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遙望(4)
生虱子似乎是那個時候鄉下女孩子的專利。幾乎每一個女孩頭上都生過虱子,然後這些虱子再產下密密麻麻的卵,覆蓋住黑油油的頭發。當然因為營養都被虱子吮吸了去,所以主人的頭發難有絲緞般的光澤,大多如枯草般長長地垂到背肩。
薇婭曾經也是滿頭的虱子亂跑,頭發上結著密密麻麻的卵,俗稱“jizi”。好在母親經常幫她打理,每年春天天氣漸暖後,母親都要替她和妹妹打理頭發,以及清洗貼身穿的內衣褲。待到夏季,姐妹倆幾乎是幹幹淨淨的了。
這綠萍小表姐,卻是沒人替她收拾打理的。
大舅母是一個半聾半呆的人,智商差不多和小學生不相上下。何況她自己平日裏也是極其懶散的,頭發如同亂草一樣,結成個畫眉鳥的窩狀。她也不樂意勤洗衣物、收拾屋子、做些個家務,整日裏穿得邋遢髒兮兮的,別人說勸她,她也不以為意。她隻呆笑著說道:“弄得幹幹淨淨的,不也活一天,吃飯睡覺,再吃飯睡覺。我這副模樣兒,自在閑得,既然都是這麽過一天,我還倒不如就那樣,早上起床啥樣子,晚上睡覺就啥樣子,這樣豈不省事?哪像你們,窮瞎折騰!”
若有人問她:“好嫂子,你咋不勤快點?讓娃也吃個飽,穿個暖?”
她總會這樣說:“她們的爹都隻顧自個兒皮桶(填飽肚子),胳膊肘往外拐,家裏沒油沒米沒麵的,卻天天去給別人家幫忙做活瞎勤快。他讓我吃不著,餓肚子,我也讓他閨女吃不著餓肚子。”
“……”
聽得人也是一臉的茫然。
“那你天天跑那林子荒坡做啥子?”
“這樣多省事啊!林子裏有草藥,我隻管帶著娃們去挖就行了,又不需要像種莊稼一樣費事。荒坡裏尋著個野雞蛋,還能夠燒著吃了。有時候還能夠尋些野果子野菜了,還不需要我們去費大力氣。”
“……”
後來,人們習慣了,再也無人去勸說他們。連外公外婆也懶怠去搭理他們了。外婆常氣得言道:“餓死他們算了!”外公卻時常偷偷拿些吃食或者米麵予他們。
你說大舅母呆傻,可她也聰明著哩。她知道別人瞧不起她,笑話她,所以她也瞧不起那人,不理會那人。她嘴巴也是特不饒人的,能和人罵仗三天三夜,都不喊累。急了,她連娘老子都敢罵。這天地間沒人願意無緣無故去惹她。
綠萍的頭皮都是血跡斑斑的,她隻顧抱著頭摳。有時候她癢極了,就抱著頭在院壩裏跑圈圈。
薇婭一看她那頭,又是害怕,又是惡心。
“那得多癢啊!那得多難受啊!”
她受過那樣的滋味。比如說你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課,結果那虱子在頭發裏翻滾蕩秋千,折騰個不停。你立馬如觸電一般,坐立不安,哪裏還有心思去聽課?此時,你早已跑去戰場,殺氣騰騰,同虱子們誓死一戰了。
“姐,咱們該回家了。”
薇敏已經朝外婆家走了。
薇婭抬頭看了看西邊的火燒雲,“是,我們該回去了,天還真快黑了。”
來到外婆那裏,姐妹倆與外婆道別。
隻見外婆站在堂屋門口,外公立在院壩邊邊上,兩個人正在吵架哩。
“你個老不死的,就會偷東西給那些好吃懶做的人!你是油蒙了心,脂糊了眼!”
外婆罵道。
“你個老不死的,自己家的兒子一大堆不管,整天貼著個外來的破落戶。你看上他呢?莫非你倆有一腿呢?”
外公也不甘示弱。
“你個老禿驢,你,你……你放屁!你在孩子們麵前亂喊亂叫,你咋不羞呢?你個不要臉的!”
外婆氣得了不得,忙忙地招呼著薇婭和薇敏姐妹倆,使喚她們快些回去。
姐妹倆一見這陣勢,早嚇得一溜煙跑了。因為回去的路,一直是下坡的,姐妹倆人一口氣跑回家。待回到家裏,天才漸漸地上了灰麻色。
家人都坐在院子裏乘涼了。
一見她倆回來了,爺爺問道:“今日你們耍了個夠?”
“我們在大舅家耍了多半日。”
薇敏回答道。
“你外公外婆都在幹啥哩?”
這時,母親問道。
“……”
薇婭心裏像藏了一隻小兔子似的,突突地跳著,不敢回答。
薇敏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外公和外婆吵架哩,他們說要離婚哩。”
“啥?離婚?”
薇婭媽刨了刨自己的耳朵,她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吧,“這倆人加在一起,起碼也有一百四十來歲了,居然也會玩這種小兒科般的荒唐遊戲?”她心裏暗暗想著,驚疑不已。
“啥?這不是鬧笑話嗎?”
爺爺聽了這前所未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哈哈地笑了起來。
“他倆人鬧出這出戲,我倒覺得正常。”
半天了,父親卷了一根自種的煙草,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慢條斯理地說道。
“這倒也是,就他倆那性格,倒也不足為怪。雖說倆人嘴上不合,大不了不說話罷了,倒也沒那個必要離婚吧?何況我們這一代人也沒有結婚證啊,咋離呢?”爺爺笑著道。
天色已漸漸地暗沉了,魚肚皮已消失,寶藍色的天空上,不知何時,已鑲嵌上了幾顆調皮的星星,正亮晶晶地眨巴著眼睛了。月亮也帶著少許的缺上來了,“一輪明月照九州”,那潔白如玉的光芒沐浴著這山和這水。在萬分靜謐和祥和中,黛色的山巒隱隱約約中清晰可見,清澈見底的河水那漴漴的流水聲越來越近。
星星距離月亮也越來越近了,仿佛即將要上演一場星月神話。
母親呆呆地望著東麵的月亮出神,一句話兒也沒講。
“……”
彼時,大家都沉默不語。爺爺拚命地搖著手裏的佛塵,趕蚊子。薇婭和薇敏也隻顧搖著蒲扇。
“我突然心底生出一種大悲的愁緒來,這看似靜謐中的祥和,卻處處透露著種種的不吉祥來。”
薇婭默默地沉思著。
“哼,我去前院看看兒去。”
婆婆搖著蒲扇,呆晌了半宿,起身兒去前邊了。
“說到底,你也會有今天啊?真是報應啊!想那年,你是那樣地奚落我,讓我在全隊人麵前出醜,你可還記得否?偏我那個沒出息的兒子,非要娶你的女兒!你不是嫌棄我家太窮嗎?這下可倒好,你家倒先開始衰敗了。你女兒死了,你那一臂膀也被斬斷了,你那幾個親生兒子也是些窩囊廢,一樁慫漢!現在你老了,卻終究是勞燕分飛,孤苦無依,整日拖著個沒娘的娃兒,從日出盼到日落,從春盼到夏,從秋盼到冬,那入贅婿兒怎會視你為親娘?到底你是應了那句老話——究竟是晚景淒涼!”
婆婆邊低聲哈哈地笑著,邊拿袖子拭著眼角的淚花。她走過一段竹蔭小道,來到了大爸的家裏。
隻見大爸兩口子,帶著兩個娃兒,也在院子裏納涼了。
“你們今天可都忙了些啥?”
婆婆沒好氣地問著。
兒子兒媳一向怯懦,見當媽的這樣問,也不敢有所隱瞞,便一五一十地匯報了全天的工作。
“你們兩個就是個沒出息的東西,要不是我這個當媽的惜疼你們,把全家最好的地分給你們,最好的山林分給你們,就你們兩個那傻樣,早餓死了。可你們了,就是比不過老三。老三兩口子硬是把貧瘠之地治理成了富裕之地,日子越發比以前好了。你們倒好,日子反著過,益發差了。”
婆婆氣得抱怨著。
“……”
大爸沒敢吭聲。
“這哪裏怪得著我們呢?他們兩口子就比我們尖著了。”
大媽到管不了那麽多,小聲咕囔著。
“你,你就是個糊塗人,不會說話的。”
婆婆氣得直瞪眼。
“我當然是個糊塗人,從小沒有了娘,又沒有上過學,又沒有人教會我針線女工,又不會烹茶做飯。長大了嫁不出去,隻得嫁到你家裏來。”
“……”
婆婆氣得不言語,轉身看了一眼薇凰,道:“走,我們睡覺去。”
薇凰便起身隨著婆婆過這邊來了。
“他們尖又咋樣?還不是生不出一個兒子來?”
“你就別說了。”
大爸見老媽起身走了,這才勸慰著大媽。
婆婆假裝沒有聽見大兒媳的話,她平生最恨誰議論她的兒子們生不出兒子來。可偏偏老三媳婦就是生不出個兒子來,那能夠咋樣呢?老天不給啊,難道你還要和老天爭嗎?老大和老二都有兒子,唯獨老三無能啊。
這時,夜已深沉。月亮已走到中空了,寶藍色的天空,益發得好看了。
薇婭和薇敏姐妹倆見大堂姐薇凰來了,便活躍了起來,三個小姑娘又嘻嘻哈哈地在婆婆床上打鬧著,嬉笑個不停。
電燈也亮了。
“可以看電視了。”
爸爸歡喜地打開了電視。
“咱們這電是等來的。”
爺爺笑著說著,搬了一把椅子坐下來,也準備看會電視再睡。
是漢中台,正在播《紅樓夢》。
“你們看這個幹啥?一群女人在那裏哭。”
這時,隊裏北麵的薇榮天來了,他一隻腳剛邁進門檻,即哈哈大笑起來。
爺爺和爸爸忙忙地給他讓坐。
“這你就不懂了。這要是在以前,說書先生往那裏一站,戒尺一拍,娓娓道來,保準你再痛喝兩碗茶來。”
爺爺笑著。
“你看那一片繁華,多讓人羨慕?可偏偏那個賈寶玉不爭氣。”
父親也笑道。
“我就隻看到一群女人在哭,沒意思。”
“……”
薇榮天坐了一陣,大家說了些家常話,吃了茶水,抽了一支廉價煙後,他便起身回家去了。
薇婭在婆婆床上聽見電視的聲音,也想起來看電視。她爬起來一看,正在演電視劇《紅樓夢》。她可是第一次聽說《紅樓夢》,且第一次看見影視版的《紅樓夢》。
她稀裏糊塗地跟著看了一會,卻是啥也沒有看明白,隻得進裏屋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