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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辭城 續

  “你想把氓隸庶人,變成民,變成百姓!”徐青城無比自信。


  他覺得他把握住了一切的脈絡。


  鞠子洲臉上是平靜:“可以這麽說吧。”


  “你想把氓隸庶人,變成民,變成百姓!”徐青城大笑起來。


  他很開心。


  盡管這種想法很荒謬,很不可思議,很異想天開,很與實際割裂,但世上總會有些人誌向高到人世間一切的邏輯、禮法、常理都無法困囿。


  道家子,尤其如此!


  老莊家學弟子,是尤其中的尤其。


  他們似乎生來就要藐視人世間的一切常理,他們張揚、桀驁、狂悖、恣意,卻也同樣具有超越世人的才學,因而能夠擁有叫人無法琢磨,叫人見之,便不能無視,叫人無論愛恨,都難以釋懷的魅力。


  也因此,世上真正合格的老莊家學弟子,其實少之又少,因著這種少見,而兩兩之間,也難以有真正的相見、相處、相試探、相猜度的機會。


  更遑論,是一個優秀的老莊家學弟子,完全找出另外一個老莊家學弟子超出一切的妄念的根本了。


  能夠通過真實的相處而看透、找到別個老莊家學弟子的思想,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徐青城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有這個機會。


  但現在他做到了!

  這對於他而言,是一種來自於義理和智慧的至高戰勝。


  這種戰勝,能夠帶來的愉悅,足以叫人癲狂。


  雖然徐青城算是取了巧,見到鞠子洲之前,就試探過了嬴政這個鞠子洲的唯一傳人。


  可,他勝了!

  於是徐青城大笑,狂笑,笑到眼淚流出來,笑到忘乎所以,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好久,他笑得肚子疼,笑得窒息,這才蹲下身來,費力地呼吸著,貪婪地掠取每一絲潮濕微寒的空氣。


  “……然後呢?”鞠子洲一臉平靜地看著他,好奇問道。


  他在探尋。


  鞠子洲沒有小看任何人的想法。他曾經是傲慢和鄙夷過的,但後來見識到這群眼光落後自己兩千年的家夥的智慧,被教訓了,嚐到苦頭,於是謹慎起來了,這種傲慢和鄙夷,也就隨之消失無蹤。


  現在,他是很想看一看,這種接受現在的教育的能人,究竟能夠聰慧過人到哪一步。


  徐青城的存在,對於他而言,何嚐不是一個近距離了解當世優秀的聰明人的難得機會呢?


  他們的觀察是相互的,試探,也是。


  盡管這一路以來,鞠子洲難以真的隱藏自己的情緒變化,甚至會因為沒有了嬴政的限製,和有了徐青城的拱火而變得更加劇烈。


  但,他其實是占了大便宜的。


  因為徐青城是真切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


  他眼光好、智慧深、思維邏輯明確,甚至具有一定的辯證法基礎。


  但,他是這個時代的人。


  他的思想,始終是立在這個時代的!


  這種名為“時代局限性”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困縛著他的思想。


  這種困縛,甚至是他理論的立身之基!


  徐青城的辯證法,在鞠子洲的理論裏,叫做超越時代發展本身的“樸素辯證法”。


  而鞠子洲自己所學習,所接受,所熟練運用的,是更要超出這種時代局限的“唯物辯證法”。


  一個前綴的不同,中間是近兩千年的差距!

  這中間,是無數智者的歸納思考,是數不盡的巨人為了各種目的的絞盡腦汁,是多少超世之才的苦心孤詣,是億萬誌士的舍生忘死。


  它更是一個在浩瀚長河之中都足以稱之為偉的個體,用以建造屬於自己的理的“槍”,從而打遍天下的根本義理。


  以一個當世之人的想象力,是沒法跨越這些,想象到鞠子洲所渴盼的那些情景的。


  所以鞠子洲不擔心徐青城找到自己的理論根基。


  反而,鞠子洲自己倒是可以借著對於曆史的粗略了解來判斷徐青城的思維,來觀察徐青城的一切結論。


  他可以因此而平靜地麵對徐青城所窮盡一切智慧所想象出來的任何狂悖猜想。


  然後呢?

  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的驚訝、沒有任何的恐懼。


  徐青城甚至覺得,鞠子洲有一些敬佩自己。


  但,怎麽可能?


  為什麽?

  徐青城愕然抬頭。


  他等到了雙眼,看著鞠子洲。


  徐青城試圖從鞠子洲臉上找出一點不平靜和掩飾。


  鞠子洲臉上的探尋是認真的。


  他的眼神是真誠的。


  他沒有作假的理由。


  徐青城眼角抽搐。


  他抿起了唇,聲音帶著一些顫音:“……還有?”


  “還有一些。”鞠子洲點了點頭:“你覺得後麵會是什麽?”


  徐青城艱難地歪了頭,臉上露出一個比哭要難過的笑。


  “嗬嗬……”


  他僵硬地搖了搖頭:“還能有……比這更大的妄想麽?”


  “不是妄想,是理想。”鞠子洲說道。


  “即便是,塗有餓殍、官吏貴族等類,攜土食人、士人,商賈以智食人、田地產出微薄、小民命如螻蟻、天下史歌輩人篡改、連氓隸庶人都覺得氓隸庶人應該如同牛馬,隻怨恨這命如牛馬的氓隸庶人是自己……你都覺得這是理想,而非是妄想……”


  “我很確定!”鞠子洲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與他一路上以來所表現出來的痛苦、壓抑、絕望截然不同。


  徐青城嘴角抽了抽,澀聲苦笑:“你果然並不是道家子弟。”


  “我知道,一定有那麽一條路,通向我所渴盼,我所憧憬的新世界,在那個新世界,我可以自由地笑,自由地說,自由地做我喜歡做的事情,而不擔心再有人去吃別人的血肉,不擔心再有因失去生的可能而選擇體麵死去的爭流的‘家人’,不擔心有因生計被剝奪而選擇反抗的,最終被殺死的人。”鞠子洲篤定說道。


  徐青城恍惚。


  他無法想象這一切。


  即便隻是簡單的幾句描述,他都無法思考那其中的運行。


  “那麽,貴人何以貴呢?”徐青城本能地輕聲問道:“他們會願意嗎?讓渡出手中的權力,對於他們而言,比死還難吧?”


  “不會再有貴人了!”鞠子洲說道:“不會再有騎在別人頭上的人!”


  “他們不同意我們起身,我們便先翻身,打碎了枷,除去了鎖,將他們掀翻,打倒,而後再起身。”


  徐青城有些不安。


  “所以,你要他們自發地起身……”徐青城拙訥張口。


  他想不到如何實現這一切。


  “……那需要……需要多少如你一樣堅定、聰慧、懂得這般難以想象的義理的人呢?”徐青城頭疼欲裂。


  他想不到,越是用力想,越是難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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