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魔幻現實主義現實 (二)
四月十二,晴日。
早晨墨者宣布今日休工一天之後,工人們紛紛興高采烈地相約出門。
勞累了一個多月,工人們畢竟也是血肉之軀,一個多月積攢來的一切苦悶和煩躁都是需要發泄的。
而窮人的發泄,無非就是酒、肉、女人這些。
秦國對於底層實施禁酒,於是重頭戲就從“大醉一場,然後去女閭快活一下”變成了“吃頓好的,然後去女閭快活一下”。
鞠子洲跟隨著關係好一些的秩和呦在城中吃過一頓肉,一起來到女閭——當然是非常低級的女閭,高級的,他們這些工人也去不起。
低等女閭一般在城北,這邊環境極差,與鞠子洲以往在城南地所見極不相同,道路極不平整、平民狀態極差、治安情況極差、房屋極其低矮。
鞠子洲走過一處巷子,瞧著了一個黑麵婦人半掩著門,對自己擠眉弄眼;跨過另一個街,街口兩名十二三歲少年將一名年齡還要小的少年堵住,前截去路,後斷退路,嘴裏說著什麽,並不動手,也就不構成“私鬥”的犯法條件,也並不勒索,口中說著借錢,途徑的丈夫們斜斜看過一眼,並不理會。
沒有人犯法。
秩興高采烈,熟門熟路帶著鞠子洲和呦來到女閭所在,並不囉嗦,隻是拍了拍腰間錢袋,立刻便有認得他的打手迎了上來。
“秩,你發了財啦!”打手看了一眼呦,擠眉弄眼,又看見鞠子洲,眼前一亮:“竟又領了生客前來麽?今次可算你便宜些!”
“要你算我便宜麽?說甚麽話?乃翁可非是甚麽窮鬼……有錢……”他說著,又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似乎這袋錢能給他莫大的勇氣,於是他自信起來了:“有錢!”
打手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錢袋,語音拉長,意味深遠:“喔~果真發財了嗬!”
“說起來,秩,今日好似有許多熟客引了生客前來呢,而且似乎都發了財……怎麽樣?有什麽發財的路子麽?”打手問道。
“問那麽多!”秩做出高深莫測的模樣,不一會兒又忍不住想要炫耀:“我說與你,你莫講於旁人!”
“好,好,那是自然!”打手將腦袋湊了過來。
秩左右瞧瞧,偷雞摸狗一樣說道:“你聽我說,是城外,大王建了大爐,要燒銅鐵,我在其中做工,每日可得錢五兩!”
“喔!五兩喔!”打手做出略微僵硬的驚訝表情,他顯然是已經知曉這事的:“可是我聽說,為王做工極累的!”
“你懂甚麽!”秩嗤鼻:“不要累,又有錢的工,何時輪得到你我來做了?”
“這麽!你說的有理。”打手終於心悅誠服:“是有道理的。”
他們說著話,有四人丈夫從低矮無光的內屋裏鑽了出來,隨後是四名女子,都站在暗一些的地方,光線曖昧,看不清臉龐,隻有種暮氣流動。
“謔!”秩挑眉,回頭看向呦和鞠子洲:“呦、洲,你二人可先挑選自己喜歡的!”
他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攬:“今日花耗,權由我來付!”
他說著,又看向打手:“記得,我來付賬!”
“是麽!”打手上下打量著秩:“你倒是一樣的慷慨哩!”
秩昂首闊步,自己先選了一名立在暗處的女子,鑽進低矮無光的小房間裏,回頭說道:“你二人也趕快些!呦,別再跟上次一般!”
呦有些局促,舔了舔舌頭,挺起胸膛:“那是自然,上次……上次是意外!”
他說著,手掌不斷地捏緊,又鬆開,捏緊,又鬆開。
好片刻,他在打手僵硬而嘲弄的假笑之中,走向暗處立著的三人女子,挑了一名,鑽進一樣低矮的暗室。
打手於是將目光投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沒有走向女子,而是湊到打手身旁。
打手似笑非笑看著鞠子洲:“怎麽?怕了?”
“倒不是怕。”鞠子洲笑了笑:“而是累,你也知道,銅鐵爐那邊……做工是非常累的!”
“這倒是聽說了……不過我還聽說,你們在那裏,一天能吃兩頓飯!”
鞠子洲點了點頭,微微歎息:“是啊,一天能有兩頓飯,吃幹飯,大體可以吃飽。”
“幹飯?吃飽!”打手有些動容:“吃飯要算錢麽?”
“做工包吃住的。”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極累,累得我現在隻想找個地方眯一會兒,手指都不想動一下。”
“這樣麽?”打手上下打量鞠子洲。
鞠子洲比秩和呦都要高一些,也沒有他們那麽瘦弱,總體來看,還是比較健壯的。
鞠子洲見打手打量自己,說道:“我比他倆都強壯一些,因此做活也就比他們多一些、重一些,故而如今比他們累一些。”
“這倒是應當。”打手深有感觸,語氣緩和:“我以往服役時候,也是這般。”
“說起來,在那大爐子做活,也有一個月了,不知道鹹陽最近怎樣。”
“一月了?”打手問道。
“是呢,一月了,每日十錢,兩餐管飽,每十日有一餐膏粱可吃。”鞠子洲回答。
“如此之好!”打手動容:“膏粱也是管飽的麽?”
“是呢,管飽。”鞠子洲笑著:“一月,得錢三百!”
打手呼吸都停滯了:“三百!”
一畝上田,豐年可收粟近兩石;中田,一石有餘;下田,一石不足。
最重要的是,管飯!
一天兩頓,幹飯,管飽!
也就是說,一月三百錢是純賺!
他咂咂嘴:“那大爐子,還缺人手麽?”
“你若想去,我可以為你求取名額。”鞠子洲笑了笑;“不收你錢的。”
“果真麽?”
“你與秩是舊友,問問他我何時騙過他?”鞠子洲說道。
“這……”打手猶豫一下:“兄長,你叫作甚麽?”
“你叫我洲吧。”鞠子洲說道:“對了,你在這裏,一月得錢多少?”
“這……”打手猶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鞠子洲擺了擺手:“不提這個……對了,這一月,鹹陽城中糧價和鹽價又漲了沒有?”
“沒有啊。”打手說道:“二月之後就沒再漲了。”
“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買上一些糧與鹽回家看望老父了!”鞠子洲哈哈笑著:“對了,布價呢?”
“這個不知道……不過應該也沒漲吧。”打手猶豫一下。
“那麽,兄弟,你叫什麽?”鞠子洲問道。
“我叫做苟。”苟說道。
“多大了?告知我,晚間回去工地,我好為你求取工作名額!”鞠子洲說道。
“十六。”
“是鹹陽本地人麽?”鞠子洲問道。
“是的。”苟點了點頭。
“娶妻了麽?”鞠子洲立刻又問。
“娶了。”苟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很快回答。
“有子了?”問題又急又快。
“還未有。”苟來不及思考,立刻回答。
“女閭價格也未漲?”急切的問。
“沒有!”不假思索地答。
“布匹、糧食、鹽巴、豚脂、犬肉、草鞋、都未漲價?”鞠子洲連珠炮一樣問道。
“都沒有!”苟下意識回答。
回答完之後,苟期待著鞠子洲的下一個問題。
然而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鞠子洲閉口不言,黑暗中,他神色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