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東方白
異人聽著嬴政的話,麵色相當之平靜。
呂不韋攤開手,觀賞自己掌心糾結的線。
嬴政看著徐青城,看著異人,又瞥了一眼低著頭把玩自己手掌的呂不韋,說道“朕的政製,會把安定的,變為不安定的。”
“盡管一二十年之中,這些人會因為吃得飽,有錢財結餘,而在戰爭之中變為勇敢的兵士,是精兵,但他們始終是不安定的那一部分!”
“知道了這些,政兒打算怎麽做?”異人冷眼發問。
徐青城看了一眼異人。
這個問題,很有一些水平。
看來這位做了多年質子的秦王,也並不是什麽草包。
“添一把柴。”嬴政笑起來了,笑容燦爛。
異人看著嬴政,眼中流露出滿意。
“添一把柴,教這些人的生活過得更沒好一些,教他們的日子更有盼頭,教他們更加富裕,教他們身體強壯,教他們對政更加感恩、馴服。”嬴政回身拜向異人“他們會成為政手中,至強的‘天子之劍’!”
異人哈哈大笑。
他看向嬴政的目光,充滿了滿足和期許,充滿了忌憚與質疑。
他在笑。
如果嬴政什麽都不說,那麽嬴政就是一個該死的;但是嬴政說了出來,那麽嬴政就是知道分寸的。
不隻是知道分寸,還很有為政之手腕、為王之心智。
這意味著,他已經是一名成熟而合格的政客了。
比異人自己都要合格!
“不愧是為寡人之子!”異人讚歎著,然而眸中實在沒有半分喜悅。
徐青城幽幽的歎了一口氣。
他歎氣很長,像是想要把肺子裏的氣息全數吐出。
“太子是個明白的,那麽是要以手中‘天子之劍’,掃滅六國,重定分封嗎?”徐青城問道。
“分封?”嬴政看向徐青城“為何要分封?”
異人聽著嬴政的話,愣了一下。
徐青城凝眸。
呂不韋並不抬頭。
嬴政笑起來了。
小小的孩子笑容惡劣且囂張,有種霸道的得意姿態,難以言明其氣度。
“朕若治,則治天下為群縣諸郡,不設分封,使天下歸於一,使九州定於我,使世人皆為秦人,使秦王為天下王!”
牛皮吹得很大。
異人有片刻失神。
這是他所完全不曾設想過的局麵。
嬴政口中的圖景,是曆代秦君都未曾有過的大野心,得於秦君,又高於秦君。
很……很有趣!
異人眸中流露笑意,他看著自己麵前不遠處的嬴政。
嬴政身量不高,肌體不強,心智並不多麽順服,然而此時的異人對於自己的這個兒子,無比滿意。
有個好手段,有個好願景,說不定,曆代秦君一天下的大誌,他真的可以完成呢!
異人笑著。
他不知道,背對著他的嬴政,此時的臉上是如何的一副清淡與不屑。
嬴政從來對這種事情沒有太強烈的執念。
所謂“一天下”,所謂宏圖遠景,所謂王天下……
嗬,比得上永生麽?
嬴政冷眼看著徐青城。
嬴政冷靜看待自己,看待異人,看待呂不韋,看待秦國、以及這世間的一切人。
真是無趣的一班人!
爭權奪利,逐利搶財,耽於物欲,不敢直麵世間最宏大的力量,遇到了那種力量,竟然隻想著壓抑其發展,以維護和鞏固自己略略高於氓隸庶人的地位。
多可笑!
徐青城直麵嬴政的臉。
他看得到嬴政嘴角的玩味,看得到嬴政眸中的淡漠。
他一定有更加宏大的野心!
但,是什麽?
徐青城向前走了一步。
異人看著徐青城,皺了皺眉。
嬴政看著徐青城,目光中盡是審視。
我活不成了!
徐青城歎了一口氣。
看到了這一幕,又生了探尋的心思,自己這次隻怕是真的沒有活路了。
可是,有什麽關係呢?
徐青城向前又邁了一步。
他走到了嬴政的麵前,蹲下身子問道“那麽太子殿下,覺得想要王天下,需要以何等的政製呢?”
“應時而進!”嬴政慨然說道“百五十年前。秦以變法則強。”
“百五十年後,商君法,並非不可用,但欲破滅六國,定天下於一,當下的秦法,是不夠的,即便勉強做到,也會因為不堪其重負而崩潰。”
“是故,欲要定天下於一,必先,變法!”
異人沒有什麽表示。
因為這也是他的想法。
他本來就覺得,以秦國的一國之力,破滅六國,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也是想要趕快集權然後求變的。
而發動戰爭,並且取得戰爭的勝利,攜大勝之勢,掃清自己集權道路之上的一切障礙,是他所能夠想得到的最簡單最便捷的辦法。
——想要王天下,則需變法;欲要變法,先需集權;若亟集權,就需打仗。
異人是這麽想的,也將要這麽做了。
不過,變法變成什麽樣子,他是沒有答案的。
或者需要富民以富國,或者需要繼續弱民以強國。
這是他目前所沒有頭緒的。
而異人所知道的,唯一可能有頭緒,甚至有實際的辦法的人……就是鞠子洲!
鞠子洲對於“國中之毒”的理解,對於施政務要,對於民心的解釋,都是極正確的。
隻是……鞠子洲,不願意輔佐他!
鞠子洲挑了嬴政。
異人對鞠子洲很是不滿。
但他對人才是有容人之量的。
異人可以原諒鞠子洲對於自己的不敬。
隻要,鞠子洲能夠為秦國獻出自己的智慧。
“秦法要如何變?”徐青城問道“又要變為如何狀貌?”
異人看了一眼徐青城。
這是異人第一次覺得徐青城還算順眼。
“不知。”嬴政搖了搖頭“我所學,隻能支撐我回答到這一步,若是想要更多……”
嬴政坐了下來“你需要親自去問我師兄,討要說法!”
徐青城皺起眉頭。
他猶豫了。
是的,猶豫。
他來到秦國,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見鞠子洲。
不過他並沒有向鞠子洲討要什麽“答案”的念頭。
他隻有一腔怒火,想要發泄。
陳琅是徐青城為數不多的好友。
然而陳琅死去了。
死於商賈的背叛,死於踐行義理的過程。
到死,陳琅都堅信自己的義理是正確的。
但這正確的,這使他丟了性命的義理,是來源於鞠子洲的。
於是陳琅想要向鞠子洲討一個答案。
可,人死了,要來了答案,又有什麽用呢?
徐青城所以有滿滿的一腔怒火。
他想要打鞠子洲一頓。
所以他來見太子政。
而秦太子政,卻著實的給了徐青城一個驚喜。
他開始期待與鞠子洲的會麵了。
但他同樣期待著自己可以暴打鞠子洲一頓。
自己與自己矛盾了,於是徐青城猶豫。
“多謝太子殿下。”徐青城躬身一禮,做出了選擇。
他很快就要死了。
無論是打鞠子洲一頓,還是向他尋一些正確,都有一個前提——見到鞠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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