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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李斯

  五年夏,渠成,王乃命之鄭國,曰鄭國渠。


  韓人鄭國,加內史。


  修渠時候做出突出貢獻的韓人季白,下放為縣令。


  渠成之日,修渠之工人,人皆有酒肉封賞。


  鹹陽城中之人,紛紛來到近渠處圍觀。


  當略微渾濁的河水流過,並且水勢越湍,水流也變得更加清澈時候,老一輩的秦人紛紛流下熱淚。


  年輕一些的,隻開懷大笑,鮮有流淚。


  而小兒輩並不實際通曉這條水渠的作用和意義,因此隻是新奇看著。


  這一天,秦王政政令,封王弟成蟜為“長樂君”,寓意長安久樂。


  為安太後憐子之心,長樂君不設封地,隻於鹹陽城中開府,便於太後時時召見,其一應吃用花耗,皆由少府負責。


  秦王的威望和他所能夠給朝臣們帶來的利益達到了一定程度,所以這樣的政令在朝廷裏幾乎無所阻礙。


  ……


  “待不下去了。”李斯如此回答。


  對麵的荀況歎息:“你是我的弟子門人之中,天資最高的人了,所以不如你師弟非,全賴乎你心思浮躁,專好交遊。”


  “然則,夫子,為政之要,難道不是交遊嗎?”


  荀況無奈:“我於此為政之事不能精專,否者,也不會被數度罷官了。或許你是對的吧。”


  “夫子居於此,全仰春申君之庇,然而,夫子可想過麽?春申君若死,夫子又該當如何呢?”李斯問道。


  荀況搖了搖頭:“我都已經這樣年歲,難道還能活得比君子更長久嗎?”


  “總有這樣活著那樣的可能的。”李斯笑起來:“說不定夫子能活得比我都久呢。”


  “你當真想好了嗎?”荀況做出最後的嚐試。


  李斯愛弄險,愛鑽營,然而他的天分之高,實在是荀況生平僅見。


  若是他能夠安心做做學問,做個三五年,有了一些拿得出手的著作之後再去謀求官職,其實是蠻穩妥的。


  就像荀況自己。


  “我已經想好了。”李斯捋著自己的胡須:“夫子,我已經不年輕了,先聖說丈夫三十而立,李斯如今三十過半,除卻美髯,一無所立,前日讀了那一卷《剝削經》,韓非悶了兩日,我其實也很悶。”


  “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了。”


  “韓非說他可以嚐試,但我不想枯坐,也不想嚐試了。”


  “我要去立住我自己!”李斯說到此處,眸中燃起火焰熊熊。


  “《剝削經》啊……”荀況歎息。


  那的確是令人沮喪和絕望的東西了。


  越是專精於學問的人,越是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篇還未寫完的文章背後所體現出來的,是怎樣的宏大而細致的道理。


  那樣的根源性的道理,荀況自己看了都感覺自己可能無法超脫和辯駁其理論。


  更別說,是韓非、李斯這些弟子了。


  “也罷。”荀況搖了搖頭,意興闌珊:“想好了要去哪裏了嗎?”


  “我要去秦國。”李斯回答。


  “去秦國?”荀況挑眉:“你要去見那位鞠子洲鞠先生?”


  “順帶一見而已。”李斯搖頭:“夫子,我是沒有那麽執著於學問的,學問於我,不過是‘器’,我所執著的,還是‘權’。”


  “你比韓非就差在這裏。”荀況靜靜看著李斯。


  “大概吧。”李斯笑了笑:“我要去秦國看一看,如今諸國並起,群王爭雄,前二十年裏麵,天下的王少了一半,依我所見,往後二十年,世間可能就隻有一個王了。”


  “說不定一個王也不會有。”荀況冷眼,冷聲:“道德不修,雖兵戈之利,不能安民之心,不能和民之怨。”


  “但我覺得,郡縣其實也很好啊,夫子你做縣令,縣中不設封君,百民不是也並沒有說什麽嗎?縣中還是很繁茂啊!”


  “這是沐春申君之徳。”荀況搖頭:“各家之民,今年春耕時候,因著水源,不是就打了一架嗎?十五人死,近百人傷,若非縣中有兵製,為師有春申君之威名,他們怎麽可能就此罷手呢?”


  “但秦國似乎就沒有這種事情。”李斯反駁:“秦人這幾年似乎又在修建水渠了,水渠若成,他們便不必為一泓之水而毆鬥不休;律法嚴明,人自然也就不敢再為此而鬥爭!”


  荀況靜默。


  秦國的情況,畢竟是與楚國不一樣的。


  他隻是長長歎氣:“也罷,你若去,也可填補秦國無儒之空缺,隻是指望你為秦修道德,也是難事啊……”


  “多謝夫子。”李斯拜禮。


  荀況一板一眼地回禮:“請你幫我帶一封信給那位鞠先生。”


  “夫子若是好奇,大可以於我一同入秦!”李斯如此回答。


  荀況如果入秦,以他的冥王,是可以直接見到秦王的。


  那樣的話,作為荀況的入室弟子,他李斯,便可以省去了好大功夫!

  荀況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弟子是怎麽樣的想法呢?

  他隻瞪了李斯一眼,無奈說道:“我老了,走不動了,便不去秦國了,你幫我求見一下那位鞠先生,我另外與你一封書信,助你求官,可好?”


  “多謝夫子垂憐。”李斯喜不自勝。


  “唉。”荀況拿李斯一點辦法都沒有。


  “夫子,非,求見。”簡短的聲音,荀況抬了頭,眉間皺紋更深了:“來的正好啊。”


  “進來吧。”


  ……


  李斯帶著四封書信,攜了簡單的衣服、路費、幹糧、武器、防具以及備用的幾雙鞋子,離開蘭陵。


  由楚入秦,以往是難走的,因為不單單是路途遙遠,道路上野獸橫行。


  更難過得去的,是人這一關。


  借宿時候,財不露白的根由就是怕宿主起貪心。


  睡夢之中,萬夫難當之勇士都會被手不縛雞的村婦一刀殺死,遊學的士人雖然有些武勇,但畢竟沒法子一直警惕。


  所以,很多時候,遊學之人寧願住舊屋破廟,都不大願意借住人家。


  而最近這兩年,秦楚之間的道路似乎好走了許多。


  不單是,道路被人填平拓寬踩實,更兼有,路上的破廟、舊屋之中,會有人放置簡單的雄黃、艾草用以驅趕蟲蛇、甚至有些,會有水米給過路人吃用。


  李斯過去聽到過師兄弟們討論這事情。


  他們隻當是神靈顯靈、山鬼出沒,庇護士人。


  然而當李斯實際地拿到那破廟裏儲放的米糧時候,他就立刻意識到了。


  這絕對不可能是什麽神靈和山鬼的手筆!

  脫殼的精米是很嬌貴的,放置上三四個月,即便是驅蟲手段再多,米肯定也會發黃,米裏也肯定會生蟲。


  但這米不一樣的。


  這米顆粒飽滿,頭尾完整,用燈一照,有光澤反射,用水一淘,浮起來的米很少,湯水都濃白而並不渾濁。


  這很顯然是被人靜心挑選出來的好米。


  這樣的米……


  他用手掂量了一下,略略驚訝。


  這一罐子,有七八斤的精米!


  按照師兄弟們所說的那樣,這樣放置了精米的破廟,在蘭陵到秦國的路上,至少有五六處。


  這就是接近五十斤的精米呀!


  換成陳麩舊糧,能換個一二百斤的。


  一二百斤,可以當得住貧寒之家一家八口一個月的口糧了。


  李斯稍微一想,就覺得很是好奇。


  這米糧是誰人放置的呢?


  他放置米糧的意圖是什麽呢?


  好奇歸好奇,李斯沒有探尋這件事情的想法。


  他隻是取了一些米糧,熬了粥,在破廟周邊挖了點野菜,一同添置進入米粥之中。


  美美的喝了一頓,肚裏暖烘烘的,李斯躺好了睡覺。


  一覺醒來,再熬煮米粥時候,李斯看了一眼廟裏的米罐子,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米罐子,滿了!

  昨天李斯來時,那米罐子隻七八分滿而已。


  他又取了其中的米,飽飽的吃了一頓熱飯,那罐子裏,應當隻剩下一半的米才對。


  可是如今它滿了!

  李斯不用想也知道昨晚自己睡後,有人來到了這破廟裏,往這罐子裏添了米!

  但他是誰?他的目的是什麽?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種偷吃他的米的人的?


  假如,假如昨晚那個人對自己這個偷米的賊人有一星半點的不滿,自己可能都睜不開眼睛!

  李斯稍微一想都感覺害怕。


  他深深呼吸,試圖平複心情。


  然而心裏亂糟糟的。


  他想了半天,想破了腦袋都想不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於是他大著膽子,又吃了一頓這罐子裏的米,走之前還把剩下的米帶走。


  隨後,李斯避讓了附近的村子,加快了速度,趕往秦國。


  李斯走後,又有人照例前來添米。


  看到空空如也的罐子時候,這人不由罵了一聲。


  ……


  沒有人追來,也沒有人鑽出來罵自己。


  李斯拍了自己的包裹。


  “看來這米就是給行人吃的……”簡單的做出判斷,李斯安心許多。


  然而又有疑惑升起來了。


  究竟是誰在這樣不彰聲明地給素不相識的過路人精米吃呢?


  誰有如此的財力?誰有如此的必要?

  李斯想不通,他也索性不再去想,而是轉頭去想一想秦國的事情。


  秦國有一位“鞠子洲”。


  這位鞠子洲鞠先生,學識可以說是當世最強的那一批了。


  隻看《剝削經》這樣一篇明顯沒寫完的文章,都能讓人戰栗不已,都能夠令人心生絕望……這樣的大宗師,真不知道為什麽以前沒有什麽名氣。


  而且,這樣的思想,他到底是哪一家的大宗師呢?


  他在秦國,秦國的文脈想必會很昌盛。


  隻是寫出了這樣的東西……這位鞠先生,真的不怕死的嗎?


  李斯不用深入思考都知道,這樣的東西是很得罪“貴族”的。


  而貴族,往往也都是一個國家裏麵最有實力的那批人。


  他們如果齊心協力,就算是換一個王,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鞠子洲的文章,將這批人全部得罪了去,他現在真的還活著嗎?

  甚至“鞠子洲”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某個人的假名呢?


  李斯這樣胡亂的思考著,由楚國,進入了秦國。


  這正是秋天了。


  秦國很多地方,似乎地裏都已經收割過了,道路上孺子們趕著牛,載著一捆又一捆紮好了的柴草,還有些牛背上扛著一些獵來的錦雞、兔子、野鴨。


  道路後側,李斯見到手持鐵刀鐵斧的丈夫、老者拱衛。


  這是奇景。


  李斯以前見所未見。


  ——一般人家不會有牛、更用不起鐵刀鐵斧。


  而用得起這樣的器具和牲畜的家庭,他們又不需要使人這樣做。


  隻稍微透露兩聲,便有大把的窮人手拿了石刀石斧去砍伐柴草來賣給他們。


  這樣的景象……有意思!

  李斯看過了,稍微猶豫,去問了幾句。


  “俺們是在農會裏領了令來做活的,丈夫采伐樹木、老者打草、孺子放牛,老者和丈夫也兼照顧孺子。”


  “那你們不種糧嗎?”李斯好奇。


  “種糧的時節過去了呀,地裏都已經播下去了,隻等過幾天下一場雨然後地裏發出苗苗了!”


  “以前不是說九月底收糧食嗎?”李斯疑惑。


  “現在哪還有九月底才收割的?”老頭笑起來,咧著缺了門牙的嘴嘲笑李斯:“你是哪國人啊?”


  “我是楚人。”


  “來做什麽的?”老者問道。


  “我來遊學,向秦王求官職的。”


  “噫!”老者吃了一驚:“您是士人喲?”


  他看不出來,是很正常的。


  李斯日夜兼程地趕路,身上的袍服破爛髒汙,比乞丐沒差。


  這樣的形象,很難讓人聯想到士人。


  李斯咧嘴笑了笑,從懷裏掏出短劍來。


  他這邊掏出劍,那邊幾名持劍的丈夫已經警覺地拔了劍,踮起腳尖,緊緊盯住李斯。


  李斯動作僵住。


  他有點害怕了。


  那幾人丈夫之中,有兩人,皮膚曬得黝黑,臉上落了疤,手臂肌肉虯結,用力捏著劍柄時候,手背青筋爆出,隻看一眼李斯就知道這倆人是不好惹的。


  他心中有些崩潰。


  今年流年不利!


  淨遇到一堆沒法理解的事情了。


  李斯看著那些拔劍的丈夫。


  丈夫們緊緊盯住李斯。


  這時候與李斯搭話的老者開口了:“莫動手,莫動手,這位是來向秦王陛下求官的士人,不是歹人!”


  幾名丈夫聞言鬆懈下來。


  但那兩名給人以危險感覺的丈夫沒有。


  他們的手依舊在劍柄上。


  李斯衝他們幹笑,並且將手中短劍揣回懷中。


  兩名丈夫這才放鬆了一些,將劍還入劍鞘。


  但他們的右手始終搭在劍柄上。


  李斯頭皮一陣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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