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善

  墨姒顏意識正在陷入一個詭譎不測的深淵,自然不會有任何反應。


  那人清冽的氣息如是月上雲舒,風回萬裏,經年不散的白檀香,像是一個慈悲的夢魘。


  “叫你什麽?”


  “四小姐,還是四妹妹?”他的聲音很輕,像是隔著一地紅塵的梵音,縹緲且冷沉。


  墨姒顏的眉目隱在黑暗,他卻可以看到遠山橫黛的眉目,剔透如雪的肌理,還有,緋紅如櫻的唇。


  阿修羅子的佛珠擦過一寸柔軟,好像,那是一方業障。


  深夜,主廳。


  織錦的雲毯之上,輪椅緩緩行過的聲音消弭無聲。


  “陸家主——”沈章看著輪椅上的那人,氣息倏地一緊。


  陸修沉,一個慈悲且暗黑的男人。


  沈章作為沈家的掌權人,見多風雨,即使麵對司堇聿,也是謹慎多於畏懼,隻是,這位山水不顯的陸家主,卻是讓他心下一沉。


  每每看到他的手裏神秘的阿修羅子的佛珠,他都會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信佛之人,偏偏給人一種蝕血而生的陰戾。


  “剛剛,沈先黎來過?”陸修沉低眉,一手輕拈阿修羅子的佛珠。


  沈章初見陸修沉,覺得外界所言不虛,那人積石如玉,上善若水,一尊普度眾生造化十方浮屠的佛。


  如今——


  才知,大錯特錯。


  沈章不想深究為何陸修沉一直跟墨姒顏一起,卻對主廳的動靜了如指掌,隻是頷首,十分謙卑地說道:“正是。”


  那是一種,俯首稱臣的姿態,低到塵埃。


  盛氣淩人的沈少爺永遠不知道,他的父親,麵對那個輪椅上的男人,多麽低聲下氣。


  “他對四小姐——”陸修沉氣息清冽,至此一頓。


  沈章一刹色變,顫聲說道:“先黎對四小姐絕對沒有任何意思!”


  “陸家主,先黎雖然混賬,不會沒有分寸。”


  沈章不知道陸修沉的意思,卻很清楚,無論如何不能讓沈先黎牽扯其中。


  否則——


  萬劫不複。


  聞聲,陸修沉略一抬眼,那雙濃重如夜的黑眸,像是瀚海之月,三分清冷,隱隱一分山河永寂的深沉。


  他的慈悲,生於罪惡之城。


  “如此,便好。”


  陸修沉一手輕拈佛珠,看著沈章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很緊張?”


  “沒有!”沈章後背一寒,聲音一下重了許多。


  “你我之間,也算合作關係,既然如此,沈家主是不是應該信任一下陸某?”


  沈章心下一緊,一時躊躇不語。


  並非信任不信任的問題,而是,陸修沉此人,十分邪門,他至今依然沒有看清他一分。


  陸修沉,一個不得不忌憚的男人。


  “再者,沈少爺與三小姐關係匪淺。”陸修沉淡淡看他一眼,意有所指;“我與他之間,也算連襟。”


  “不敢——”沈章垂眸,謹小慎微。


  對此,陸修沉不置可否。


  半晌,白檀香微微一沉的風裏,走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三十上下,眉目周正,氣質斐然。


  陸修沉的助理——衛珝。


  不過,沈章卻不知道,衛珝的身份,遠非一個助理那麽簡單。


  “家主——”衛珝悄無聲息地走至陸修沉的身後,不說話的時候,氣息內斂,存在感幾乎為零。


  顯然,這是一個善於掩飾的男人。


  不止一次,衛珝推著輪椅走過此地花木扶疏,沈章看著他的背影,修長端方,列鬆如翠,多看一眼,便似山嶽一般,令他透不過氣。


  半晌,沈章回房。


  蘇蓮說已經換了一身千山鶴的旗袍,褪了薄妝,臉上病容更甚三分。


  “怎麽不休息?”沈章走至床前,習慣性地把她的手攥在手裏。


  “等你——”蘇蓮說眉目一軟,比起那個人前雍容不俗的沈夫人,多了一分煙水娉婷的味道。


  聞聲,沈章麵色略微一怔。


  爾後,手下力道緊了緊:“你不舒服,等我幹什麽?”


  “蓮說,早點休息。”說著,沈章抽手,順便解下了月白的床帳,芙蕖的氣息無聲蔓延。


  “今天,陸家主怎麽說?”


  “不曾多言,你也知道,那位虛懷若穀,一向難測。”沈章此言一出,倒是想起一事,眉目凝重:“不過,他提起了先黎。”


  “他提先黎做什麽?”蘇蓮說稍稍坐起,陸家主提起先黎,絕非一時興起。


  此前,陸家主來此,蘇蓮說都會在場,今日,純屬病中,不想冒犯了那位。


  是以,她對陸修沉此人,不算陌生。


  “不知——”沈章猶疑。


  “那他說了什麽,你說與我聽聽。”蘇蓮說不敢掉以輕心,實則,那位的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於是,沈章複述了一遍陸修沉的話,一字不差。


  “你說,陸家主不想先黎碰墨姒顏,究竟是因為葉家二小姐葉婠婠,還是,他的個人原因?”沈章一臉深思。


  “我不認為,誰可以左右陸家主的意思。”蘇蓮說緩緩說道。


  聞聲,沈章似是不可置信:“那麽——”


  想到某個可能,沈章四肢百骸倏地一寒。


  “不論如何,不是我們可以操心的事。”對此,蘇蓮說顯然鎮靜許多。


  不過,究竟是不是鎮靜,或許隻有自己清楚。


  半晌,沈章沉沉說道:“可是,陸家主最初,對她隻是利用。”


  “沒有可是!”蘇蓮說聲音略微一冷。


  “那位的心思,豈是你我可以猜度一二。”


  利用?


  男人的利用,往往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沈章,陸家主親自出手,已經可以說明很多東西。”蘇蓮說的聲音,有種虛無的味道。


  沈章初時不解,爾後神色一凝,了然以後,則是一種後知後覺的悚然。


  “隻是,葉硯之會有什麽東西,令陸家主不得不再三籌謀?”


  沈章當年與葉硯之私交不錯,但也止於私交,對於葉硯之的研究,知之甚少。


  他說認識的是驚豔絕豔的葉家三少爺,而非科學院那個風華並舉的第一院士。


  “總之,不是葉家的東西。”對於這一點,蘇蓮說十分篤定。


  “不然,他完全可以憑借葉婠婠的手。”沈章深以為然。


  對此,蘇蓮說看法不一:“陸修沉想要什麽,何必借誰的手?”


  帝都盛傳司家少主司堇聿暗黑非人,翻手雲覆手雨的殺神貴公子,蘇蓮說以為,陸修沉不輸那人。


  而且,蘇蓮說沒有接觸司堇聿,她與陸修沉的幾次交道,反而令她對陸家那位虛懷若穀的家主更加忌諱。


  “你我做好分內之事,至於其他,不在考慮的範疇。”


  墨姒顏感覺自己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裏,蒼穹雲淵之上,一個慈悲且血腥的男人,手握萬千星辰,風雲睥睨,在她耳邊軟語無聲:我的星隕,暫時放你這裏。


  墨姒顏看不到那人的眉目,隻有萬千星辰,在他身後聚散成淵,浩瀚無極。


  星雲之巔,那是一個傳說的王者聖殿。


  星隕——


  那是什麽東西?

  墨姒顏一瞬頭痛欲裂,好像一根弦無聲繃斷。


  半晌,恍然記起來自己接過蘇蓮說的一盞岩茶,然後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


  墨姒顏並不認為蘇蓮說這麽蠢,蠢到不加以掩飾。


  所以——


  究竟為什麽?

  墨姒顏看著微涼的萬裏天光,不覺已是一夜。


  她的身上,依然是昨天那身複古的長裙,蟬翼輕紗,楚楚動人。裙擺上漸次轉濃的八重櫻仙氣十足,束於不堪一折的楚腰一個軟軟的沙羅結。


  隻是,為何風裏會有一分未散去的白檀香?

  墨姒顏清楚,沈章和蘇蓮說並非信佛的人。所以,還有誰進了這裏?


  墨姒顏在等,至於等什麽,暫且不知。


  蘇蓮說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回床上,灼灼的桃花眼略顯惺忪。


  “阿顏?”


  “蘇伯母——”墨姒顏糯糯地喚一聲,一臉無害。


  “我怎麽睡在這裏?”


  聞聲,蘇蓮說自然而然地說道:“昨日本想讓你試一試我的岩茶,不想,下人粗心,拿了安神茶。”


  墨姒顏知道,蘇蓮說她有輕微的神經衰弱,睡眠不好,是以,夜夜都需一盞安神茶。


  她的安神茶,都是中醫調配的古方,裏麵自然會有一分兩分的藥性。


  隻是,不至於。


  墨姒顏暗暗思量半晌,麵上卻是不動聲色。


  “原來這樣,難怪睡得這麽好。”墨姒顏眉眼彎彎,軟軟地說道。


  現在,顯然不是深究的時候。


  墨姒顏一直不解,蘇蓮說和沈章為何對自己那麽看重,至少表麵如此。如今,牽扯出了第三人,不禁很想知道,那個或許驅策沈家的人,究竟是誰?


  “我讓下人準備了衣服,你先收拾一下,然後跟蘇伯母一起吃早餐?”蘇蓮說一臉慈和,似乎昨夜,什麽事不曾發生。


  “好呀,蘇伯母等等。”墨姒顏眉目灼灼,聲音十分甜。


  蘇蓮說一走,墨姒顏眸色倏地一斂,不複此前軟膩生香,頗有一分非關風月的冷。


  還有,那麽一種生殺予奪的漫不經心。


  蘇蓮說不知,她早已不是當年不諳世事的墨姒顏。


  昨夜,那個並非竊玉偷香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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