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離離原上草(7)
一過路孩童聽見了倆人的呼救聲,忙忙好奇來看,見有倆個人掉進了茅坑裏,拚命地掙紮。他便忙忙地去喊大人們來幫忙。
眾人一來,看見是他倆,都忍不住暗自想笑。那柳老爹的兒子見他父親這般模樣兒,又好氣又好笑。眼下他也隻得先讓大夥兒幫忙撈他父親。張婆子的兒女一見母親這般,臉登時遮不住了,都低著頭,沉著個臉,不敢言語,隻草草兒地將他們母親拉了上來便罷。
這事兒很快就在村子裏傳開了,連鄰村都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又開始了茶餘飯後擺這些個不上台麵的龍門陣兒。
到底是人言可畏啊。
卻說這張婆子自這事兒後,因羞愧萬分,感染上了風寒,自是一病不起,在床上趟了一年半載後,竟撒手人寰了。
張婆子老頭,卻當沒啥事人一般,依然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過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日子。
唯有柳老爹心裏不自在了。終日裏喜歡在夕陽餘暉裏,去那張婆子墳前守望,扒拉著那墳土發上一陣呆。
張婆子死後,一天裏瞎婆子突然清醒了過來,她站在院子裏,咚咚地敲著拐杖,哈哈仰天大笑道:“報應啊,報應啊!”
氣得柳老爹撿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她。這瞎婆子也是不依不撓,雖然她看不見自己的丈夫凶狠樣,但是她能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內心的冷漠無情。於是她幹脆扔下拐棍,一屁股歪坐在院子裏撒潑打滾哭鬧起來,撞得頭破血流。
自此後,柳老爹對發妻越發冷漠,也不去照顧她的生活,自任她自生自滅。數月後,這瞎婆子便瘋瘋癲癲了起來,大小便也是不能夠自理了。
“可憐啊,真正太可憐了。”
每每看到這瞎婆子,薇婭的心裏都是酸酸的。
“萬能的酆垌老爺啊,你既然是法力無邊的,能夠保佑西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卻不能夠左右這世事無常啊!”
這時候,薇婭就會想起那年三月裏的廟會,想起那些跳神的端公腳子們。
“什麽神啊,我們活在這裏,就好比那一棵棵渺小的野草。”她就站在河西,遠眺著河東那酆垌廟,聽著隱隱約約的鑼聲、鑔聲,她可能再也不會去那裏了,想不通的,道不明的,就任放在那裏吧。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正是由於冬雪之際的“千山鳥飛絕”,薇婭才特喜歡在冬天的漫山衰草枯黃裏吟誦白居易的這首詩。
她該怎樣去明白“人”,這個字所特定的含義呢?張婆子也罷,柳老爹,瞎婆子也罷,即是可憐之人,又是令人厭惡之人,是怪命運嗎?似乎命運隻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有的時候,一個人喜歡偷偷摸摸地做事,比如半夜十分去偷老鄉雞圈裏的大公雞和老母雞,而後天麻麻亮了,趕緊背著雞去四十裏開外的地方賣掉,換點錢貼補家用。他自認為自己很聰明,無人知曉此事,正為那得來不易的錢財暗自高興時,卻忽然聽到有人通知他回隊裏來開會。
就在他一進隊裏原老倉庫(現在已經分給了村民居住)的大門看見一屋子人時,正自暗自發愣,卻聽得一人喝道:“成子,你個混賬東西,還不快把雞給人家背回來!人家見你也是有兒有女有點臉麵的人,否則直接去鎮上報公安了!”
成子心裏早已被嚇得半死,但是他硬著頭皮就是不肯承認。他做這樣的買賣已經好幾次了,前麵都好好兒的沒事,怎麽現在突然就被人知覺了呢?除了他的妻,沒人知道啊?就連那一雙兒女,他也不讓他們過問他的影蹤。小孩子總是會不經意地驕傲地向同伴們炫耀自己有好吃的餅幹,這樣有人就會刨根究底地追問。
成子道:“叔,沒有的事,我是你侄兒,你難道也要汙蔑我?”
那人又喝道:“你,你,你這個丟祖宗臉麵的王八犢子,我今天非打死你這個家族敗類不可!”
說完,那人掄起一根扁擔就要打。
成子還是死皮賴臉的嚷嚷著。
這時,兩個證人出來。那女人道:“你還認得我們嗎?你打從咱家門口過,你還讓我那口子給你幫忙提背簍哩。待你走後,我那口子一進屋,就對我說這世上還真有這麽富裕的人,一口氣賣十來隻雞,咱們都是一次最多賣兩隻,哪裏有那麽多閑糧食喂它些呢?咱兩口子疑乎了半天,猜測你小子定是個偷雞賊。這方圓百裏都是些窮苦鄉民,家境再好,也很少一家子養幾十隻雞的。”
聽到這裏,成子兩腿發軟,身子像篩糠似的。
那老者氣得直瞪眼,非要打死成子不可。
這時成子的媳婦和爹也急了。
他媳婦慌忙跪下,向眾鄉親求情,並且一五一十地把所有作案經過道了出來。
成子這才蔫了。
幾家子丟雞的也氣得直眼紅,但現在雞已經被賣出去了,又咋能夠追得回來呢?這些都是貧寒人家,家裏唯一的財富就是雞圈裏那五六隻雞和牛圈裏的一頭老黃牛以及豬圈裏的一頭瘦長的豬。
老者又道:“既然他兩口子已經承認了,又做了保證,從此之後,再不做賊的。我看大家都饒了他們吧。”
既然如此,也隻能這樣了,丟雞的也隻能罷了。
成子兩口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保證再不犯的。如若隊裏或是村裏誰家丟了甚,那都得他一人扛著。
這下,大夥都徹底信了他,不再追究此事。
果然,從此之後,再無人丟甚。
“似乎我們都是這山中的草兒一樣了。坡裏有各類的草,就好比隊裏村子裏有各類的人一樣。有的草兒長得很高很茂盛,有的卻矮小稀疏,有的一到秋天就枯黃,冬天徹底衰敗,而有的一年四季鬱鬱蔥蔥,有的長得很美,有的卻醜陋不堪。但是它們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頑強不息。”
薇婭喜歡沒事的時候瞅著那山坡裏的草兒發呆。
山裏麵的日子很平靜,村民們並不太了解外麵的世界,甚至一些老太太老頭子,或者沒讀過一天書的人從來也沒有走出過大山,他們對外麵的世界並不感什麽興趣,傳說中的大城市,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天方夜譚。所以即便他們貧窮著,也沒有啥煩惱,大家都一樣唄。見麵在一起了,就那麽打聲招呼:“喂,你吃了嗎?你家的雞咋樣呢?牛咋樣呢?豬咋樣呢啊?”
“縣城就已經是大城市了,莫非還有比它還大的?”
老太太的一陣驚呼,所有人都開始思考起來,“是啊,連縣城我們都沒曾去過,至於比它還大的城市,估計這輩子我們也去不了了,何必去考慮它是大還是小呢?嗬嗬,能夠在這裏吃飽穿暖,那就是最大的安逸了。”
現在,大概那台黑白電視機才是他們在黃昏霞光漸退擺龍門陣時的唯一大新聞了。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和地方電視台的新聞,就是他們嘴裏新聞的最大來源地。
看電視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須得家裏的大小夥子,爬上高高的大樹,撥弄好方向,將那天線高架在樹頂上,並固定很好,才會有幾個頻道的節目。有的人家住的特偏僻,也就一兩個節目,但他們依然樂此不彼,為啥?就圖個鬧熱。
其實電視劇,他們多半也沒有看懂,更要命的是,鄉裏的水力發電站能量太小,管幾個村子,那電燈時而亮,時而不亮,有時候甚至看完新聞聯播就停電了,有時候要等到晚間才來電,脾氣急躁的人是不樂意去等待那電視節目的。還不如妻娃熱炕頭好些了。
薇婭已經讀五年級了,妹妹薇敏也已經是二年級的小學生了。
這日正是晚春初夏時分,正值星期天不去上學,薇婭決定去外婆家一趟。她已經好久沒有去外婆家逛了,想去瞧瞧外婆。妹妹薇敏聽說姐姐要去外婆家玩,也嚷嚷個不停,要跟隨著一塊去。
姐妹倆個也不怕那日頭毒曬,也不怕那草叢中窩著長蟲(蛇),從屋後一路而上,一路子嘻嘻哈哈地打鬧著,氣喘籲籲地朝外婆家走去。
這條路,薇婭其實已經走過許多遍了,熟悉得不能夠再熟悉了。妹妹薇敏也走過許多遍了,不過她並沒有獨自走過,而薇婭在四歲的時候,就悄悄兒獨自走過了。
那是她小時候一次在外婆家玩,那時候小姨也還再世,小姨還是個未婚的大閨女。薇婭的兩個表姐妹都隨母親回娘家了,沒有人陪她玩。她一個人覺得煩悶無聊,小姨和外婆忙著做針線,沒得空管她。她就趁她們不在意,悄悄兒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溜回了家。
回到家裏,母親見她一個人回來了,詫異地問道:“你舅沒送你麽?你咋一個人回來呢?你膽兒還真大。”
“小舅調皮的很,早跑到別人家去玩了。外婆和小姨忙著做針線了,家裏一個男人也沒有,誰送我呢?我就自己回來了。”
“這麽幾裏路哩,你不怕那些野獸吃了你,你就大著膽子亂跑。”
“……”
聽了母親的話,薇婭這時才覺得有些害怕起來。
她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耶,萬一來隻狼,或是一頭野豬,或是別的什麽,她該怎麽辦呢?會嚇得哇哇大哭,還是拚命逃跑,還是勇敢對抗呢?幸虧沒有那麽多的萬一。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狼”這種動物了。那時候母親把她一個人鎖屋子裏睡覺,然後,全家人同著隊裏的大夥去追趕一隻偷小羊羔的馬狼。
後來隊上沒人養羊了,也就那麽一兩家偶爾養養,這馬狼就徹徹底底銷聲匿跡了。到底薇婭也沒有看見過馬狼的真實麵目。
姐妹倆人爬坡,拐彎,又爬坡,在穿過一小片荊棘叢林,便看見了外婆家的一牆角。外婆家掩映在一片竹林當中。
西村的人都會在房屋周圍栽種竹子。薇婭家也不例外。房屋左邊的那片竹林還是祖婆婆栽種的了。爺爺說竹林不僅顯示著當家人的品格,還實惠著生活。編背簍、編籃子,做連枷,做梯子,做凳子、筐子等等,統統都離不開竹子。所以在西村,竹子也是這家子的命根子。絕不肯令任何人隨便砍一根竹子,也不舍得去掰那些春筍吃,就怕傷了竹根,竹子會越來越少。一路上,倒也平靜著哩,姐妹倆人除了頂著毒辣辣的太陽,不曾遇上什麽古怪的事情。
來到外婆家,隻見院子裏靜悄悄的,似乎無一人在家。
“外婆?”
薇婭和薇敏相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