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十全武功
依清代禮俗,官員之家喪事,於逝者去世三日後大殮。這一日正是江彩的大殮之日,阮元家境並不寬裕,總商行館那邊也入不敷出,無力置辦上等棺槨,隻得選了一副精致穩重的棺木,以待江彩下葬之用。那棺木雖甚結實,材質卻是平常。
按照當時禮儀,錢楷暫充了執事,揚州會館各路下人,也將陪葬的茵褥棉衾一一備好,待江彩遺體入棺,又尋了些衣物,以充填空虛之處。隨即,錢楷致禮,與眾人痛哭盡哀,眼看即將蓋棺,阮元情不自禁,猶伏在江彩棺槨之上,哭了半刻,才得將棺木加錠施漆,江彩的容顏,就這樣消失在各人眼中。
這日江彩大殮,阮元一眾親故也各自到場,孫星衍見阮元哭得悲不自勝,也上前扶住阮元,勸慰道:“伯元,采薇去的那日,我……我也是和你一般痛楚。可伯元,你轉過年去,也不過三十歲,還有許多時日要度過呢,可一定要節哀才是。先聖製定五禮,於喪禮處以盡哀為本,正是不希望生者溺於情意,竟毀了自己身子啊?”
孫星衍發妻名叫王采薇,自弱冠時與孫星衍結為夫婦,也是當時江南首屈一指的才女,可惜紅顏薄命,孫星衍當年在揚州與阮元初遇後不久,王采薇便早早去世。阮元自然也知道這些,所以尋委執事時,雖先想到孫星衍,最後卻找了錢楷。想起二人十餘年的情誼,也對孫星衍道:“淵如兄,聖人之意,我又怎能不知?隻是我夫妻之間,比一般夫妻又有不同,彩兒與我成婚整整九年,可我二人在一起安享天倫的日子,連兩年都不到……是我一生虧欠彩兒太多,所以實在難以自製,違了聖人之道,還請淵如兄見諒才是。”
眼看錢楷執事已畢,也對錢楷道:“裴山,說來也慚愧,初春之時,還想著若是你有了孩子,便和你結一門親事,可眼下荃兒也……裴山,彩兒和我情意深重,我實不忍輕言相棄,之前已在彩兒靈前許了誓,此後三年,不立妻室,以盡夫妻之誼,隻怕當日的秦晉之約,我不能守下去了。”
按禮製,江彩去世,阮元以丈夫身份,為妻子服喪,加上阮承信尚健在,屬於“齊衰杖期”,隻需服喪一年。但阮元立誓三年不娶妻,此間情意自是倍加深重了。錢楷看阮元形貌,自也難過,道:“伯元,本就是你我戲謔之言,又何必那麽在意呢?我家中也不寬裕,一時是不想要孩子的。或許哪一日……”他本想說若是阮元之後續娶,再生下孩子,或許兩家孩子會一同長大,可這個時候和阮元說這些,不免有些冒犯他夫妻之情,也隻好不言,隻輕輕拍著阮元的雙肩,希望他放鬆一些。
阮元看錢楷神色,也猜了個大概,對錢楷點點頭,示意無他。看周圍其他人時,胡長齡、劉鳳誥、那彥成也都在場,也一一同各人問候過了,尤其是那彥成,阮元這些日子家中連生變故,朝中事務也不免有些疏忽,那彥成無論在南書房還是揚州會館,對他都多有匡助。想起當日那彥成對自己的建議,阮元也不再猶豫,道:“東甫兄,我已給揚州去了信,請家父再入京一次,若是家中有願意來京城遊曆的,也讓父親從中挑選,擇一二能用之人,到我會館來做些事。眼下小弟家中也不寬裕,便隻好出此下策了。”
那彥成道:“其實這也無妨,你在京城根基不足,多用些家中故人,並無不可。據我所知,不少初到京城為官之人,也是這樣立足於此的。隻是今日這裏,彼時同榜,西庚、金門都到了,瑟庵卻至今未至,也不覺有些……其實他早已托我向你致歉,或許也是麵子上掛不住吧。”
阮元看看四周,同榜、翰詹眾人,各送了不少挽聯過來,身邊有一幅字,落款是曹振鏞,他四處看看,卻也見不到人,回想起來,曹振鏞雖是曹文埴之子,在翰林院卻異常低調謹慎,以至於在阮元心裏,曹振鏞的麵孔直到此時,還是非常模糊。盧蔭溥這日有事,托家人送了挽聯過來,阮元也不見怪。隻是汪廷珍直至此時,不僅人未到,也並未托人致祭,實在遺憾。
但阮元素來為人通達,也不在意這些,隻回答道:“瑟庵總是有他的想法,也是勉強不來的。他若執意不再與我往來,便隨他去吧。”眼看喪禮已過了大半日,想來家中其他事務,自己也能處理,便送了那彥成、孫星衍和錢楷出門,準備和他們告別。
可沒想到的是,一行人剛走到門前,忽然一個聲音在身前響起,“伯元!”阮元聽著,正是耳熟的聲音,抬頭看時,竟是汪廷珍到了。
細細端詳汪廷珍時,隻見他身著青衣,腰係素帶,正是得知了阮元家事,前來問喪之儀。汪廷珍見了阮元,也連忙拜倒,道:“伯元,先前是我的不是,我……是我心胸狹隘,眼見你我同榜進士,初入翰林時也無甚高下之別,可……可你一轉眼,就已經是三品京堂,我……伯元,是我枉讀了這許多年書,竟將那身官服,看得這般重了。現在想來,當日對你出言輕浮,實在是羞愧無地!我……母親一生辛苦,一力撫養我成人,每日諄諄教誨,要我力守聖賢之道,可我卻如此執著於名利,若是家母在此,定是要斥我不孝不義了……伯元,我無顏求你諒解,若是伯元心中仍然過意不去,便責罵我一頓吧!我當日那般言語,對令夫人也是大大的不敬,今日前來,也給令夫人賠罪了!”說著走進門裏,對著江彩棺槨再次下拜,連連叩頭。
汪廷珍這一番話,字字言辭真摯,孫星衍和錢楷見了,也暗自有些慚愧,其實阮元高升,各人又怎能全無他意?眼看汪廷珍態度誠懇,也就無意再責怪他了。阮元本就不願責怪於他,聽了這一番話,也知道其實自己升遷一事,想讓人毫無偏見,又談何容易?反倒是汪廷珍言辭直爽,讓他聽了,也倍覺難過。又重新走回屋裏,和汪廷珍一同向江彩拜過了,道:
“瑟庵,彩兒是我至親,你們是我摯友,無論親友,我都是決計割舍不下的。我之前也從未說過你的不是,若是你覺得我不似之前一般了,定是我利欲熏心,讓瑟庵兄不快了。該道歉的,是我才對。彩兒已去,終是不能回來了。可我等同學一場,我也舍不得你們啊?瑟庵兄願意接著和小弟做朋友,正是小弟的幸事,想來彩兒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啊?”
汪廷珍心中感動,也說不出其他話來,隻覺再怎麽說,也無法表現自己的情意。便又對阮元拜倒,孫星衍等人看了,也紛紛走了回來,將他扶起。因阮元高升所致的種種不快,也終於在這時漸漸被各人消解了下去。
乾隆五十七年就這樣漸漸過去,不過對於乾隆而言,這一年卻是一個“豐功偉績”之年。這年冬天,福康安和海蘭察結束了廓爾喀戰事,班師回朝。乾隆見了,自然大喜,想著自己即位以來,邊事之上共有大功九件,加上二次廓爾喀戰爭讓對手臣服,正合十全之數,便自述《十全記》一篇,盛讚自己一生武功之盛。至於福康安在前線一度驕矜輕敵,導致清軍被伏擊,台斐英阿陣亡等事,在十全之數下,似乎也不重要了。
轉眼之間,已是乾隆五十八年,元日朝會自如既往,在太和殿舉行。眼看朝會之儀漸畢,乾隆忽道:“去年廓爾喀戰事已畢,朕做《十全記》一篇,原是在班師禮上宣讀過了。但今日是乾隆五十八年之始,王公大臣、各國貢使備至,正是再行詔告之日。永瑆,將這《十全記》再誦於王公百官聽一遍罷!”
原來這《十全記》乾隆上一年創製之時,便已詔告天下,隻是彼時不少親王貝勒、蒙古王公都未能參與班師禮,各國貢使自然更加不知。乾隆這時再行宣讀,也自是有向全天下宣揚國威,稱頌自己聖德之意。隻見永瑆上前,也不用詔旨,出口成誦道:
“禦製十全記曰:昨準廓爾喀歸降,命凱旋班師詩,有十全大武揚之句,蓋引而未發,茲特敘而記之……即今二次受廓爾喀降,合為十,其內地之三叛,弗屑數也……昔予記土爾扈特之事,於歸降歸順,已悉言之,若今廓爾喀之謝罪乞命,歸降歸順,蓋並有焉,以其悔過誠而獻地切也。遒知守中國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至棄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不可不知耳……幸而五十七年之間,十全武功,豈非天貺,然天貺愈深,予懼益切,不敢言感……為歸政全人,夫複何言。”
《十全記》雖為乾隆自敘武功之事,但其中部分篇章段落,不乏氣韻深厚,理直意切之句。永瑆以漢語讀畢,又以滿語再讀了一遍,故而前來的蒙古王公亦深知其間用意,不由得連聲歎服。
乾隆見永瑆言辭從容流暢,更兼滿漢雙語皆通,一時也暗自點頭,又道:“去年戰事得以結束,超勇公和嘉勇公居功至偉,所以今日,當再行賜酒,以敬疆場之功。永琰,這次敬酒,由你代朕為之,如何?”永琰自也不敢怠慢,上前取了酒而下。
福康安因廓爾喀戰功,此時已被乾隆升為嘉勇公。當下與海蘭察一同出列,乾隆也自示意,讓二人到丹陛之下受酒,向蒙古王公、各國使臣一展威儀。永琰先賜了海蘭察一杯酒,又賜過福康安,二人飲下、再拜,才回到群臣之中。隻是乾隆此時尚且不知,僅三個月後,乾隆朝威震四境的一代虎臣海蘭察,即因病去世,乾隆朝的武功,也就此戛然而止。
眼看朝拜之儀已畢,接下來便是賜茶禮,此禮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即得參與。阮元是三品文官,之前的降級處罰也因編修有功,在年前免除了,這日自然也得一份,於王公、尚書、侍郎之後得了坐,受賜過茶。一時殿中上茶上坐,自需費些時間。隻聽身旁大理寺卿蔣曰綸小聲道:“阮詹事,你說今日皇上的安排,是更看重成親王呢,還是嘉親王?”
阮元眼看周邊上坐,小聲嘀咕的人並不少,他們這些三品官員此時站在最後,乾隆也看不到,隻怕蔣曰綸誤會他不近人情,也隻好小聲答道:“文武皆是國事,並無不同。”
“阮大人還是年輕啊。”另一側太常寺卿秦清也小聲道:“按朝儀,賜酒禮應是皇上親為,可皇上今日卻委了嘉親王,這不是更在意嘉親王嗎?”
“秦大人這般說法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吧?”身後太仆寺卿施朝幹道:“按我說,這宣讀皇上禦筆之舉,乃是已往元日所無,這才是國之儲君應為之事,我看皇上更喜歡成親王。”
光祿寺卿方維甸倒是比較認死理,也小聲道:“施大人,宣讀詔旨自有翰林學士為之,哪裏是什麽元日所無之禮了?”
“各位暫且安靜,這茶都快上來了,就安心品茶吧,再說下去,也不知各位要把什麽事翻出來呢。”這人是通政使李台。其實元日賜茶,一直淡而無味,不過是走個形式。可各人想想,元日朝會本應嚴肅,說多了也怕前麵幾位侍郎反感,將各人之舉告知乾隆,那這一排三品京卿,誰的官位也別想保住,於是大家也就不再言語了。
或許阮元等人並不知道,前麵的官員議論或許不多,可心裏也都各自在思量著一切。
比如和珅。
雖然和珅十年以來,權勢熏天,已逐漸取代了年邁的阿桂,成了清王朝第二號人物。可乾隆在皇子交往之上,一向監督甚嚴,和珅平日又多是從西華門出入,與永瑆和永琰交往極為有限。
若隻是說起二位皇子,其實和珅心中並無偏重之人,可他清楚,嘉親王永琰的授業恩師之一,就是時任安徽巡撫的朱珪,而朱珪一向與王傑、董誥相熟,而王傑和董誥平日與自己勢同水火,即使同在軍機處值班。
也就是說,如果即位的是嘉親王,王傑、董誥、朱珪三人必將大受重用,而嘉親王即便不針對自己,權勢此消彼長,自己也討不了好去。
所以對於和珅而言,即便成親王與自己交往同樣不多,讓他上位,總比嘉親王好些。而王傑和董誥雖然口中一言不發,心中卻也更希望太子是嘉親王。
元日向來是行禮、主祭、賜宴之日,並無其他作為。可軍機處中,平日的明爭暗鬥可一點不會少。而且,自乾隆五十一年年末形成的軍機處六大臣格局,也在這一年開始被打破。
這一日,軍機大臣慶桂剛從杭州查案回來,便向其餘幾位軍機大臣辭行,慶桂被補授荊州將軍,若要任此職,便隻有離開軍機處。幾位軍機大臣與他交往並不算密,但也無甚舊怨,便一同送別了慶桂。而眼看太陽漸漸西下,王傑和董誥也將自己案頭收拾完畢,一道去東華門退值了。
和珅看著軍機處內室的阿桂,仍是一動不動。他也知道,阿桂素來不喜自己招權納賄,平日相見,必相隔十步開外。眼看退值時辰已到,阿桂不動,是不願親近自己,讓自己先動。想著阿桂已是七十七歲高齡,和他較勁意義不大,不如自己先走,也收拾罷房中筆墨文卷,和福長安一同往西華門而去。
眼看軍機處直房消失在二人眼中,福長安不禁冷笑道:“致齋,你說這阿中堂也是的,非得和你較這個勁做什麽?他那個位置,還不早晚是你和中堂的掌中之物?致齋,你說咱軍機處裏,還會來新人嗎?”
“呼什圖說他看到過,皇上擬的是戶部右侍郎鬆筠。”和珅對這些秘密可謂了如指掌。
“鬆筠?沒什麽印象,最近才進京城做官吧?”福長安自然看不上一個二品侍郎,又道:“不過想來,慶桂和咱們走不到一塊,是因為他三朝宰臣,家裏枝繁葉茂,這鬆筠又沒什麽像樣的家世背景,我覺得……他是會來和你親近的。”
“你就那麽確定?”
“難道他還能去和王傑董誥親近不成?”福長安覺得阿桂遲早要致仕離任,幹脆沒考慮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話說回來,致齋,咱們要不要也到皇上那裏,說一說成親王的好話?想著這太子之位,至今未定,你我心裏,都放不下不是?”福長安自也清楚王傑、朱珪、永琰之間的關係,但更重要的是,對於福長安而言,永瑆是他姐夫,那自然是要不遺餘力,送姐夫上去做太子了。
“不要輕舉妄動。”和珅倒是更加謹慎:“這一年你也看到了,別說在皇上麵前,就算私底下和成親王嘉親王走得稍近些的,除了那幾個翰林詞臣,皇上哪一個沒有處置?就算是那幾個詞臣,這一年又有誰日子過得好了?說白了,皇上給你我加官進爵,這幾年是不少了,可太子的事,皇上是不希望任何人插手的。”
“那……這件事還就這樣僵著不成?”福長安心中有些不快。
“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阿中堂不表態,王傑董誥心裏想什麽我們清楚,可他們至少嘴裏沒說啊。這個時候咱們去表態,那是自找苦吃。對了,《石渠寶笈》的編定最近怎麽樣了?繕寫之事,也快完成了吧?”
“應該沒問題……致齋,你還惦記那個阮元呢?!你說他升了詹事之後,和你可曾再有往來?就這樣的人,你那麽在乎他不是浪費時間嗎?要我看,還不如今年這一榜進士裏,咱多挑幾個能用的呢。”
“前日禮部那個員外郎來軍機處,你不記得了?他來的時候,給我拿了一份今年的貢士名單,德保家的孩子,已經通過了會試,就等著保和殿上的策論了。你說我當年怎麽就那麽糊塗,要是我再堅持一下,他不就成了我女婿了?現在咱們不也就多了個幫手?”
按舊例,軍機處執掌軍機要事,尋常六部官員是不能接近軍機處的。可乾隆最後幾年,法度漸漸鬆弛,故而也有一些六部官員以辦事為名,頻頻到軍機處與和珅交結。福長安聽了和珅之言,也暗自有些擔憂,不過嘴上還是堅持道:“致齋,咱們之前的想法,也已經實現了不少了,眼下禦史裏麵,一半是年老力衰之人,再沒有半點作為的。還有幾個,咱們說讓他彈劾誰,他就彈劾誰。我看那個初彭齡也是,平日說得多麽正直,彭元瑞前日被你盯上了,他後日就上了折子,你說這不是向你示好?”
“他還真就不是,就是人強了些,咱們的人算準了他看到那些書信,定然要上書彈劾,才誘他上鉤的。他還正好就是江西道禦史,說得上話。可這把刀畢竟不在咱們手上。”彭元瑞是江西人,故而家事要歸江西禦史管轄。
“那你還是要把寶押在阮元身上?”福長安問道。
“誠齋你記住,隻要他不和王傑、董誥他們走得過近,咱們就有希望。今年的新科進士,還是我來做教習,我自然也會上心,隻是像阮元這樣的人,進士裏也不多啊。咱們手裏現在六部、都察院都有不少人,可是基本都是補位置的,若是萬一……到時候,咱們也得有能辦事的人才是啊。”
隨著官位權勢日盛,和珅的野心也與日俱增,自然不再甘於一時的富貴。隻是和珅背後那個真正的主宰者,會讓他輕易得手嗎?
而福長安沒想到的是,很快,另一個想爭取阮元的人就出現了,而且這還是個自己決計想象不到的人。
因廓爾喀戰事之故,福康安和孫士毅相繼被乾隆加封正一品大學士,不過二人久在外省任職,對中央的權力之爭影響不大。可即便如此,因二人暫歸京城之故,不少廓爾喀善後事宜,乾隆便要和珅與二人一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