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皇冠落地
不過看李長庚看自己的眼神,倒是有些莫名的希望。李長庚頓了一頓,也問道:“阮學使,我雖在海上,這杭州大小官員之事,也曾風聞一二,人人都說阮學使有大學問,所以這般年紀,便已是二品大員。既然學使學識淵博,那眼下這定海鎮的困境,學使可有解決之法?”
阮元也輕輕歎道:“其實說來慚愧,這具體的治軍之法,我也不知,卻是幫不上李將軍。但在下在浙江任此學政,已有三年,想來秋冬之際,便另有詔用,屆時多半要先行歸京的。李將軍也可放心,既然今日,將軍的事我遇上了,也明白了其中因由,我自當在回京之後,一一奏報皇上和太上皇。皇上和太上皇慈悲為懷,又各具雄才大略,將軍的問題,應該是可以解決的。”
李長庚聽著,也點了點頭,道:“阮學使能有相助在下之心,在下也當謝過學使了。不過方才學使說要替我付今日酒菜用錢,卻是大可不必。我做了這許多年官,從未給人送過禮,骨氣還是有的,這些錢既然我能付上,就絕不需學使另行相助。”
阮元也不禁笑道:“李將軍,眼下你為難之事,可不止這一頓酒錢吧?將軍軍營之中,眼下也自是用錢之時,再這般計較一頓飯的得失,反倒是因小失大了。再說了,若是將軍覺得今日開支一定要付上,那就算將軍欠了我的,待日後定海鎮寬裕了,將軍的俸祿也都發放齊全了,將軍再還我,也不遲啊?”
李長庚笑道:“若是如此,這頓飯我也記下了,日後連本帶利,還你雙份的。還有,阮學使這是要回杭州吧?若是需要過錢塘江,我這裏有一句勸,你一定要聽,也算我先還上一部分罷!”
阮元聽了,也頗為好奇,道:“不知李將軍所言何事?”
李長庚道:“我過江之時,曾遇上幾個丟了船的船夫,他們說起近日一件怪事來,說錢塘江裏,每到入夜煙霧籠罩之時,便有強人出沒,劫人船隻。更奇怪的是,渡船之人在被劫之前,竟無半分線索,全然不知強人已近得身來,由此傳開,還有人說是鴉神作祟呢。不過白日之時,多半會好些。阮學使,你若要渡江,務必要選正午時分,待太陽高照,江上沒了霧了,方可渡江。這樣光天化日之下,想來就算有些強人,也不敢孟浪行事。”
阮元聽了,也覺得蹊蹺,隻是李長庚神色誠懇,自然也不是作假,也先謝過了李長庚,並替他把四十個人的酒菜用錢,一並結了。隻是他先前在金華山中便用了不少銀子救濟林四等人,加上一路旅途開支,這時銀錢所剩也已不多。還是店中掌櫃看阮元幫自己解了店裏危難,隻按原價八成收了酒錢,阮元才得付清。
次日,阮元的行船到了紹興,正好和焦循遇上,才免了銀錢不足之苦,好在所剩不過一二日水程,便也一路西進,很快到了錢塘江與運河的交界之處。
按清代慣例,每年夏季,皇帝都要前往避暑山莊巡幸,以便避暑、射獵、安撫北方蒙古各部,當然,皇帝也不會因此疏忽政事,這一年也是如此。八十八歲的乾隆,四十九歲的和珅,都再一次踏上了前往避暑山莊之路。
山莊之中,也有與皇宮裏軍機處一般的機要之所,這日和珅也一如既往,正在避暑山莊軍機處中查閱軍報,也果然等到了一件喜事。白蓮教各部中,有名叫王三槐的領兵人物,平日最是驍勇善戰,屢敗清軍,可經過一年多的連續作戰,清軍終於將王三槐俘獲,即將押解歸京。既然白蓮教損失了一員悍將,那麽此消彼長,清軍日後作戰也應該輕鬆一些,想到這裏,和珅也不禁鬆了口氣。
可就在此時,忽聽得門外腳步匆匆,一名太監小步輕趨而來,和珅不由得有些詫異,出門看時,竟然是自己的親信呼什圖,隻見他神色慌張,雙腿顫抖,似乎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呼什圖也看見了和珅,慌道:“和中堂,不……不好了,太……太上皇方才涉獵之時,突然……突然倒下了,現在已被送回了煙波致爽殿,和中堂,太上皇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神色似乎有些不對,不然,和中堂也快去看看吧。”
和珅忙問道:“那你說仔細些,太上皇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呼什圖喘了幾口氣,方才定下,道:“和中堂,是這樣的,今天太上皇一早起來,興致就不錯,正好遇上二阿哥過來請安,太上皇就直接帶著二阿哥,一起去了獵場。太上皇這一高興,還讓我們把宮裏那兩支最好的自來火槍,都拿到了射獵之所,還……還一點點教二阿哥,教二阿哥用槍、裝彈、打火,教得可認真啦。後來太上皇一時興起,就自己開了一槍,正好打中了一頭鹿呢。”所謂二阿哥即是嘉慶之子綿寧,嘉慶長子早夭,綿寧雖是二皇子,卻也與前朝嫡長子一般無二。
“後來,太上皇就讓二阿哥開槍,二阿哥沒用過自來火,第一槍打出去,什麽也沒打中,還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太上皇哈哈大笑,說:‘綿寧,沒想到吧,這槍從來都有一股推力,放槍之時手臂不穩,是經受不住的!’然後又教了二阿哥一遍,這次二阿哥拿捏準了,一槍也打中了一隻兔子。太上皇也是放聲大笑,想著自己再開一槍,可沒想到……沒想到一槍打出去,什麽也沒打到,太上皇自己卻倒在了地上……”
和珅聽了,心中也是大驚,畢竟乾隆已經八十八歲,這般年紀早已不宜射獵,僅憑一時興起而外出狩獵,多半便要支持不住,若是一時不慎,引得些病疾上身,自己可就更麻煩了。忙道:“太上皇在哪裏?煙波致爽殿嗎?快,快帶我去見駕!”說著連忙把奏報隨手扔到桌上,便和呼什圖一起看乾隆去了。
到得煙波致爽殿時,和珅才終於鬆下一口氣來,隻見乾隆仍在龍床上端坐,隻是一隻手撐著床沿,似乎另一隻手用槍之時,傷了筋骨,一時不得好轉。和珅也忙跪下叩頭道:“奴才和珅,見過太上皇,願太上皇萬壽無疆!太上皇,方才奴才不知太上皇射獵之事,趕來得晚了些,還請太上皇重治奴才失察之罪!”滿臣文官雖有公事稱臣,私事稱奴才的規定,但偶有詔對,又或請安之事,往往公私難辨,很多滿臣為了不被責罰,索性除了公文奏對,其餘之事均稱奴才。此時和珅眼看乾隆行獵負傷,唯恐他有萬一之事,便也直接以奴才自稱,企圖自媚於上。
“朕沒事,你先抬起頭來。”乾隆說道。和珅也漸漸抬起了頭,隻見乾隆花白的須發,也已漸漸稀疏,麵色也異常憔悴,隻是還有一股精神支撐,終是不會輕易倒下。想來乾隆這個年紀,精力大不如前也是常事,才漸漸放下心來。
“你來的正好,既然來了,朕也有些事,想問問你。你們都退下吧,朕身體已緩過來了,並無大礙。”乾隆這最後一句是對其他太監侍從而言,很快各人也相繼退去,隻留下和珅一人。
“太上皇,今日這是……若太上皇有何吩咐,奴才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和珅看著乾隆,此時心中也未免有些緊張。
“你稱臣吧,朕要問你的,都是大清根本之事,卻也要你仔細想想,才有個妥帖的法子。”乾隆說著說著,似乎氣力也漸不如前,歇息了半晌,才又緩緩而言,道:“若是朕有個萬一,你待如何?”
“太上皇千萬不要說如此不吉之言,太上皇洪福齊天,自當無災無禍,一時偶然之事,不足以……不足以傷及大體。”和珅道。
“朕說的也是萬一。”乾隆又歎了口氣,緩緩道:“和珅,這千百年曆史,你也該清楚的。秦始皇之後做皇帝的,大抵有二百人,朕在其中,壽命已是最久。這樣想來,朕想想萬一之事,也是到了時候了。至於洪福齊天、無災無禍,和珅,自古以來,可有不死的皇帝啊?若是沒有,你這番話,說了和不說又有什麽區別呢?”
“太上皇,這……”和珅聽著乾隆之語,想來今日自己若應答不出一個妥善的對策,乾隆隻會對自己漸生疑心,隻得答道:“太上皇,即便太上皇有萬一之事,臣也定當……定當鞠躬盡瘁,竭誠輔佐皇上,保我大清江山永固!”
“好,你這番心意,朕清楚了。可朕還有一問,大清軍政要務,紛繁萬千,你轉過年去,也就五十歲了,想來精神、記性,也都不如以前了吧?朕也不能在顒琰親政以後,把所有的事,都扛到你身上啊?你且說說,若顒琰還需其他的輔弼大臣,卻是何人可以當此大任?”
“太上皇,這……”和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若是太上皇真有個萬一,皇上一旦親政,立刻便會對我下手。若是眼下突生變故,我應對之事,尚未齊備,可又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和珅還是決定,先將自己可以信任之人,一一舉薦於乾隆,便道:“回皇上,臣以為軍機大臣福長安,執掌戶部多年,天下財賦之事,可以委任於他。兵部侍郎李潢,盡心奉公,熟悉軍政,川楚戰事,有他居中調度,定能全殲賊人。侍郎吳省蘭,學問精純,掌文翰之事已有三十餘年,凡朝廷典章製度,均可谘詢於吳侍郎。”
“還有呢?”乾隆仍是不動聲色,隻是這個時候,乾隆的不動聲色,卻也讓和珅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回皇上,其餘大臣,大多也是能持大體,勤於守成之人,可用之人眾多,臣不能一一盡記。臣這就回去問過其他軍機大臣,待得明日,臣定當將可用之人悉數上奏,以備皇上選用。”
“也罷,前線戰事繁忙,你先去忙軍務吧,擬定人選之事,日後再議也可。”乾隆說道。隨即擺了擺手,示意和珅退下。
眼看著和珅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乾隆也漸漸支持不住,手臂一滑,倒在了龍床上。床邊的枕頭受到推力,向裏偏了寸許,枕頭之下,露出一個小小卷軸,似是詔書之屬。
乾隆看著眼前的卷軸,一言不發,過得良久,才歎了歎氣,又把卷軸遮擋了起來。
這時,鄂羅哩的聲音忽然從外麵傳來:“皇上,董誥大人前日得皇上急詔奪情,連夜趕來熱河,現已在依清曠等待皇上詔對了。皇上若是今日身體不適,奴才這就去告訴他,讓他明日再來覲見如何?”
“不必了。”乾隆頓了一頓,神情又漸漸堅定起來。
“傳董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