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漢學泰鬥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乾隆三十九年三月,桃花初開,春水初盛。瘦西湖畔,一片春意盎然。阮承信這一日帶上阮元,牽了家中那匹老馬,便道瘦西湖一帶遊玩。湖畔有一片地頗為開闊,阮承信便也在那裏教兒子些射箭技巧。
“這馬上射箭,要比步射更難些。但元兒需記住,上臂的力量若是十分,下盤的力量便是二十分。下盤不穩,箭便射得不準。”阮承信在馬上自己一邊說著,一邊示範。示範完畢,便讓阮元上馬,自己牽著馬韁,讓阮元安心鍛煉。
阮元臂力素弱,射得數箭,已然乏力。加上身在馬上,又要照顧下盤,縱使父親牽住了馬,馬兒不致跑動,也明顯手忙腳亂,堅持到第十箭上,已無力支撐,頗為泄氣的對阮承信道“爹爹,孩兒實在不是習武的料。隻恐……隻恐祖父的武藝,是繼承不下去了。”
阮承信也知阮元於習武一道,並無天賦,教他習箭,不過為了強身健體,況且射藝乃儒家六藝之一,多學一些,也是為了體會聖人心境。看阮元已經難以堅持,也不強求。道“元兒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這射藝隻為健體,並無其它,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吧。”說罷自己翻身上馬,抱了阮元,緩緩而歸。
阮元覺得有點對不起父親,一邊走著,一邊對阮承信道“爹爹,元兒也想努力,可實在是……”阮承信素知兒子脾氣,若不是真的體力不濟,絕不至於放棄。便對他說出實情,道“其實爹爹教你些騎射之道,也不是想讓你繼承祖業。你祖父當年考的是武舉,後來人也勤勉,直做到參將。可眼下天下太平,考武舉的,其實低人一等。爹爹教你習文這許多年,將來去應明經便是。隻是你並未見過祖父,若是爹爹不教你,隻怕日後,你會忘了阮家昔日的樣子。”按明清科舉製度,生員應舉需在《四書》之外,自選《五經》中一經作答數題。所以民間文人也常借用古意,將文官科舉稱為“應明經”,以區分武舉。
阮元忽道“爹爹,元兒看那東坡先生的諫用兵書,頗為不解。東坡先生既然都認為,用兵有那許多禍患,又說好兵必亡。那……那為什麽祖父還要去習武,爹爹又要教孩兒騎射呢?”
阮承信道“這用兵一事,並非都是禍患。相反,有時候,也會因一些不得已之事,而去用兵。這用兵之事,是好兵,還是不得已而用兵,便隻在一個‘義’字上。”
阮元尚難以理解,便安靜的聽著父親講其中區別。
阮承信繼續道“但凡用兵,有‘義’與‘不義’之分,所謂不義,東坡先生在文中所用事例,大抵皆是不義。但凡用兵戰場,打仗的是前線將士,可運輸糧草輜重,提供勞役,全在後方百姓身上。戰事若是不義,百姓便不知因何而戰,便不能提供足夠的糧草物資。這樣一來,前線將士便難以堅持了。”
“就說秦始皇吧,他當年一統六國,天下太平,若到此為止,便是義戰。天下百姓也樂於太平,不是嗎?可之後,他卻非要派五十萬大軍,南下百越,前線用兵五十萬,後方提供物資的,便是百萬人了。天下人剛看到戰亂結束,本想著過幾天太平日子,可依然要服這許多徭役,這還受得了嗎?久而久之,人心不附,秦朝也便亡了。”
“可東坡先生出生之時,宋朝是仁宗皇帝在位,雖然仁宗皇帝並非什麽天縱奇才,卻也是勤勉愛民之主。一時間生民和樂,天下無事。這時李元昊在西邊起兵反宋,有何道義可言?對於宋仁宗而言,這便是義戰了。所以東坡先生也說,盡管朝廷敗了幾仗,卻未傷及根本,便是因民心所向、義舉所為了。”
“那祖父他打過仗嗎?”阮元不禁問道。
“當然了,你祖父當年在戰場上很英勇呢。”阮承信道。
“那,祖父打的仗,是義戰,還是不義之戰呢?”阮元又問。
阮玉堂當年參加的戰爭,其中故事,頗為複雜。阮承信也說不清楚,那一戰到底是義戰,還是不義之戰,便把當年的故事講了不少給阮元聽。講完後說道“其中義或不義,爹爹也說不清楚,元兒再讀幾年書,自己去評判吧。”
很快二人一馬回到虹橋,離揚州不過一裏路程。虹橋在揚州城西北,本不在城內,可天下承平日久,揚州城又不大,難以居住過多人口。便有不少人索性在護城河北,漕河之南的虹橋、草河、天寧寺一帶定居。雖非城牆之內,繁華程度,倒也不遜於城中。
一路上眼看鬧市、酒肆鱗次櫛比,又是中午,阮家父子也有些餓了。阮承信便帶著阮元,找了一家酒肆,點了炒豆腐、走炸雞,想著阮元練箭一個上午,總是有些累了,也該慰勞他一番。正吃飯間,忽聽得樓上有人高聲笑道
“但願昭明太子在天有靈,保佑我兄弟二人,今日不被餓死罷了!”
阮承信想著不過窮書生自娛自樂,初不在意。阮元聽得“昭明太子”四字,卻欣喜異常,他平日和父親、胡廷森等人讀書,對《文選》已頗為熟稔,可平日看《文選》的讀書人並不多,所以知音從來難覓。這時聽到這四個字,頓時有久旱逢甘霖之感,便快步走上樓去,想看看對麵是何方高人。
上得樓上,隻見靠牆一邊,有兩個書生打扮的人坐著。其中一人二十出頭,中等身材,白淨麵龐,頗為和藹可親。另一人長身火麵,約三十歲年紀,一雙眸子閃閃發光,生人多不敢近。但阮元自覺二人應是知己,也不怕生,便徑自過去作揖道“後學阮元,敢問二位先生,剛才所言昭明太子,可是編輯《文選》的那位先賢?”
兩位書生一愣,沒想到一句昭明太子,也會招來朋友。白麵人看起來更和善一些,這時也主動答道“這位小友如此抬舉,我二人也真是慚愧了。這《文選》是千古經典,看過裏麵的文章,實在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可……可是除了爹爹,我沒見到幾個看《文選》的人……”阮元答道。
這時阮承信怕兒子出事,也趕忙走上樓來,見是兩位讀書人,兒子應該不會有危險,便道“在下儀征阮承信,這位是犬子阮元,平日和我讀了些書,便有了興趣。我們與外人交往不多,所以他聽得二位講昭明太子,便會如此感興趣。”二人方知阮家父子來由。
白麵人道“在下陽湖孫星衍,字淵如,那位兄台是陽湖洪亮吉,字稚存。我二人聽得東原先生近日南下,便慕名前來,想得先生指點一二。不料這揚州米物甚貴,多花去不少錢。這不,我二人正犯愁怎麽回去呢。”洪亮吉也對阮承信還禮。
“陽湖……請問陽湖是哪裏?”阮元這年不過十一歲,還未出過揚州府,對這個名字頗為陌生。
“陽湖是常州府治之所,常州府城下麵有兩個縣,一為武進,一為陽湖。我二人便是常州府城人了。”洪亮吉解釋道。看他雙目頗為精神,看似難以親近,但答起話也十分客氣。
“那若是二位兄長說常州府,我不就知道了嘛。”阮元笑道“可一說到陽湖,總是感覺陌生。”
“小友你這就不懂了。”孫星衍笑道“雖然我二人都是常州府人,可你要知道,常州府屬下八個縣,每一縣均有不少生員。其中才華橫溢,年輕有為的,也不在少數,我二人隻是其中兩個庸才罷了。小友你想想,常州這麽多讀書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你也是常州人,我也是常州人,那誰能清楚你是常州哪裏人?所以自報出身的時候,都會以縣為依據,隻言武進、陽湖。便和令尊隻言儀征人,不言揚州人一樣。”
阮元大奇,不懂讀書人裏麵還有這些規矩,平日阮承信也未提及,這一天算是開了眼界。
“再說了,若是陽湖人出門在外,隻稱常州人,同席若有武進人在場,定要譏笑道‘兄台,陽湖人便是陽湖人,說什麽常州人嘛?和我們武進沒關係的’。這武進陽湖雖同在常州府城,可論才子名儒,秋闈中式之人,總是武進多些。陽湖也是這些年出了甌北先生,才算是小有名氣了。所以若是陽湖人在外隻說常州人,旁人反要以為你心虛,隻知借武進聲勢,自充門麵罷了。”孫星衍笑道。甌北先生是清中葉史學大家趙翼,而秋闈便是科舉中的鄉試,江蘇文人,不少都才高氣傲,看不上其他府縣,所以每逢科考,也都暗自較勁,絕不願因本地中舉人少,而失了麵子。
孫星衍模仿武進人那句話,乃是常州方言,學得惟妙惟肖。洪亮吉聽了,也不禁笑出來,道“其實你們不知,孫賢弟說陽湖近年出了些人才,便是說自己呢。我這位孫賢弟,平日精於《尚書》,便書裏再難的文字,到他這裏,也如履平地,絕無任何窒礙。鄉裏人都說,要是孫賢弟日後肯為《尚書》做注,那孔注蔡傳,便棄而不讀,也未嚐不可呢。”洪亮吉說的孔注是孔安國注文,蔡傳則是朱熹學生蔡沈所著《書集傳》,尤其蔡沈書傳,元明清三朝均是科舉所用。所以他這般評價孫星衍,已是極高的讚譽。
孫星衍笑道“洪兄過譽了。小弟不過初窺門徑,這二十九篇《尚書》,想融會貫通,還差得遠呢。去年秋闈本也去過,結果呢,不出所料,榜上無名呀!”說到二十九時,明顯重讀,以示自己與時俱進,視流行的五十八篇版本《尚書》為偽作。
阮承信倒是聽出,孫星衍既應得鄉試,想必也是生員,便道“孫賢弟年方弱冠,已中了秀才,日後自然前途無量。至於這省試,本就不易,賢弟也無需著急。”
洪亮吉歎道“阮兄有所不知,我這孫賢弟論才華、論見識,比那些中舉人的,要高得多呢。隻是那製義時文一道……”
孫星衍道“什麽製義時文,直說八股文好了。也不知當年,是什麽人發明出這般文字,這不是消遣我們的嗎?經義策問,本是討論聖人之道的。可一到了科考的時候,便成日‘對仗’、‘對仗’,要對仗你寫詩去呀。討論聖人之言,還要對個不停,著實煩人。”
阮承信也點頭道“孫賢弟說的是,多少舉子,成日被這製義時文所困,一生便研究這些,做了官之後,又全忘了。到頭來什麽都不會,我也向來不喜這些。所以平日教元兒時,也時常告訴他,讀書學的是有用的知識,若是一味沉溺於這八股對仗,那便是有害無益了。”
阮元也應了聲是。由於已過十歲,便要考慮入官學之事,這時也難免開始接觸八股文,他向來不喜這種強行對仗的格式文章,父親也不強求。孫洪二人聽阮家父子語氣,和自己是一樣脾氣,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阮承信忽然想起一事,道“二位先生剛才可是說,東原先生要來揚州?”
洪亮吉道“所言不錯,東原先生最近在京城裏修那《四庫》,但他一向喜愛揚州風景,近日便來了。聽說就是今天下午,揚州安定書院要請他講課呢。我二人向來仰慕東原先生,這不,連夜啟程從江南過來了。”
幾人討論的東原先生,便是清代名儒戴震,戴震不僅精於經術,對於曆法、算學也多精通。洪亮吉、孫星衍都是晚輩,自然會慕名而來。阮承信也素聞戴震名聲,隻是無緣一見。這時聽了二人之言,便道“既是東原先生講學,我父子便也一同前往,如何?”
孫星衍笑道“這個不難,隻不過去書院之前,也得填飽肚子呀,若是東原先生講學,過去時無精打采,豈不掃了人家的興?”幾人聽他言辭幽默,也都一同大笑起來。
安定書院就在揚州舊城,從虹橋一路南下,進了鎮淮門一直前行便到。阮承信一行用罷午飯,便趕到書院門前。隻見書院一帶,已集中了數十位書生,四周還有陸續趕到的。問得門衛,隻說主講尚未到來,阮承信一行算來得早的,也及時找了好位置,準備一睹大師風采。
不一會兒工夫,四周書生陸續進入書院,阮元大致數著,也有上百人了,正好奇間,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道“阮家兄弟,今天也來聽東原先生講課嗎?”
阮元一驚,忙回頭看過去,見是個頗為熟悉的少年,依稀想起是江府遇到過的江藩。阮元當日雖在江府受了欺負,卻記得江藩幫過他,對他並無恨意。便道“江兄也知道東原先生?”
江藩道“東原先生是一代儒宗,不知有多少人敬仰先生才學,先生年事已高,近年據說已少與外人交往,今天能得一見,自然要來了。不過我之所以得到這個消息,也是橙裏先生告訴我的。”阮元正好奇江昉和戴震有什麽關係,隻見前麵緩緩走來一人,正是江昉。
江昉對眼前諸生做了個揖,已盡禮數,書生裏又認得江昉的,知道他是鹽商領袖,平日又禮賢下士,是個應當尊敬的人物,便都安靜起來,聽江昉講話。江昉便道
“今日來這裏的先生,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乃是我大清海內第一名儒,戴東原先生!先生近日在京城主修《四庫全書》,上月間思念我揚州風景,便臨時告假而歸。在下雖然才疏學淺,可少年之時,與東原先生頗有些淵源,故而一直保持了聯係。眼看先生要南下,豈非我等後學之幸事?於是在下便修書一封與東原先生,希望先生主講我安定書院一日,先生寬宏,看在小弟的薄麵上,也就答應了。”
這話說的謙虛,但戴震何許人物,江昉一句話下來,他竟然願意南下主講一日。一時書生之間,已是議論紛紛。阮元也頗為好奇,不知江舅祖為何能與“海內第一名儒”成為至交。阮承信頗知江府故事,便悄悄把事情來由告訴了阮元。
原來戴震年輕之時,頗好揚州風景,便一度來到揚州,在書院主講許慎、鄭玄之學。所主講的地方,便是這安定書院。當時朝廷派來揚州的兩淮鹽運使,名為盧見曾,是個好學愛才之人。聽聞戴震在此暫住,便備了厚禮,請戴震到鹽運使衙門做了數月座上賓。
盧見曾頗好交往,一時淮揚名士,大半曾進得盧府。他又是主管鹽運的官員,自然少不了和江府來往。當時江昉年紀尚輕,但憑著兄長江春和盧見曾的交情,也經常來盧府和一些名士討教,便認識了戴震。
戴震為人頗為自傲,原本江家這種大商人,他不僅不願交往,反而經常避而遠之。但眼看江昉來得數日,為人謙遜,經術之間也頗有見地,方收了成見,也和江昉講起自己畢生所學。久而久之,二人便有了聯係。
後來盧見曾因鹽務虧空,蒙冤下獄,竟而病死獄中。這便是乾隆中葉,轟動一時的鹽引案了。當時江府感他寬仁,一直積極聯係朝廷,力主盧見曾清白。前後堅持了數年,大學士劉統勳收集全了證據,向乾隆表明事實,才終於為盧見曾平反。江春也因全力奔走,一時在揚州眾商歸心,成為不可撼動的總商之首。戴震當時已不在揚州,但聽聞江府義舉,也非常感動。便把江昉當作至交,這時江昉主動相邀,便也不好推卻了。
阮承信的父親阮玉堂,當年與盧見曾也曾有來往,是故阮承信聽過一些他的故事。隻是阮玉堂去世已久,平日又不在揚州,兩家並無特別親密的交情,所以日子長了,也就不再聯係了,隻記得一些當年的故事。
江昉寒暄了一陣,便向來處施了一禮,請戴震上台,自己則出了門,在一邊等著,似乎不願因自己身份,打擾真正的教學先生。阮元隻見江昉所指之處,緩緩走過一個中等身材的老者來。聽父親說,戴震隻有五十出頭,可眼看眼前這老者,雙目平和,似有無盡底蘊,但眼中神色,卻比尋常五十之人更要暗淡。依稀可見的發辮上,也多是蒼白之色。戴震這些年檢校四庫之書,耗盡心血,從《永樂大典》等古籍中,輯錄得不少失傳典籍,一部《算經十書》更是讓年輕學子重見上古算學經典。可為了這些,戴震也耗去了大半心力。
戴震走上台來,對台下學子略一作揖,不少後學晚輩,紛紛站起還禮。隻聽他緩緩說道“承蒙橙裏先生厚愛,在下歸鄉,路經揚州,又曾在此講過學,今日若不前來,反對不起各位了。”阮元聽他說話,中氣倒足,又頗為謙和,言語圓轉自如。殊不知戴震早年也常與人辯論儒家“性理”之類問題,年紀大了,方自然純熟起來。
戴震道“後學戴震,平日頗願思索這聖人學問中性理諸事,有些一家之言,編了三卷薄冊子出來,實在也不是什麽大學問。後學在科場多年,也不過得了個舉人,想必是學術尚有不逮之處。不過既然各位願意聽後學一言,後學今日便講講後學所思,這‘理’字究竟是何來由,又作何解釋吧。”戴震對儒家思想中“理”的思考頗多,自己所著三卷《孟子字義疏證》,第一部分便是討論“理”的意義,這時所言,其實也隻是自謙而已。
戴震見台下無人反對,便漸漸進入正題“我等讀聖賢書,這‘理’字,終是繞不過去的,可這‘理’字究竟作何解釋,千百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後學嚐遍觀先秦經典,方認識到,‘理’字意義頗多。有肌理,有腠理,有文理,亦有條理。孟子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可見這人有了心智,便能觀萬物條理,便是我等常言之‘理’了。這‘條理’一說,又解釋為‘得其分,則有條而不紊。’鄭康成也說‘理者,分也。’什麽意思呢,便是對事物之區別,詳加區分。知道事物的差異,便是‘知理’了。自然,知道事物的差異,便也應當知道事物的本質。”
戴震講儒家這“理”字,語言淺易,詳加說明又不失依據,阮元聽了,漸漸信服。又聽戴震緩緩道“這‘理’字字義雖多,但縱觀上古經籍,似乎並不常見。各位之所以覺得常見,實乃宋儒言‘理’之故。可宋儒又是怎麽說的呢?‘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按宋儒這般說法,這‘理’自天而出,自人有了心,便存於心中。可事實是否如此呢?後學冒昧,自覺這‘理’本在人心之外,是人看到天下萬物,才明了這萬物之理。”
“大家又要問了,戴某這般言語,有何依據?後學不才,試舉亞聖孟夫子之言,為大家解釋一番。孟夫子曾言,各人之口不同,但嚐起食物,味道相同。各人之耳不同,可聽起聲音,音韻相同。由此可見,雖然各人心不同,但總能認識到些相同之物,這相同之物,便是‘理’了。”
“各位又要問了,這與宋儒之言有何區別呢?後學覺得,這事物之理,看不見摸不著,所以大家才有疑惑。可外界的聲音,大家總聽得到吧?大家想想,是先有了聲音,後被耳朵聽見,還是耳朵先知道了聲音的存在,聲音再出現的呢?自然是前者了。既然耳朵聽聲音是這樣,用心去思考事理,自然也應是這樣了。”
“可有些不學無術之人,聽了宋儒所謂理在心中的言論,便自以為所作所為,全憑自己心中所想。心中覺得對了,便是有理,覺得錯了,便是無理。久而久之,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反倒把這些視為聖人教誨!唉,這大好的一生,便這般自己糟蹋了。要知道這事物之理,應當自外部觀察入手,方可在心中形成認識。若是隨心所欲而不觀察外物,和那些放蕩不羈的紈絝子弟,又有何異呢?”
“宋儒不但這‘天理’二字說偏了,便是這‘人欲’二字,一樣偏了,後學不才,曾聽宋學之人講起,這《禮記樂記》之中,便有‘滅天理而窮人欲’一言,如何偏了?要知道這人欲到了盡頭,天理自然就被破壞了。可為了維護天理,便一定要湮滅人欲嗎?人欲如流水,性理如溝壑,水在溝壑裏流動,哪裏錯了?若是水流不依溝壑而動,四處奔流,才是錯了!宋儒看這理欲,便如對待正邪一般,非此即彼。可這天理人欲,並非正與邪一般,是絕對對立之物啊……”
戴震所言,乃是儒家學者中常見的“天理人欲之辨”,其實頗為複雜,為了講學,已經講得非常淺易。但阮元這年畢竟才十一歲,對於這些深刻的道理,也很難理解多少。隻覺戴震講的這些,言辭簡明扼要,卻又引經據典,極有說服力,至少要比所謂“宋儒”、“宋學之人”要強多了。
阮元還不知這其中言論,便是清朝中期學者之間,辯論最激烈的“漢宋之爭”。清朝取代明朝建立後,不少以明遺民自居的學者痛定思痛,認真反思明亡教訓,認為其中之一,便是學者不學無術,毫無考據便空口辯論,最終違了聖人本意。所以自顧炎武、黃宗羲以來,便大力呼籲“實學”而反對“空言”。
但所謂“實學”,本身包羅萬象,具體到每一件事物,又有不同的做法。在儒家經典研究方麵,顧炎武曾多次進行考據,以說明詞語原本之意。進入清朝中期,學者多推崇顧氏,一時考據之學大盛,甚至有較為激進的學者,為了考證一個詞語的原義,竟然要找遍先秦兩漢的所有流傳著作。不過這個時段的上古作品,一共也沒留下多少,否則學者們便是窮盡一生之力,恐怕也看不完那麽多書。
這些學者往往認為,越是距離孔孟聖賢近的時代,對詞語做出的解釋越容易符合原意。所以漢代大儒許慎和鄭玄,便成了這些學者的推崇對象。由於這些學者動輒引用漢儒對經典的解釋,這一派便漸漸被稱為漢學學派,而依然推崇程朱理學的學者,便被稱為宋學學派了。
其實清朝官方科舉,並未直接認可漢儒,官方言及科舉,明文稱四書要遵循朱子集注,五經也有對應的理學注解。早期聖祖康熙帝在位時,更是大力推廣理學。故而清朝中前期,宋學占了絕對主流。可清朝進入中期,一方麵宋學理論漸漸僵化,學派後繼乏人。一方麵文網頗密,民間讀書人若是一言一行不合上意,隻要被揭發出來,便可能是大逆之罪。所以很多讀書人明裏不言,卻暗中和朝廷較勁,你專用宋學,我便推廣漢學。又有惠棟、戴震等人,傾畢生之力於經籍之中。故而朝廷之外,漢學學者反而地位越來越高。
當時在位的清高宗乾隆皇帝,倒也不是不清楚這些。但乾隆頗有心術,深知這些儒者並非真有什麽“大逆”之心。所以言辭之罪,針對的多是些聲名不著的生員和在鄉舉人,而對於戴震這些已成名的海內名儒,非但不加罪名,反而聽之任之。戴震本也不願參與政治,反而積極參與《四庫全書》的修撰。於是皇帝與大學者之間,也就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和平。久而久之,不少乾隆前期的漢學學生,已經成了學政、典試之官,後來學生在科舉中引用漢學學者如惠棟、江永之說的,不僅不會落榜,反而容易得到更高名次。
這時的阮元,尚未參與漢宋之爭,但戴震這一番言論,卻也讓阮元心中,多了一個敬仰之人。阮元之後也再未見過戴震,三年之後,因編修四庫,致力學術,戴震積勞成疾而終,年僅五十五歲。
這時戴震講學已畢,江昉又回到堂中,請了戴震回去,其餘書生也各自歸家。阮承信父子告別了孫星衍和洪亮吉,正也要離去。忽聽江昉在後麵說道“得中可否暫留片刻?”
阮承信聽江昉喚他,隻好回過身去。阮元雖不想再入江府,但江昉畢竟是他舅祖,也恭恭敬敬的施了禮。隻聽江昉對阮承信道“得中離開我江府,這數來也有兩年了,先前提到那件事,不知可否考慮清楚了?”
阮元頗為疑惑,不知江昉所謂何事,阮承信道“既是舅父出言,本該前往,隻是……”看了看阮元,似乎有些不便。江昉也不強求,道“若是不方便,回去和夫人商量一下也好。”阮承信這才帶了阮元離去。
阮元本也不知父親和江舅祖商量了什麽,但這天回到家後,阮承信向林氏提起,阮元悄悄在屋外聽了,方知來由。原來江家生意遍及長江中下遊諸省,西至兩湖,都是江家販鹽之處,因而揚州之外,時常缺人管理。他離開江府之時,湖北分號有個賬房位置空著,江昉想起阮承信,便向他提及,若是做了賬房,平日也能多賺些錢,而且阮承信在外謀生,家裏也能節省些開銷。
可阮承信之前一直沒有答應,因為阮元當時年紀還小,覺得自己一旦離開揚州,阮元缺人管教,隻怕誤了學業。江昉當時便補了別人去湖北,誰知近日傳回消息,那人不幸溺水而亡。阮元年紀又大了兩歲,也不需要特別親密的照顧了,於是江昉便再一次向阮承信提起這件事。
林氏聽完阮承信這事來由,憑著自己對丈夫的了解,已清楚了阮承信為什麽不願前往湖北。原因無非有三,一是阮承信自恃讀書人身份,不願做賬房之事。二是擔心即便去了,事情也應付不過來。三則是擔心阮元了。略一思忖,這三件事都不難解決。便道“夫子且先冷靜,以我的想法,這賬房之事,倒未必有多少難處。先前夫子說,橙裏先生多次向你提及前往湖北之事,若這差事真的困難,江家又不會為了你一人,把財路都斷送了,必然會立刻派個得力的人過去。既然橙裏先生等得你這許久,想來不過是想幫你解決一下生計罷了。”
阮承信想想,覺得也有道理,江家人脈頗廣,必然不至於缺乏人手。但總是覺得以士從商,不免有些不雅。答道“夫人之言,確是有理,可我平生從不曉商人之事,便是平日並不要緊,也隻怕……”
“夫子是覺得,自己一個讀書人,去做那出入記賬之事,有份,是嗎?”林氏知道阮承信在這一點上,終究不會自己承認,倒不如直接點破,阮承信方才可能正視這一矛盾。“可夫子有沒有想過,若咱家就這樣下去,隻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元兒離成年還遠,總不能讓他去補貼家用吧?更何況,夫子終是要抱孫子的。”
說這話時,林氏也怕阮元萬一在外聽到,於是最後幾個字,便壓低了聲音,同時身子微微向左傾斜,眼睛也向左瞥了一下。阮家門戶向南,林氏這時向左微動,便是指向東側,江府正好在揚州城東南方向的康山,這個姿勢一做出來,阮承信看得清楚,很快會意,點了點頭。
阮承信與妻子相處十餘年,兩人都是讀書人家出身,性情相投,說起話來,默契也多,平時自己有什麽話說不出來,林氏察言觀色,便可看出個不離十。反過來自己也知道妻子心意,這時看妻子動作,便既領會。妻子說到抱孫子,又轉向江府方向,言下之意,便是希望未來阮元訂婚之時,可以從江家擇一女喜結連理。阮承信生母便是江府出身,早有淵源,而且江家從江昉父輩起,從、表兄弟便不在少數,若是下一代人,與阮元血親已遠,最多稱一聲表姐妹,但已無近親關係了。阮元若與江家之女結親,未來隻要不自己敗家,衣食無憂一生倒也不難。
可阮承信與江府之間,關係也並非特別親密,如果阮承信就這樣去和江府談論阮元婚事,江昉固然寬厚,卻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同意阮承信。但若是阮承信願意接受江昉邀請,為江家做幾年事,阮家江家之間,聯係便會密切。而且到那個時候,阮元年歲足夠,就可以去考官學,一旦阮元入學,再證明自己的實力,與江家聯姻,便會大有希望。
阮承信既已會意,想到自己這一生,隻怕很難挽回阮家的衰落了。但阮元很快就會長大,若是到時候自己有個不測,阮元未來的生活,隻會比現在更困難。阮元又不像自己有國子生頭銜,到時候隻能淪為平民,再無免除賦役、登堂而坐之類優待。想到這裏,自己也確是對不起兒子,若是再硬撐著門麵不放,隻怕有些虛偽了。便道“元兒還要幾年才能長大,總是要把這幾年撐過去。這湖北一行,看來是必須要去了,隻是元兒的學業……”
“爹爹放心,元兒一定繼續努力,絕不讓爹爹失望。”阮元聽了父母這一番話,再也按耐不住,便索性走出來,道“爹、娘,你們的話,孩兒已聽到了。孩兒雖然不能全懂,但孩兒知道,爹爹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元兒,才考慮去湖北的。元兒現在還小,做不了什麽,但我可以現在努力,七年之後,元兒成年了,就可以撐起這個家了!”說道這裏,阮元雖然勇敢,卻也不免有些心虛。胡廷森自江府一別,後來雖也指點過他,可胡廷森自己事務同樣繁忙,很難一直幫助阮元,後麵讀書學習的路,自己也不清楚該怎麽辦。
林氏笑道“元兒倒是有孝心,爹娘已經知道了,但元兒你還小,先把課業完成,才是你該做的。”忽然想起,陳集家中,據稱近日有位新來的先生,聽族裏人這先生頗有才學,講學簡明扼要,讓人易於接受。阮元若去陳集跟這位先生學習,倒也不會誤了學業。便和阮承信父子說道“其實夫子去湖北,也未必就耽誤了元兒學業。元兒,家裏沒了這個能教書的爹,還有我這個能教書的娘呢。”
阮承信一時不解,林氏繼續道“前幾日陳集的表兄來信,說陳集我們林家家塾裏,近日來了位先生,姓喬,名字大概是叫做……喬椿齡吧,說喬先生學識淵博,人也謙和,平日家裏子弟但凡有請教的,喬先生都一一耐心作答,以前請的先生指點不明之處,喬先生都能講得通透。元兒願意到喬先生那裏去讀書嗎?”阮元聽母親說喬椿齡為人不錯,自己除了胡廷森外,也沒其他認識的先生,便點了點頭。
阮承信笑道“不想還是夫人聰明,今日橙裏先生和我說這事時,我尚有不少難處,沒想夫人這一提點,竟全都解決了。看來湖北這一趟,我是可以放心去了。”又對阮元道“元兒,父親知道你娘賢惠、又識大體,即便父親不在家裏,有你娘在,凡事聽你娘的話,總是不會錯的。元兒能記住嗎?”
阮元點點頭,阮承信又道“爹爹這兩年教你《資治通鑒》,故事也講了上百個了,依你現在所學的內容,想自己看通鑒全文,爹覺得已經不難了。以後便自己多讀書吧,一定要記住,咱們讀書,是為了學有用的學問,千萬不要被科考耽誤了。”阮元也答應了,其實這時他聽多了阮承信講曆史故事,早已自己把《資治通鑒》看了一些,聽父親對此非常認可,當然更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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