得了?”
“什麽宮闈秘聞?定然是假托之辭,怕嫂夫人老大的耳刮子打你!”眾人哪裏肯依,吳偉業知道躲不過,更怕陳子龍誤會,壓低聲音道:“聽翊坤宮袁娘娘腳大於常人,被田娘娘譏作肉屏風……”
張溥橫了他一眼,不等他完,打斷道:“日輦之下,這些癡語妄言你也會信?此令捕風捉影,照例該罰三杯。”吳偉業登時醒悟,知道此事若給人傳揚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忙點頭端杯喝了,遮掩過去。
周之夔嘻嘻笑道:“到底是真是假,咱管她作甚!不過,梅村所的豔事,正好替我解了圍,想出個酒令來:此恨綿綿無絕期,長相思,寤寐求之。可貼切?”
張溥不好硬攔,隻好勸道:“貼切倒貼切,不過方才的是臥子,怎麽轉到梅村身上?這般跑題的八股文,必被座師黜在孫山以外了,罰酒算是輕的,不能按常例了,換大杯來!”
周之夔忙道:“莫急,莫急!那我換一個,娉娉嫋嫋十三餘,好女兒,美目盼兮。”眾人越發不依了,紛紛叫道:“什麽十三餘、好女兒,這的可是臥子之妻麽?哪裏著邊際?”周之夔隻得飲了。
夏曰瑚依次接道:“愛月夜眠遲,紅禊兒,白露未晞。仍臥子,想必過得關。”
吳偉業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彎腰指著夏曰瑚道:“夏兄的話可大大不合情理了,愛月夜眠遲一句,若是放在他人身上自然貼切之極,可臥子兄也如此這般,卻不是癡了?他可是要夜眠早起身遲的,夏兄卻偏要他遲睡早起,好生不體貼人!該罰,該罰!”
眾人這才記起陳子龍妻子的閨名叫月兒,又是一陣哄笑,吵著要罰夏曰瑚三杯。張溥怕大夥兒鬧得失了分寸,忙接令道:“萬國衣冠拜冕旒,齊樂,我武維揚。”
不料,一時情急,竟亂了令。夏曰瑚端杯欲飲,聽了將杯子一放,拍手道:“好!我有作伴兒的了,一起喝吧!”眾人附和道:“是呀!你用起《尚書》來了,也該罰三杯酒。”
張溥一麵飲,一麵道:“我改作‘赫赫宗周’,何如?”
眾人不依道:“好倒是好,隻是已然遲了。”
子龍想起落榜南歸,心中慘然,長喟道:“龍蟠虎踞石頭城,望江南,禾黍離離。”眾人喝得興起,猛聽他吟出此句淒涼的酒令,登時合座寂靜,麵麵相覷。
吳昌時不滿道:“大夥兒都在興頭上,臥子卻偏要佛頂著糞,白牆點墨,拈出這樣的酒令,實在是大煞風景。詞語雖工,卻與情景大不相宜,也要罰上三杯!”陳子龍也覺有些失態,竟不爭辯,引杯大嚼。
張溥見他如此,歎息道:“臥子這十四字足抵得上庾子山那篇洋洋大觀的《哀江南賦》。金陵六朝古都,曆代興廢可以想見: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如今做了留都,風雨飄搖二百餘年,真如唐人王子安所: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放眼古今,悲從中來倒也難免,自然要以酒澆澆胸中塊壘了。”
吳昌時拊掌道:“你們倆可真是古今第一傷心人了,難得這般的歡會,竟體味出這麽多的悲傷來!我看這酒怕是吃不下去了,還是各自散了吧,臥子明日還要趕早動身呢!我這裏正擬了個酒令送他:惜花春起早,春光好,桃之夭夭。”眾人聽他酒令得貼切詼諧,一齊大笑。
眾人拱手而別,張溥、吳昌時、吳偉業還要與陳子龍盤桓,就落在眾人後麵。正要離座出門,哐的一聲響亮,旁邊單間像是什麽東西摔到地下,四人屏聲斂氣,就聽裏麵有人斥罵道:“你個不長眼睛的混賬東西,想辦事卻不願花銀子,拿這破爛貨打發爺們兒?”
“這是前朝趙鬆雪的畫軸,另有宋朝有名書家黃庭堅、米元章的手卷,都是我家老爺生平的至愛,也值不少銀子呢!”
“多少銀子,不就幾張破紙麽,竟值你家老爺的一條命?”
那人賠笑道:“劉爺,這畫軸裏有一千兩銀票,您老人家想必還不曾寓目?”
“這幾兩銀子也弄來現世!你可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冰敬,這般容易打發!你也不打聽打聽這京城的行情,一點規矩也不懂,虧你竟做了多年的管家,看你一副窮酸的樣兒,哪個信你?”
“劉爺,這是我家老爺多年積攢下的,的也知道打點要使銀子,可我家老爺俸祿一向就薄,他又清廉自守,與人不相往來。授了個三邊總督的缺兒,又是匪患極重的地方,實在一時也湊不了多少,我家少爺現在山海關做兵備道,他還不知老爺犯了事。這些東西您老人家先收下,人再想法子籌錢,日後一定補上。”
“這行裏向來是一手清的,補上是哪位大爺給立下的規矩?哼,到時還指不定認識不認識爺們兒呢?三邊總督可是正二品的大員,這兩年朝廷撥發剿匪招安的糧餉多得不計其數,什麽拿不出錢來,看來是舍命不舍財了。那好,爺們兒的話算是白了,爺們兒也不缺這千兒八百的銀子,你留著另請高明吧!”
“劉爺,您千萬幫忙搭搭手兒,在的這裏是大的事,您老人家那裏還不是遞上句話兒就妥了?就高抬貴手,幫我家老爺這回,的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
“你這話得輕巧,可是嫌爺們兒多訛你銀子了?我楊義,爺們兒也不與你多費口舌了,這事要咱幫你,非五千兩銀子免開尊口!”
“劉爺,這畫軸、手卷怕不止五千兩,您就高高手兒……”
“混賬!這幾張破爛發黃的舊紙值五千兩?你當爺們兒是剛出來混的雛兒麽,給你三言兩語就輕輕糊弄了?你去門外喊喊,看能賣幾兩銀子?”
“劉爺……”
“滾出去!爺們兒在這兒等你半個時辰,看你怎麽混騙五千兩銀子?”
“劉爺、劉爺……您行行好兒,劉爺-——”
“滾!”
張溥四人聽得雲裏霧裏,向那收拾酒筵的酒樓夥計問道:“二,那邊是什麽人,如此驕橫?”
夥計朝外望望,將門關嚴了,才轉身低聲道:“大爺們想必是外地人,竟不認得瀛國府的管家劉全老爺?他老人家可是有著大大的名頭,滿京城裏沒幾個不知道的!”
“瀛國府是什麽來曆?”
夥計吃驚道:“我看大爺們都是讀書做官的人,京城那些外戚勳臣的府第怎的不知?這瀛國府可是大有來頭的,府裏的瀛國太夫人乃是當今皇上生身之母孝純劉太後的老娘,那劉全是太夫人娘家人,又伺候太夫人多年,紅得發紫,驕橫一些哪個敢半個不字?”
四人聽是外戚勳臣府上的家奴,知道是個厲害的角色,不再追問。夥計卻感歎道:“要皇上可也真是孝順之極,不到三歲,就沒了娘親,聽他沒出宮做信王的時候,曾偷偷向老太監打聽劉太後的墳塋,派了太監王承恩代為祭奠。有道是沒娘的孩兒無人疼,太夫人見了皇上,摟著心肝肉地哭叫死去的皇太後,皇上見了太夫人真如見了娘親。一元複始,每年大朝後,皇上都要親到瀛國府拜賀春節,恩賜的珠寶金玉,嘖嘖嘖……”那夥計得兩眼放光,兀自意猶未盡,仿佛眼前堆滿了金銀珠寶,極是豔羨。
“啪啪啪……”四人心裏正在各自嗟歎,一陣拍門聲傳來。夥計開門一看,見是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中等身材,白麵微須,向二打躬道:“哥,兄弟楊義,有幾幅祖上留下的字畫,因急著用錢,想到雅座求幾位老爺發善心幫襯幫襯?”轉身一揖到地,“實在對不住了,攪擾了老爺們的雅興,各位就念在人一片救主的忠心,包涵一二。”
“你帶了什麽字畫?請坐下話。”張溥剛才聽了個大概,知道他有黃山穀、米元章二人的墨寶,有心見識一番。酒樓夥計見客人不怪,收拾盤碟出去,端上幾盞熱茶,關門退下。
楊義急忙將身上斜挎的一個絳棠色包袱取下打開,心捧出三個卷軸,恭敬地遞與張溥,在椅子上斜簽著坐了。張溥展開一看,一幅是黃山穀的行書《鬆風閣帖》,一幅是米元章的行書《多景樓詩》,另一幅是趙孟頫的山水《鵲華秋色圖》。仔細看了款識、流傳印章,都是珍品,看來這家確實遇到了大的難事,不然絕不會將這麽珍貴的書畫忍痛割愛。別是五千兩銀子,就是作價一萬兩也不多,平時藏家都是密不示人的,想要看一眼都難,不想卻偏偏碰上劉全這麽一個不識貨的主兒。張溥邊看邊摸,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字畫。
楊義見他愛不釋手,攛掇道:“這三件書畫是我家老爺心愛的寶物,不是老爺吃了官司,要用銀子打點,哪裏舍得出讓!人想這查樓也算是京城有名的酒館,定有不少的官宦士紳巨商大賈,可去了幾間雅座,卻沒有幾個識貨的。”
張溥問道:“什麽價錢?”
“五千兩。”
張溥蹙眉道:“這三幅書畫倒是值這個數,可我們都是春闈赴考的讀書人,一時怕拿不出這麽多的銀子。”他平日極喜黃山穀的字體,平日難得一睹法帖真跡,如今近在眼前,心裏實在有些不舍。
楊義好不容易遇到個買主,豈肯輕放?急道:“我家老爺平日交遊稀少,人實在求助無門。老爺要真喜歡,情願再少五百兩。”
張溥搖頭道:“那我也買不起。進京趕考時帶的銀子不多,僥幸高中金榜,幾個同鄉送了賀儀,與手頭所餘的銀子加在一起,不過三五百兩,何況還有別的用處。我剛剛授了翰林院庶吉士,正在曆事觀政,除了有些許銀兩補貼夥食外,俸祿一文也沒有。這動輒數千兩的珍秘,實屬有心無力,抱歉之至。”
“銀子再少,就辦不成事了。意,意呀!”楊義抑鬱地將書畫包起,垂眉低首地轉身便走,長歎道:“老爺,人無能,救不得你了!”聲音哽咽嘶啞,兩眼流淚,神情極是無助。
張溥有些不忍,問道:“敢問你家老爺上下。”
“我家老爺上楊下鶴字修齡,在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二品大員。”
吳偉業搶問道:“他不是在陝西做三邊總督麽?”
楊義拍著大腿,惱恨道:“聽有人在皇上麵前訐告我家老爺,惹得皇上震怒,派緹騎要將我家老爺扭解回京,打入牢。”
吳昌時冷笑道:“什麽訐告不訐告的?是他自尋死路,卻怪哪個!”
“你、你怎知我家老爺犯的是死罪?”楊義驚恐無狀。
吳昌時看看張溥、吳偉業、陳子龍三人,悄聲道:“聽陝西出了大事。”
“什麽大事?”三人各覺愕然。
“神一魁又叛亂了,攻陷了寧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