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雨澤物 塵送人
“商討質子入贅平瑀皇族一事。”
齊恒接住請柬打開,隻見尾行幾個隸書讓他忽然想起一個月前的事。
一個月前,上麵下令舉行慶功宴,有宴會時,最忙的自然是禮部,籌劃宴會,安排舞娘,燈光,宴請人員,場地布置……可謂是忙得焦頭爛額。
當時他擬好了請柬內容,正要印刷,年大人傳話說,給他額外留一份印好的請柬。
齊恒當時也沒多想,印好後多給年大人送去一份。至於當時給郡主駙馬……根本就沒想到要給這個新來的敗國質子一份。
思及此,齊恒終於明白郡主今日找他的目的了。想來應是年大人在請柬上動了手腳。
不過郡主倒是護著那質子護得緊。
“想起來了?”
“下官記得,當時是年大人多要走了一份請柬。”
常歌點點頭。果然是年俞那個老賊,但光憑一封請柬還不足以動他,常歌隻好回了府。她要想一個大計,一個足以拉他下水的計謀。
天色漸暗,劉柩尋思皇上快回來了,進屋掌上了燈,剛退出屋,一個聲音傳來。
“公公。”劉柩回頭一看,是前幾日提拔的小福子。
劉柩合上隔扇門,搭上塵尾轉過來問道:“怎麽樣?在這兒還適應吧。”
小福子笑著點點頭:“多虧了公公的提拔,小福子才有今日這般得了個好職。”
劉柩笑了笑:“你這是給宮裏哪位娘娘送湯去?”
“麗妃娘娘。”
劉柩心裏一咯噔,叮囑道:“麗妃娘娘進來頗受皇上寵愛,你且謹言慎行,切莫惹得娘娘不高興了去。”
小福子裏麵嚴肅起來,點點頭,又怕湯亮了,匆忙向公公道別。
劉柩看著小福子小心翼翼地背影,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福子名叫阿澤,又從鄉下出來的,沒什麽大名,從小被阿娘一直喚著阿澤長大。
阿娘說阿澤是隆泰年間出生的,名字也是先皇親賜的,雨澤萬物,乃祥瑞之運。阿娘說阿澤有瑞氣保佑,一定會活得長長久久。
但阿澤從小沒見過阿爹,他問阿娘,阿爹去了哪裏。
阿娘說阿爹在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等事情辦完,阿爹就可以回來了。
阿澤等了十四年,也沒等到阿爹回來。他決定自己去找阿爹。
從阿娘那裏套到了阿爹在宮中當高官的信息,阿澤入了宮。
阿娘聽說阿澤進了宮,心知阻攔不了,便托人捎話給宮裏,讓宮裏人照看著點阿澤。
於是阿澤一路升職,做到了禦膳房總管的位子。幫助他的大恩人就是劉公公。阿澤覺得劉公公有些親切,像是他的親人,但不知為何卻遲遲不認他。
小福子心裏猜了七七八八,打算今日送完湯就去找他攤牌。
他帶著湯一路來到了靜雅宮。
“給娘娘送湯的?”門口的小宮女問道。
“是了。”說著,他正要將盒子遞給她,小宮女突然開口道:“我有些不方便,你直接送到娘娘屋裏吧。”
小福子一看,那宮女手掌留了一大片血,好像是被什麽尖銳東西劃破。看著樣子著實不能進去見娘娘,小福子點點頭,提著湯盒進去了,走前宮女提醒他小心一點,今日麗妃有些不順心。
小福子心下越發謹慎了些,加快腳步走到三交六椀菱花門前,扣了扣門。
“娘娘您的銀耳蓮子湯。”
“端進來。”裏麵傳來麗妃冷冷的聲音。
小福子應了聲是,推門進了屋,低頭一看,屋內全是碎掉的瓷塊,像是花瓶打碎後掉落了一地的。小福子小心地繞過瓷塊,走到正在主位上坐著的麗妃旁。
麗妃把玩著手裏的玉鐲,見小侍衛低著頭走來,瞥了一眼又繼續低頭看鐲子,腳下還換了個姿勢。
這一換,把腳邊一塊瓷片踢了出去,正好踢在小福子腳邊,小福子一踩,腳下不穩,打翻了湯盒,湯灑了一地。
麗妃一抬頭,就見自己中意的銀耳蓮子湯喂了地,登時怒喊:“你這奴才怎麽回事?走路沒長眼嗎?”
“對,對不起娘娘。”小福子趕緊趴在地上收拾,被麗妃一腳踢開。聞聲趕來的下人趕緊收拾,方才在門口的宮女也立馬跪在地上陪不是。
麗妃看著心煩,擺手讓下人把小福子拉下去一丈紅。
小福子拚命喊著娘娘饒命,但麗妃隻是厭惡的看了眼地麵,起身去看一旁的金銀首飾,不再管犯了小錯的侍衛的死活。
劉柩擔心小福子在麗妃那裏受難,又不好貿然前去,隻好去了小福子的住的地方等著,順便……今晚就將他是他兒子一事告訴他。
劉柩想象著那小子驚訝又轉向驚喜和高興的表情,說不定過段時間,他得到了陛下的告假批準,他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劉柩想著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場麵,頓時眼神裏又柔了幾分。
等了好長一會,夜幕都拉下來,這才遠遠地見幾人走來,前麵一人提著燈籠步伐匆忙,後麵幾人費力的跟著,似乎在搬什麽東西。
他走近了些,隻聽那幾人說道。
“又死了一個。”
另一個人道:“是啊,這都幾天了,麗妃宮裏的人可真不留手的。”
“你看那背後打的,骨頭都看見了。這小兄弟沒來幾天,還被提拔到了禦膳房呢。”
“唉,年紀輕輕的……”
提燈的人道:“少說幾句,小心讓人聽了去。”這人又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一處草叢濃密的地方。
“快,就把人扔的這後頭,明早喊人來扔出去。”
幾人手忙腳亂將抬著的東西往草叢裏一扔。
“真是晦氣。”說完,幾人趕緊離開了。
劉柩緩緩從假山石背後走出,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邁向草叢,顫抖的扒開草堆,在隱隱約約的月光下,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背對著他躺在地上,那張臉側過來朝著他,緊閉的雙眼刺痛著劉柩的心。
他緩緩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地上的人兒早已沒了生氣。
他連忙捂住嘴,拚命地忍住自己的情緒。他抖著身子靠近,顫抖著抱起尚有餘溫的兒子。
劉柩張著嘴,臉上是萬分痛苦的表情。
這深宮,這吃人不眨眼的深宮,他兒阿澤,怎被著嚼人的惡魔吃了啊。
他還未來得及和他相認,未來得及看到他少年的臉上露出喜悅高興的神色,未來得及帶他和妻子團聚……
怎讓他白發人就這麽送了黑發人?
他兒死前都沒能見到他的阿爹,沒能喊他一句阿爹。
劉柩再也看不到少年喜悅的笑臉了。
在這深宮中,無人知曉的,如塵土般不起眼地走掉的,是他的兒子。
苦苦哀求著,在仗刑下痛不欲生的,被無情丟在荒草裏的,是他的兒子。
是深宮中眾多死去的侍衛中的一個。
劉柩拚命的張著嘴,他怎敢哭出聲響,隻能拚命的張嘴,仿佛張得越大,內心的痛苦就會從嘴裏跑出的越多。
他顫抖的抱起已經冰冷的兒子,嘴裏喃喃念著:
“阿澤不痛了,爹帶你回家……爹帶你回家。”
他弓著身子,一夜之間,白了兩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