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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陳衡

  農會這裏,大部分的成員都是職業農民,以前大家沒有那麽多牛和鐵犁用,所以能夠下地幹活的,大部分是精壯的丈夫。


  如是一個家庭裏的丈夫意外去世,那麽這個家庭很有可能就跌入萬劫不複的境地裏。


  而如今,耕地的工具變化,人們用來耕地的器具變成了更好用的鐵犁牛耕,於是能夠耕地的人,也就不再局限於年輕力壯的丈夫們了。


  一些年齡不那麽老的老者,和正當青春歲月的婦人,也可以下地幹活。


  他們也可以驅趕著牛去犁地,也可以拿著大交子,腰也不彎地站在地裏收割麥子。


  他們也可以揮舞著鞭子,驅趕著老牛拉磨。


  丈夫們於是可以從地裏被解放出來,去做別的事情。


  ——別的,需要更強壯的體力才能夠做的事情。


  比如狩獵,比如木工活、比如泥水活。


  即在這處建製農會,接近一年時間,雖然並沒有達到理想中的,建製農會,使本地人過上與鹹陽的農會人差不多的好日子的目標,可是某些改變是實實在在的。


  基層的問題,從來與別處問題不同。


  這裏,努力一分,就能看得到一分改變。


  即和石神、去疾等十餘名兵士帶著人、拿著錢、糧、鐵器忙了快一年,是真的對某些事情做出了改變的。


  隻是這改變比起人們過上好日子所需要的東西,還差許多。


  但已經做到的改變,是任何人都無法抹消的。


  “現在農會裏還有多少牛和驢?”即吃飽了牛肉,問道。


  石神翻看著竹簡。


  接近一年的時間,他們做不到像士子們一樣詩詞歌賦,但是最基本的賬冊,已經可以看懂和書寫。


  “還剩四百四十二頭牛,兩百零四頭驢。”石神搖了搖頭:“最近磨麥粉太多,已經累殺了六頭牛了。”


  “唉。”即歎氣:“縣令和會長也不知道是真的跑出去了,還是刻意的不願意見我們,農具和工具都已經不夠用了,最遲下下個月……”


  “要不要再給王上寫一封信?”石神提議。


  即想了一下,搖搖頭:“還是算了。”


  算了吧,前麵一封信所提到的那些東西到現在都還沒有落實。


  他們已經給嬴政去過一封信。


  可是到如今,仍舊沒有回信。


  即和石神在漫長的等待之中,已經不抱對於鹹陽那邊提供額外幫助的信心。


  而且,即便是那邊願意幫忙,有能夠提供什麽樣的幫助呢?


  無非是錢、糧食、鐵器。


  和以前一樣的錢、糧食、鐵器。


  在這裏待的久了,即和石神、去疾等人越發清晰的意識到,基層的問題之所以難以解決,並不是因為上麵不給錢、不給糧食、不給工具。


  很多時候,他們明知道,上麵撥下來了錢糧、工具。


  可是這些工具經由誰人的手發下來呢?


  具體的數額是多少呢?

  這一筆如此數額的錢糧、器具,需要覆蓋的麵是多廣?需要對應的需要這些東西的人是多少?

  縣令們、農會會長們打算如何使用這些錢糧器具?


  具體是由誰人來使用這批錢糧器具?


  使用的過程之中,損耗是如何計算的?

  運送的過程之中,損耗是如何計算的?

  一點一點,看著都是非常小的問題。


  可是問題實在的多。


  如果負責這些問題的人比較多,那麽問題還可以翻一倍、翻兩倍的多。


  如今,即和石神掌握了農會快一年。


  他們自然是希望能夠完成秦王政的囑托,給這一縣的百姓以好日子過的。


  可是給他們好日子過,需要的是大家所有人的努力,而不是他們這十幾個人的努力。


  要讓所有人努力,就必須給大家以糧食、錢財、甚至許諾。


  問題就在於,錢財是在別人的掌握之中的。


  而且即便是發下來了錢,一堆金子放在那裏,底層人民也是不認得。


  他們可以認以物易物、可以認秦半兩。


  但唯獨不認金子。


  於是金子沒有用。


  可是身為農會的管理者,即和石神在經曆了初期的慌亂之後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能帶頭以物易物。


  否則的話,農會的信譽便會受到極大打擊。


  連帶著,秦王政的威嚴都會被人們視作無物。


  這對於他們展開工作是不利的。


  於是他們隻能想辦法繞過錢財。


  而繞過錢財,就必須要有另外一套計算貢獻的辦法。


  如今他們是沒有的,所以很多時候,人們對於他們有著意見。


  他們對於這些事情,都是心裏有數。


  卻,無法解決。


  能力有限吧。


  現在他們衡量一切,使人們知道優劣的辦法,就是分配農具。


  貢獻大的,分配好一些的鐵製農具。


  貢獻小一些的,分配差一等的維修過的鐵製農具。


  再次的,則是石頭、骨頭、木頭的農具。


  這樣的劣等農具使用困難,而且十分費力,不僅耽誤生產,還累人,沒有誰人願意用這些。


  所以這些東西對於人們的生產積極性造成了一定的打擊。


  不過問題不大。


  伴隨著即和石神、去疾等人一同來到縣中的,是新式的納稅法。


  這樣的納稅法子,不再是強調個體戶的生產,而是針對於“農會”這個整體。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促進大家協作生產的。


  於是在組織生產的形式之中,人們多了一種生產工具共享的辦法。


  而且勞動的對象由自己家的田地,變做了集體分配下來的任務。


  所以廣義來看,基本的生產活動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但,縣令那邊扣著工具不發放,到底還是有一些影響的。


  這影響便是,農會的人們完成工作會比較晚,時間上,也趕不及進行太多的開荒活動。


  與此相反的神,縣令和農會會長周決兩人的合夥包地事情。


  他們本身就是貴人,手中資本比著一般人,自然是多得多的。


  他們手裏有錢糧、有工具,更有奴隸,如今秦國地製開放了,任何人都可以隨意的開墾荒地。


  縣令雖然不敢謀奪有主之地,但他的職務之便,他可以很輕易地找到縣中的荒地,並且找到其中的好地,然後驅使著自己家裏的奴隸去開荒。


  石神等人是可以確定的。


  周決和曹智喂養他們的奴隸所用的糧食,就是鹹陽方麵拔下來的糧食。


  他們開荒用的工具,也正是鹹陽那裏撥下來的。


  甚至他們學著鹹陽貴族的樣子,許諾了會給奴隸們自由身。


  他們肯定是不敢不給農會糧食錢財和工具的。


  但工具可以磨損之後再給。


  糧食可以有損耗,更可以受潮、發黴、變質。


  錢是一餅又一餅黃金。


  給不給都不影響事情。


  即唉聲歎氣,但他們沒辦法。


  說周決和曹智以權謀私吧,其實沒有什麽可以保留的證據。


  而且曹智本人就是此縣的縣令,是這個縣裏麵最大的存在。


  即便是保存了證據,難道還能到他的麵前去告他嗎?


  想想都感覺好笑。


  而且,農會明麵上的最高長官是周決。


  鹹陽城裏拔下來的一切財政和物資,理論上都應該撥給他,應該在他手中,由他來決定如何使用。


  所以他挪用了去,隻要後麵足數,能夠編排出來一個去處和用處,即便是鹹陽城裏,好似也沒法兒把他怎麽樣。


  這些事情,慢慢的,即和石神也有懂了。


  這是不消說的,也是沒法子說的。


  大家保持心照不宣,有了默契,受氣的人繼續受氣,快活的人繼續快活。


  如此生活向前,直到亂石下墜,野火升天。


  四年冬十二月,鹹陽城來人。


  來者,陳衡。


  陳衡是陳矩的弟弟,父親死後,他因父親蔭庇,得以在吏室學法。


  他學法,一應學費、生活費,都是由農會承擔。


  換言之,也都是由當今的秦王政承擔的。


  所以陳衡其實是秦王政的親從。


  盡管與秦王政見麵不多,但陳衡對秦王政忠心耿耿。


  這一點,他倒是跟自己的兄長一樣。


  來時,嫂嫂已經有了幾個月身孕,陳衡知道,自己這位做叔父的,恐怕無緣見到自己的侄子或者侄女出生了。


  但他倒也並不感覺到傷感。


  反而,脫離了鹹陽,脫離了兄長,陳衡覺得很是舒暢。


  ——兄長果然是愛陳衡、護著陳衡的。


  可是兄弟兩人,已經不再是少年時刻的無話不談,抵足而眠了。


  他們長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


  陳衡知道兄長上了戰場,有了一群過命交情的弟兄。


  如今,兄長與那些人才是可以抵足而眠,互相信任的人。


  而他,反而卻就隔閡起來。


  加上在吏室學法,兄弟倆長久不能相見,很多經曆,很多心緒,無法了解到,也就沒有了交流。


  如今他們相見,很像陌生人了。


  盡管陳衡清楚,兄長必然愛自己,可,兄弟倆已經很難再有話可以講。


  即便不得已開口說話,也隻是說事。


  脫離了那個環境,陳衡感覺呼吸都輕鬆了許多。


  他由繁華的鹹陽城,來到了窮困的界山縣。


  他是帶著任務來的。


  目的是建設農會。


  與他一樣,由鹹陽轉到縣城裏的讀書人不少。


  這些人,大多是正兒八經學過讀書寫字的人,是嬴政初入鹹陽,建製最初的農會之後,就開始培養的人。


  這些人,是嬴政的班底!


  而現在,班底要來建造根底了。


  “周會長、曹縣令。”陳衡朝著周決和曹智行禮:“在下陳衡,奉王命,監製農會,建製工地。”


  周決和曹智對視一眼,都有些困惑:“陳兄的意思是?”


  “建造冶鐵的工地。”陳衡矜持一笑:“去歲王上派周兄來縣中之時,不就說過嗎?”


  “要讓底下的民眾有好日子過。”


  “但要讓他們有好日子過,並不是要白白的發給他們錢,或者塞給他們糧食。”


  “而是要為他們量體裁衣,製造出能讓他們自己過上好日子的道路來。”


  “這……”周決有些懵。


  一邊的曹智挑眉:“如此,陳兄需要我們配合你做什麽?”


  “給我開辟出一塊地來,順帶帶我去縣中農會的聚居地。”


  “陳兄初來乍到,身上仆仆風塵,還是教我為陳兄接風洗塵……”曹智皺著眉,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了。”陳衡拒絕道:“我不善飲酒,在鹹陽,王上勸我飲酒,我都不飲的。”


  這話說出來,相當給麵子,直接把曹智同秦王政畫了等號。


  曹智麵上好看許多,也就不再強求,而是點了點頭:“那好吧,既然陳兄執意如此……”


  “多謝曹縣君。”陳衡禮數做足。


  待到陳衡離開,周決和曹智湊在一起商量。


  兩人拿不準陳衡此人想法,一致決定客氣一些。


  而陳衡,轉身離開的一瞬開始,他臉上客氣而溫和的笑容就迅速變得陰沉。


  “周決?”陳衡不屑冷笑。


  周決在他眼裏,跟傻子沒分別。


  鹹陽農會的第一任會長,姓贏名政。


  第二任會長,姓熊名啟。


  之後,秦王政誅殺熊啟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抄沒他的家底,而是拿回了農會,自己同時再次成為農會的會長。


  直到今天為止,鹹陽農會的會長,依舊是秦王政!

  從這個變化裏麵,有心人就可以看得出秦王政對於“農會”的重視。


  周決這樣第一批經過了考核,確定有能力的人,被委派到各地裏,他們可以說是,最早投效秦王政的一批讀書人。


  即便是為了作秀,秦王政也不可能對他們不好。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成為了各地農會的會長,帶著一群虎狼之士,來到基層,建製農會。


  傻子都應該知道,隻要好好幹上幾年,稍微有點成績,就能飛黃騰達。


  但周決此人,竟然不是在努力的建製農會,爭取政績,而是同本地的地頭蛇之一的縣令混在一起。


  而且看樣子,這兩個人已經基本上結成了同盟!


  這不是自己斷掉了自己的前路嗎?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陳衡簡直無語。


  不過,他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起碼對於他自己而言,這是一件好事。


  今年,除了嫂嫂懷孕之外,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事情了!

  陳衡坐上馬車,拿出一卷《剝削經》,慢慢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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