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臘月

  一年之中最快活最熱鬧最有趣，莫屬臘月了。


  小孩子喜歡臘月那是不由分說的。臘月裏，你想幹啥就可以幹啥，想吃就吃，想玩就玩，這時候大人們都忙著殺年豬辦皰湯，打掃屋舍，宰雞敬灶爺，供奉玉帝王母娘娘，忙得連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哪裏還有閑情過問小孩子們淘氣不淘氣？


  這個時候，各路小爺，小姐姐們就都成了草莽英雄，紅牡丹女俠。相近的都會聚在一起，排演沙場秋點兵。木製寶刀、長劍，柴禾棍做成的金箍棒，各類武器上場，廝殺聲震天。大家玩得不亦樂乎，比今天整日呆在屋裏看電視更有吸引力。


  貧窮限製不了孩子們的想象力，落後抵擋不住孩子們的激情。半年一次的村口電影，老人們口中的說書，往往比現在電視裏表達的更生動精彩。孩子們的眼裏，隻有勝利和正義，堅持正義，必然是好人，必然會勝利，必然不會死，反之就必死無疑。無論是王莽篡漢，曹操戰敗，周瑜小氣，諸葛亮智慧，還是梁山好漢的落寞，種種這一切，口口相傳，輩輩演繹，即便是一個從未進過學堂的莽漢，也可以放下手中的鐮刀，為你繪聲繪色地來上一段。


  所以當你認為山村是多麽閉塞，人們是多麽愚昧無知的時候，如果你偶聽一個肮髒邋遢的莊稼漢講訴梁山一百單八將的時候，你會很無奈地說：“現代科技和文明似乎顯得很微不足道。”那莊稼漢不以為然，帶著鄙視你的目光，背著小山似的金燦燦麥浪揚長而去。


  臘月裏最富有的日子就數殺年豬辦庖湯了。從臘月初一開始，一家一家的輪著來，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的過上一天。一年裏，前十一個月都在奔波勞碌，唯有這最後一月，可以任性地放下身上和心上的所有包袱，盡情地享受歡樂一整天。無論你是貧窮，還是富有，唯有這一天你是東道主，唯有這一天沒有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差距，沒有尊貴者和卑賤者之分，哪怕你隻是一個路人，你也可以坐下來，接受主人的熱情，最誠摯的邀請，樂嗬嗬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肥肉送到嘴邊敞開肚皮吃。


  殺年豬也是一種祭天儀式，感恩上天這一年來賜福，保得五穀豐登家宅平安，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家在平安。臘月本就是主祭祀的月份，祭祀要先從祭天開始。殺年豬也有一定的儀式程序。


  首先，主人必須提上禮品或是酒水，去殺豬匠家問詢排吉日，務必避過逢亥之日。倘若在亥日進行了這個祭祀，觸犯了神靈，主人家在來年將會有災難發生，且亥日不可殺生，因而殺豬匠也不情願在亥日進行這個儀式。這種殺豬匠隻在祭祀的時候，或是紅白喜事的時候扮演殺豬匠的角色，與屠宰場的殺豬匠，或是以賣肉為業的屠夫是大大不同的。


  待殺豬匠定好日期後，主人就得邀請隊裏的男女老少來參加這個儀式。這日清晨，天才麻麻亮，女主人就起了床，在頭天支好的大鍋裏摻上滿滿的一鍋水是，生起大火，燒起來。男主人則準備一個大木桶，這個大木桶呈橢圓形，須得容得下一頭四五百斤重的大豬才好，大木桶裏先備上涼水。


  天上露出魚肚皮，狗兒吠得更歡了，殺豬匠提著刀具器什晃悠悠地來了。這時候，幫忙的鄉裏鄉親們也來了。女的就下廚房幫女主人忙東忙西。男的則配合殺豬匠做殺豬之前的準備。


  既然是祭祀，必然要焚香禱告。這是男主人自個兒的活。倘或這一家子缺乏男主人，必須邀請別家的男性代替完成。將一案幾打掃幹淨，置於院壩上側，男主人焚香磕頭或作揖祭拜天地，而後眾人將年豬置於案上，殺豬匠一刀將其斃命。這時廚房裏鍋裏的熱水也已沸騰，眾男子提熱水的提熱水，拾掇豬的拾掇豬，待匠人確定好水溫，眾人一起抬著已斃命的豬，將其慢慢劃入大木桶清洗拔毛。男主人這時將拿著備好的豬血祭紙，回堂屋焚香作揖禱告祭拜天地君親師，以及祖師爺，土地。有的人家不嫌繁瑣的，會將割下來的豬頭，以及果品再次擺於案幾上，祭天。現在人們幾乎已經漸漸廢棄了這一道程序。


  吃完早飯，殺豬匠開始將豬開膛破肚，分割肉片，女人們則等待著肉，挽起袖子，拾掇菜蔬，以備晚飯之用。


  男人們忙完之後，見主人家有未幹完的農活，則幫忙繼續去做農活。如果沒有什麽活可做，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喝茶，擺龍門陣，討論國家大事。而女人們卻不可有任何的懶惰，晌午過後就必須熱火朝天地忙碌做活。廚房裏的活永遠都做不完。做庖湯須得按祖上的規矩來。蒸粉蒸肉，俗稱齋肉，燜坨子肉，俗稱熬肉，這兩樣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隨著改革開放，人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強，現在又增加了一兩樣炒菜，可素可葷。


  一般晌午飯隨便吃一點，重頭戲是晚上，晚飯才如席，大碗肉，大碗包穀酒，男老少，齊聚一堂。當女人們將豐盛的晚餐端上桌，男主人一聲“請”，大家都依次做好，敬酒吃肉，劃令猜拳，無不熱鬧。女人們則在一旁看著男人們為行酒令爭得臉紅耳赤，不覺好笑。待侍奉完男人吃酒後，撤了席，重新擺上，女人們這才也吃起來。


  除了過年，臘月裏的日子，薇婭就最喜歡這一天了。爸爸媽媽，婆婆爺爺平時省吃儉用，生活分外拮據，唯有這一天，卻是最舍得，舉辦的庖湯也最豐厚。薇婭打心裏讚美這一天的飯菜最美味可口，她可是敞著肚皮吃的，以至於年年這時候吃得最撐。


  待這一家庖湯吃結束，下一家又開始了，因為隊裏人口多，戶數多，再有遠一點兒的親戚朋友，有時候可能會持續到臘月二十三以後。


  就這樣一家一家的輪著敞開肚皮吃，待結束，薇婭一到臘月體重就隻升不降。在她童年的記憶裏，這是最幸福歡樂的時光。


  臘月二十三日，是送灶王爺上天庭的日子。因為蓄水池的原因，電燈要在午夜時才亮起，爸爸掌起了煤油燈，薇婭和妹妹偎著火堂烤了一會兒火，便開始打起瞌睡來了。媽媽隻得安置她姐妹倆去上床睡覺。待她倆呼呼大睡後，父親和母親才忙將起來。


  母親就著昏黃的油燈，在廚房烙好死麵餅，交於父親的手上。這時候，茶壺裏的水也已滾燙滋滋作響。父親從雞圈裏將看好的一隻大公雞逮了來在灶王爺身邊親自拿刀宰了，獻上饃饃，焚香祭拜了灶王爺後，又再次祭拜了天地君親師祖師爺土地後，開始忙碌拔毛洗涮公雞。


  直到夜裏十二點，一切忙完之後，才吹滅油燈，安歇睡覺。


  待這一切祭祀的尾聲，便是過年了，這也是臘月裏的最後一天，一年之中最歡樂自在，吃食最豐盛奢華的一天。


  這一天，家族裏，不分男女老幼，都要歡聚一堂，吃一頓年夜飯，以示團圓喜慶。俗語說臘月不出門就是這個意思。


  這一天，主要是家祭，祭祀已逝去的先祖。而這一任務，必須是男主人或者男丁才可。所謂香火延續，因而農村最是在乎這個，有重男輕女風俗。每每這一天，薇婭和妹妹都會被長輩們趕出去完。一大早，父親則會帶上紙錢香火酒肉果品，去祖墳祭祀先祖。家裏依舊是男丁負責祭祀禱告天地君親師，以求來年家宅平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西村的年夜飯很簡單，但卻是比辦庖湯還豐盛些。除了齋肉，熬菜，還要配上兩樣山鮮小炒，蒸幾屜純麥子麵包子。嫁出去的姑娘要送包子於娘家娘老子吃，以示孝道之風。


  薇婭最樂意的事情就是陪母親去外婆家送包子。因為外婆家距離得不是很遠，爬到距離山頂不遠處就到了，母親一般是給娘家人送去以後，才回來一家子晚上吃年夜飯。薇婭的記憶裏，一年之中，母親給外婆做蒸食僅兩次而已，這也是當地姑娘嫁出去後謝娘家的標準風俗。第一次是夏麥新收，麥子剛剛收進糧倉後，做女兒的須得先蒸一屜新麵花卷，須得蒸十個，帶回娘家雙親品嚐。侍奉完娘家的雙親後，回婆家先拿饃饃交於公婆品嚐，最後全家人才可以一起分享。第二次，就是過年蒸包子送於娘家。這兩次蒸食必須是純麥子麵，即便女婿家裏窮苦，這兩次蒸食也絕不能夠摻玉米麵，否則鄉人會笑話姑娘不懂規矩。


  薇婭當然讚成這樣的風俗，隻有這兩次她才可以吃得上純麥香的饃饃。平時都是玉米麵裏摻合點麥子麵做饅頭，還沒有多餘的，非得省著吃才好。


  吃完年夜飯，臘月裏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放鞭炮，守紅襖，出天星。


  放鞭炮這是沒有的，家裏生活拮據，父親哪裏舍得花錢去買半串鞭炮。唯有這守紅襖是最現實最有盼頭的事了。


  婆婆和爺爺說：“你們今晚都別睡覺，誰能夠堅持到夜裏星星出來，紅襖就是誰的了。”


  薇婭和妹妹，以及堂姐堂兄，一聽都來了興致。可是還未到夜裏十一點，他們幾個就東倒西歪，再也堅持不下去了，隻得回房睡覺。


  “咦，紅襖呢？”


  第二天早上醒來，薇婭疑惑地問。


  “紅襖被那黃鼠狼叼走了。”


  婆婆回答道。


  “該死的黃鼠狼!”


  姐妹倆人開始屋前屋後地尋找黃鼠狼洞，準備要將這個家夥五馬分屍，以解心頭之恨。誰知，偏偏尋了個半天，也沒見得此賊的蹤跡，姐妹倆人也隻得罷了。


  出天星的事，家人硬是沒有一人堅持到的。以至於母親常常罵父親，家裏生活困窘，須是男主人沒有守天星的緣故，財神怪罪。


  不過薇婭聽說過，有人因為想放鞭炮尋樂，買不起鞭炮，最後就尋了個法子，拿了雷管做鞭炮，炸得塵土飛揚，地上起了個大坑，人也被炸暈了過去，第二天早上才蘇醒過來。


  “太讓人震撼了!”


  薇婭心裏一直想像著雷管爆炸的聲音和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