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扶蘇
《剝削經》不應當是這個階段裏出現的東西。
這一點,甚至嬴政,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
因為《剝削經》裏麵的很多東西,在他看來,原理是極其淺顯的。
即便是歸納總結,也隻是稍微一想,便可以理解的。
但最近這些時日,嬴政越發的能感受到不對勁。
不是他自己不對勁,而是他身邊的人,而是這些朝臣。
這些人,似乎都因為《剝削經》的出現,表現得機靈了一些,也越發的能夠揣測他的意思。
這在最開始時候是一件好事。
可是後來慢慢就不是好事了。
因為他們這些人會慢慢學習和吸收掉《剝削經》裏麵的思想。
他們從懵懂地踐行自己的智慧,到了總結這一切,並且能夠參透這一切,並且反過來利用這些規律的地步。
這對於嬴政而言,並沒有什麽。
甚至也構不成威脅。
然而,這代表了一件事情——就是嬴政對於這些貴族,如掌上觀文一樣的控製,正在逐漸地丟失!
這時候,嬴政才意識到,自己眼裏十分簡單的《剝削經》,對於這些不甚聰慧,但也絕對不笨拙,有著豐富處事經驗的老家夥們,意味著什麽。
這是從混亂到有序,從懵懂走向成熟。
他們以前的智慧,隻在於能夠揣摩別人的心思,猜得到對方下一步的動向。
然而如今,他們卻可以直接地判斷出來嬴政的整體政策走向,並且提前有所準備。
這種超然的大局觀,便是這本《剝削經》給他們帶來的。
平心而論,嬴政並不怕這群人有了這樣的大局觀。
隻是……
眼下的情況,還是困難。
當前的秦國的整個體係,都在逐漸地發生改變。
貴族們配合嬴政,戮滅了各地的小土豪和盤踞勢力,其後,嬴政派人入駐基層,掌控秦國的,為數眾多的庶人。
這些庶人,在稱謂上是“氓”,而不是“民”。
他們大多沒有姓氏,所以也不是百姓。
他們在原來,是不享有“秦人”的權力的。
但如今農會下行,基礎越發的基礎,這些人因著政策的變動,也要享有“秦人”的權力。
這就意味著,成本的提高。
尤其是,管理成本的提高。
農會因此需要的識字的精英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多。
因此秦國如今對於稅收的要求是很高的。
而且,要讓那些原本不歸類於“人”的東西進入到“人”的隊列之中,養活他們所要用的物資,也是前所未有的多。
盡管現如今是一年兩耕,盡管如今生產工具迭代,糞肥推廣。
可,在最開始的時候,在這個需要大量的投入的時候,這些貴族看清楚了這其中的關竅。
他們於是可以借此機會,倒逼嬴政,對他們做出妥協。
盡管能力和智慧上,嬴政自負,這群人捆在一塊都不見得能夠與自己相提並論。
可是,他們手裏是實打實的擁有著最大數量的識字的精英人口和大量的物資儲備的。
這些,正是嬴政所需要的。
為了建製農會,他的手裏,國庫已經連續三年虧損。
這三年之間,全憑呂不韋、熊啟的家財、和一些發田牌時候的貴族的家產支撐著嬴政進行改革。
但即便是如此,他也很難支撐下去。
每一個農會的建設,在最開始時候,有多少錢有多少糧都是不夠的。
嬴政自己算過一筆賬。
要想維持如今秦國的大部分人過上有農會蔭庇的幸福的生活的話就必須有兩倍於秦國人口的人數,持續的為秦人做貢獻。
也就是,要更多的人,受到剝削,以此,才能為秦人們積累出足夠的用以徹底完成變革的財務和物資。
這個過程,嬴政不清楚鞠子洲是如何稱呼它的。
但嬴政深深為此苦惱。
——這是現實的需求,也是所有人的需求。
所有的秦人都需要吃飯,所有的秦人都需要有活幹。
所有的秦人都需要有光明的未來。
他們必須感受到自己是有機會生活的更好的。
而他們的感受從何而來呢?
隻有從現實當中去體會,從實踐之中去獲取。
他們的要求,就是對於秦國的現實的要求。
這一點又一點的,切實而正當的需求,匯總到嬴政這個秦王這裏的時候,就是,他需要戰爭。
戰爭是手段。
他需要用戰爭這個手段,迅速地獲取到盡可能多的財富積累,去滿足最初開始改革時候的人們對於財富和未來的需求。
不然的話,就隻能向內尋求財富。
也就是,向國內的貴族們尋求財富。
但,現實是,嬴政沒法兒對著群貴族揮起屠刀。
即便是他很確定自己有掀桌子的能力,他也不能掀桌子。
就像這一次的征兵。
嬴政的命令是,以前的舊兵士,不優先招取。
他的目的,是向鹹陽的貴族們展示手腕,但,又不能太過強硬。
貴族們如今也是知道嬴政的底線了。
他們拿捏著自己手裏的子侄輩,拿捏著自家的門客,以極高的薪俸去養活這些人,不讓嬴政有機會接觸到他們。
他們為的是,打散嬴政對於基層的組織力度。
同時,他們又要保證嬴政對於基層有著絕對的掌控——因為這份掌控,對於他們而言,也是有利無害的。
嬴政這樣的,具有著如此之高的個人威望與個人智慧,並且有著如此之高的基層公信力的王,秦國那麽多年來,也隻有一個。
其他國家,從誕生到滅亡不一定會有一個。
這樣的人的存在,是集權的幸事。
集權對於他們這些小既得利益者而言,是絕對的好事。
這意味著他們可以以更低的價格,拿走人們手裏的一切利益。
所以他們與嬴政一麵合作,一麵鬥爭。
盡管他們並不能團結起來,甚至能力和智慧也都不如嬴政,但他們手裏有人、有錢、有糧。
他們,人才、錢財、物資,這些是現實的需求。
所以這些人就是現實的需求。
所以他們對於嬴政,有著絕對的優勢!
……
六月底,陳矩家裏一片匆忙。
陳矩這個鐵打的丈夫,坐在院子外麵,抱著雙腿,緊張兮兮。
他身邊,弟兄們正在安慰他。
房屋內,是小池撕心裂肺的尖叫。
十幾歲的女孩兒,生孩子,還是太早了。
然而,這時候,人的整體壽命是很低的。
十幾歲不生孩子,很可能,二十幾歲,人就死了。
大人死去了,小孩子還沒有長成,無法承擔家裏的重擔,落入奴隸的階層,也是可以計日而待的事情了。
十幾歲生孩子,到二十來歲時候,孩子已經基本長成,這往後,即便是大人忽然之間死了,孩子也是有著基本的謀生能力和種田的力量的。
即便生活會困苦一些,可是隻要捱過去,那就萬事都好。
因著這樣的考量,人們成婚生子,也都是十三四歲的事情。
也就是,像小池這樣,甚至比她還要小一些。
——小池今年是十六歲。
陳矩和小池在一塊兒,第三年了。
這個孩子,也是小池想要,陳矩才點了頭的。
他們的計劃是隻要一個孩子,後麵兩個人好好過日子。
雖說小池的父親並不待見陳矩,可還是冷著臉,好說歹說的,塞了一包補品。
那為別人懷了孩子的女孩兒,到底也還是父親掌心裏的珍寶。
拐角處,小池的父親縮在角落裏,聽著女兒的撕心裂肺,他咬牙切齒,恨不能提刀去一刀將陳矩剮了。
他不敢出去。
出去會丟了麵子。
可是他又不舍離開。
如今的衛生條件差,生孩子是一件極其困苦危險的事情。
而且小池這樣的十幾歲的小女孩兒,生孩子更是損傷身體。
撕心裂肺的喊聲維持了六十二個呼吸。
隨後,又一輪的撕心裂肺。
生孩子是很痛苦的,頭胎尤其痛苦。
小池在屋裏哭喊,兩個丈夫在門外擔驚受怕。
他們怕新生的小生命凋零,更怕那妻子、女兒消失不見。
……
嬴政懷抱了新出生的小兒。
小孩子出生之後,被宮人熱水洗淨了,裹在繈褓裏,抱到嬴政麵前。
嬴政也頗有一些擔憂。
成婚之前,他與熊毓也的確素未謀麵,說是有感情基礎,那純屬胡扯。
但是相識日久,又有夫妻的身份,熊毓對於嬴政,畢竟還是不太一樣的。
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他撕心裂肺地生產,即便是嬴政這般的鐵石心腸,也要為她擔心一陣子。
也因為這一份擔心和浪費時間,此時的嬴政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你真醜!”
剛出生的小孩兒,皮膚皺巴巴的,雖然都很幼嫩細膩,但外麵看去,還是很不一樣。
嬴政就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長的真蠢。
沒有自己美啊!
嬴政歎氣,將孩子還給熊毓,轉身便去繼續工作。
熊毓聽到嬴政的自語,忍不住苦笑。
的確,她也覺得自己懷裏的這小東西挺醜的。
而且,雖然是剛剛拚了命生出來的,但熊毓並沒有感受到什麽“血脈相連”的親近感覺。
反而,這小東西眼睛都張不開,活像個小鼠。
當真……醜!
熊毓笑起來,隨後眼淚流出來。
她輕柔懷抱自己的兒子,笑著哭。
“兒啊,你日後,可得對得起娘親今日舍命生你啊!”熊毓這樣祝願著。
趙太後來看了兩眼,隨後覺得已經定好了名字叫做“扶蘇”的小子是真的醜。
她於是喪失了全部的性質,轉而去與自己的朋友一塊賞花。
……
更遙遠的地方裏麵,兵士們動身了。
他們帶著幹糧。
這幹糧是免費的。
飯裏有肉。
他們大家都很開心。
秦王政的第一句話是驗證了的。
秦王政的第一句話是實話,他說謊騙人的可能性一點一點地在減少。
眾人吃的飽飽的,穿著分發下來的鞋子,朝著鹹陽趕來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秦王政不打算打仗為什麽還要征兵。
但他們知道,自己可以吃飽,能夠有工分拿,所以沒有人對這一次的征兵有任何意見。
大家結伴而行,雉總歸是吃飽了就趕路,讓停步就停下來睡覺。
這個天氣,熱水泡腳也是不合時宜的。
雖然人家說是有免費的衣服提供,但雉總覺得不是太可靠、
還有更多的事情他是不清楚為什麽的。
但他不去考慮。
事到麵前必然有解法。
如是沒有解法,他這樣的智慧,也肯定沒辦法解開,所以也就根本不必擔心。
趕赴鹹陽的路很長,這樣長的路,如果沒有人引路,雉是一定會迷路的。
現在有人引路,雖然引路人態度差一點,可是總要比沒有強得多。
引路人們以前是負責押送徭役和兵役的。
現在,他們的服務目標換了,不再講求什麽失期不失期的。
而且,這些人的地位提高了,這就使得這些引路人一時無措。
他們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來對待這群新的兵士。
於是隻能悶著頭睡大覺。
……
眾人一點一點匯聚起來。
兵士們在九月份,大多到了鹹陽。
這時候,王翦也被命令,可以開始帶兵。
這命令讓王翦高興起來。
他一點一點地擦亮了自己的兵器和盔甲,騎了馬。
一聲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