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孤苦
華淑琪被困在順鑫客棧的柴房裏,被五大三粗的婦人看著,不停劈柴,劈得嬌嫩的手心一片血泡。每每她要逃跑,那個婦人就會抓她回來。婦人不善言辭,讓華淑琪繼續劈,不劈柴,她就抽出一根藤條,“呼”的一聲,重重抽在華淑琪身上。
淡藍色的衣裳頓時裂開一個口子,皮肉也破了。
華淑琪對那婦人說:“華淑萱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你讓我出去,我必給你雙倍的錢。”
婦人不信。
華淑琪找了一張皺巴巴的粗紙——婦人早上裹早飯米飯團子的,咬破手指,寫了幾行字:茲有華淑琪欠順鑫客棧柴房孫張氏(婦人稱謂)銀子。又問婦人:“華淑萱到底給你多少?”
婦人拿著紙左看右看,咧開大嘴說了個數字。
華淑琪二話不說,寫了雙倍的數字。
華淑琪署了名將紙遞給婦人:“拿好了,如果我給銀子給你,到官府隻管告我。”這才得以脫身。
她想去找華淑萱算賬,可是,華淑萱身邊全是心疼華淑萱的人。二姐華淑婷和華淑萱是一個母親,其他人哪個會替她說話?唯一一個歐陽和,替她說話的同時,一門心思隻想把她占為己有。
她不喜歡歐陽和,想到也許真要嫁給歐陽和,滿身都起雞皮疙瘩。
為了還賬,她隻能去找他。
先去柳子街,問門房,門房裏的人隻回答:“公子爺不在家。”倚天哥哥去哪裏,她不知道。在街邊等,等到太陽正當頭,又等到太陽西墜,程倚天都沒回來。
華淑琪等到月亮爬到頭頂,也沒見到程倚天。失魂落魄,遊走在街上。一輛馬車奔過來,車廂上墜著的鈴鐺“叮叮當當”。“叮叮當當”聲灑落在寂靜下來的街道上,漸去漸遠。原本行走路上的華淑琪也隨之不見。
且說天南客棧那邊,雲杉一連住了三天,第四天上,覺得實在無聊,她便從房間裏出來。剛到大堂,便瞧見一個抱著琵琶進來的白衣姑娘。
一身白衣勝雪,氣質清雅,如同水仙花——正是陰魂不散的白箭侍女冷香兒。
冷香兒徑自走到窗邊,坐下,夥計過去詢問,她說了兩句,然後朝這邊招手。
雲杉身體轉回去一半,想想,又轉回去。走過去,隻見夥計很快送吃食過來:一碟桂花米糕,還有一碗赤豆元宵。桂花米糕裏桂花的香氣順著熱氣撲出來,輕輕一嗅,甜香怡人。赤豆元宵紅豆也熬到了火候,同時裏麵又放了藕粉,煮得很是細滑粘稠。水磨糯米小圓子上好珍珠一樣漂浮在裏麵,雪白晶瑩。
雲杉坐下後對夥計說:“米糕和元宵,原樣兒的,給我都來一份。”
夥計去了,片刻後,掌櫃親自將吃的端過來。不止桂花糕、赤豆元宵,還有揚州的冶春包子和翡翠燒賣。掌櫃笑容可掬,對雲杉說:“雲姑娘,但凡喜歡什麽,吩咐便是。所有費用,店裏會自行解決。”
雲杉笑笑:“不白叨擾了掌櫃。”說著,掏出一張銀票。
冷香兒瞄了一眼,頓時呼吸變重。
掌櫃一瞧,居然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嚇得說什麽也不肯收。
雲杉道:“我住在你這兒,處處都要花錢。天字**房的花銷你不說,我也知道,便是為我往便宜裏算,加上三餐吃飯,每天一共十兩,這就是看你家公子爺的麵子了。”銀票推上去一些,“我占他的光,就用這樣的價格住在你這裏。這張銀票就存在櫃上,住到哪一天,扣到哪一天。我若早早退房,還得問你找錢,若退遲了,三兩天的,就當你家公子爺交情我,多了,我自當再補起來。左右掌櫃你都不會叫我吃虧,是不是?”
“這個嘛……”掌櫃自忖自己鐵齒鋼牙,可以說遍大江南北,這會兒偏偏被這姑娘的伶牙俐齒說閉了嘴。有銀子賺當然不是壞事,總比一間天字號房日日都白白給別人住了強,當下不再退讓
冷香兒坐在旁邊,身上好像長了刺。
掌櫃收了銀票,千恩萬謝退下。
她不由得冷笑:“還真是大方呀……”
雲杉不想就此事和她齟齬,夾了一隻翡翠燒賣,放在醋碟裏蘸了蘸,慢慢吃。
冷香兒賭氣拿起筷子,也吃了一點,過了會兒,放下筷子,對雲杉說:“我真有點搞不懂你——”還沒來得及往下說,雲杉截口打斷:“過去的事,我們不說了,好嗎?”
“你就這麽狠心?”
雲杉也把筷子放下來,噓了口氣,目光冷冷:“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事也好,人也好。”說到這裏,忽然頓了頓,低低一笑,略有些無奈,“我本當更加自強些,可是,人生在世,‘活著’這件事兒叫人著實無奈。不管到那裏,吃啊喝啊,穿啊住啊,總是得花錢對不對?銀子嘛,我確實也花了,但那純屬無奈,你不如也姑且忽略了吧。”
“想要徹底和過去沒有牽連,原來,你也做不到。”又吃了幾口元宵,冷香兒繼續說:“我一直都很討厭你,從來都是。但是不可否認,我又不得不佩服你,說是五體投地也不為過,你知道為什麽嗎?”
雲杉“噢”了一聲,未曾接茬。
“從小你就和別人不一樣,都是蓮花宮女,我是什麽日子,你又是什麽日子?十三歲那年,本來你要麵臨一場災禍,結果,又是一個更大的好運砸在你頭上。”
說過不說“過去的事”,香兒略微提起個話頭,有關那一段,也就打住。接下去,她對雲杉說:“從回來到現在,都沒滿六個月吧,你這回又是怎麽做到的?逸城公子程倚天,被他義父在頤山逸城老巢裏藏了整整十九年,怎麽一下子就被你勾上手了呢?你又用了多少法子,裝可憐了?或是比武調情,或者繼續唱歌舞蹈?”
雲杉一直維持平靜的臉,麵皮禁不住一跳。
“噢,我知道了,”冷香兒突然笑得輕佻,“和那一次一樣,你脫了衣服——”喉嚨突然一緊,啞穴被雲杉點中。
雲杉氣得臉變色,低低聲音道:“不要以為我格外看重你一點,你就如此放肆。”
冷香兒有些慌亂,可憐的神色流露出來。
雲杉對她特別容易心軟,看在眼裏,忍不住歎氣,伸手又把啞穴給解了。
香兒獲得一大口新鮮的空氣,雙手握著喉嚨大力喘息。抬起頭,那可憐的神色再度隱匿,她自嘲一笑:“便是這一點,讓你我不同。”
雲杉說:“許多事情並不單純和你想的一樣。”
冷香兒“嘿嘿”冷笑:“你做都做了,還怕別人說嗎?在那裏,誰不知道:為了釣到男人,你本就什麽都做得出來?”
雲杉緊緊咬牙,好半天,斜瞥她:“不要再說這些廢話,打嘴仗,我現在就認輸。”
冷香兒終於被堵住嘴,片刻後,她假裝去舀吃的,一勺元宵送到嘴邊,沒有吃,又放下:“你回來的事,宮主知道了。”
雲杉默然,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早就料到這一天會來。”
“宮主很佩服你能隱藏行跡這麽久,這幾天你又一直住在杜伯揚手下這一家天南客棧裏,即便想要傳召,真正諸多不便。”說到這裏,她把客棧大堂略作打量,之後唏噓:“說起來,原本那個白箭侍女真是無用。打樁六年,別說拿下逸城公子,就是這樣的店麵,也沒能讓我們得到一點好處。你卻三言兩語把逸城公子程倚天迷得神魂顛倒。”沉吟良久,換了一副鄭重的麵孔:“雲杉,我們還是來談正事。宮主有活兒要交給你。”
“肖飛豔還肯承認我是她的人?”
冷香兒懼怕又無奈:“你還和以前一樣,敢直呼宮主名諱。”之後又說:“之前讓你代表我去和程倚天談判的事情,你沒做,也就罷了。這次的事情,非你出馬不可,你可一定不能再讓我失了麵子——你得答應宮主。”
雲杉低下頭沉思,沒有拒絕。
從天南客棧出來,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雲杉和冷香兒上車,冷香兒才對雲杉說:“尚武門你知道嗎?刑部治下,專門為了針對武林人士而開設。大型門派都要在那裏記錄存檔,平日裏武林中開辦盛會,也要申請報備。說起來,和武林關係也不是很大,但是,倘若真有了關聯,這個機構,真正不能小覷。”
“現在從乾都過來一個官爺,就是這個尚武門新上任的都尉。說起來可真有意思,曆任尚武門都尉都是武功很好的高手,這個都尉卻不然。據說武功一般般,可是背景卻強大得很。”
“居然連肖飛豔都搞不定……”雲杉頓覺有趣。
香兒瞥她一眼:“宮主嫁給荊州牧秦玉川之後,確實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致力於結交京城達官,連齊王都被納入蓮花宮的關係網——這齊王,你知道是誰嗎?”
雲杉搖頭。
“那是和當今太子感情極好的兄弟,皇子當中的實權派。”
“搭上齊王的意思,”雲杉不由得嗤笑,“是蓮花宮獻上的歌舞姬被齊王看中了吧?”
冷香兒臉微赤,稍後點頭。
“有多長時間呢?”雲杉問。
“一年!”
“噢。”
“已經很不錯了,齊王府美女如雲,承寵可以辦成很多事情。譬如說——”
雲杉目光炯炯,來了興趣。
香兒話已出口,騎虎難下,歎了一聲,繼續道:“《江湖百強榜》知道嗎?靖王能夠去逸城為玉雪笙捧場,還將《江湖百強榜》帶回乾都,封存在靖王府中,以示皇家對此榜的肯定,背後,就是有齊王在撐腰。拿一段時間,齊王殿下,是我們的人。”
“但是,現在已經超過一年期限了。”雲杉代替她們可惜。
冷香兒歎了口氣:“是啊,若那歌舞姬本事再好一些,吸引得齊王對她遲遲不能忘情,宮主的日子,可就不是一般好過。”
雲杉聞言不由凝視她。
冷香兒明白,一聲苦笑:“我的情況你還不了解?就算宮主可以讓我恢複完璧,離那裏已有萬裏,我——還是不敢。”
“香兒,”雲杉突如其來親切不已,“都已經離開了,你就徹底放下吧。別的我不敢保證,你若有自己的選擇,我必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威脅。”
“真的嗎?”香兒麵露希冀。
“嗯。”雲杉肯定點頭,“隻是——”她又轉了個話風,“去那齊王府絕對不可以。那裏是肖飛豔的希望,但是卻是足以令你我毀滅的地獄。而且——”頓了頓,她又道:“你一開始隻說尚武門都尉,依舊表示,你真正要和我商談的,可齊王殿下無關,和這位尚武門都尉倒是有關。”
香兒把已經飄飛起來的思緒拉回來,點點頭:“說得沒錯。也不知什麽時候埋下的和這位都尉的過節,這位都尉剛上任未久,突然離京,突然又到湖南,什麽大事也沒做,先關了我們在洪州的百花台。”
“有這等事?”雲杉不由得一愣。
“且齊王府那裏的關係又斷了,出這些事情,京中那些本來熟悉的人對宮主又三緘其口。”
“噢,”雲杉懂了,“你們要送我去那都尉身邊,探聽實情。”
蓮花宮裏,白箭侍女冷香兒非處,黃箭侍女夢瑤仙和藍箭侍女夢沉仙都甚不安分,蓮花宮主肖飛豔實在都不能啟用。
馬車停在嶽州城“祺祥樂坊”的門口,祺祥樂坊正門大開。夢瑤仙和夢沉仙都迎接出來,冷香兒後麵押著,雲杉既答應此事,這會兒也不糾結,昂首跨入。
祺祥樂坊的門關上後,來自天南客棧的一名護衛返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