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十字架（4）
薇婭一路跌跌撞撞地來到了省城，陪伴著她一同來的是受寵若驚的母親。倆人如同剛從原始森林裏走出來，坐了幾個時辰的紅皮火車後，母女倆個驚惶失措地在省城火車站下了火車，東摸不著西，南摸不著北，跟著眾人屁股瞎軲轆亂撞，像個無頭蒼蠅一般，轉了幾個來來回回，也沒找到出口在哪裏。娘兒倆個急得蹲在那裏快要哭了，一怕倆人轉到天黑也出不去，二怕耽誤了薇婭去學校報道。幸而一個好心的路人觀察出了她倆的窘態，得知了原委，便將她母女倆個引至出口。
隻見出口處眾人擁擠，腦袋挨著腦袋，如同失了蜂王的巢穴，嗡嗡嚷嚷的，母女倆個背扛著大包行李，艱難地在人流中一點一點挪步。雖說已是秋天，然而一路朝北的省城並也沒有清涼到哪裏去，其炎熱程度仍不遜於南邊的老家。娘兒倆個早已汗流浹背，喘噓不止。且正值午間太陽最厲害之時，二十四個秋老虎一個比一個厲害。
好在，學校安排的有車有人來接大一新生，這下總算把母女倆個樂壞了。薇婭好不容易撥開了人群裏的腦袋，遠遠地便瞧見了自己學校迎接新生的大牌子，她趕忙拉著母親一路小跑過去，總算不用費勁在這陌生的城市裏亂撞了，這倒是省了不少的事和路。
自那日高考結束後，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薇婭和夢魘都迎來了生命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夢魘如願以償，考進了省城裏的一所最好的理工科大學，實屬985的大學。而薇婭到底底子薄一些，隻考取了本省一所普通的本科大學。好在，倆人都在同一個城市裏。
對於薇婭而言，能夠考進這樣一所大學，純屬不易。相對於今天的許多年輕人來講，非清華北大非985、211不進，但對於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大部分學子來講，能夠考進一所本科學院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更何況薇婭隻是一個偏僻農村裏走出來的鄉巴佬兒。那些能夠如願走進清華北大和985、211的大學裏的人，畢竟都是些鳳毛麟角的極優異學子。薇婭是西村裏第一個考入大學走進省會城市的女孩。
當全家人接到薇婭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既激動又一籌莫展。這個搖搖欲墜的家裏，其實拿不出幾個錢的，雖說今日早已不同往先，農村裏的經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這些偏僻的村子依然貧窮落後，隻能說生活水平比以前提高了很多倍，但手頭依然那般拮據。從薇婭的爺爺老父親開始，家裏的箱子底就沒有一個子兒來壓箱底的，到了薇婭父親的時候，依然如此。
薇婭的媽媽翻箱倒櫃的搜騰了一會，愣是一張毛票兒也沒有搜得，最後她居然在那台老縫紉機的機匣中找尋到了一些毛票兒，撚著口水，數過來數過去，勉勉強強夠母女倆上一趟省城的盤纏錢。
“唉！”母親歎了口氣。
“你歎啥氣呢？咱那點稀米湯底子的家底，她姐妹倆讀書，早已供給她們姐妹倆了。”父親薇善德抽完一根廉價卷煙，抱著膀子坐在登兒上愁眉苦臉。
這些日子裏還真是難為他了，心情壓根就沒有好過，在隊裏走一遭，有羨慕他女兒給掙臉麵的，有諷刺挖苦他窮得褲子都沒有換得穿的娃兒咋去省城讀書呢？也有嫉妒痛恨的那一股不願意理睬他的。以至於他茶不飲飯不思的，像丟了魂魄一般整日哭喪著臉沒精打采。
他兩口子先在隊裏跑了一趟，挨門竄戶的去借錢。下跪，死纏爛打的求情，好話說了一籮筐，哭著個淚人兒一樣，倒沒把人家感動的咋樣，卻竟把自己感動的鼻涕哈喇。最後有幾家實在是看他們可憐，又見他們實誠到這個份兒，少不得要臉麵兒上過得去的，就借給他們一百兩百的，然而，這比起薇婭的昂貴學費，仍然是杯水車薪。
“要不，你去薇婭她二爸那裏瞧瞧兒去。”薇婭母親提醒著自己的老公，希望這個當哥哥的能夠看在自己侄女的份上，借點錢給他們，以解眼前之急。
“我不好去的，讓薇婭姐妹倆去試試看吧！”薇善德深感羞愧，不好意思朝這位哥哥張口。
第二日一大清早，薇婭便和妹妹薇敏一同去了村西口的二爸家裏，誰知剛吃完下午飯，她姐妹倆便顛顛兒地回來了。
“你們……？”薇善德望著兩個兩手空空的女兒，竟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
“你二爸怎麽說的？”薇婭媽問著女兒。
“我二爸說他家裏一個錢兒也是沒有的，即便是有，也是不能借的，得留著給我表哥娶媳婦兒了。”薇敏搶先答著。
“哦！”薇婭媽甚覺羞愧難當，恨不能挖個地縫鑽進去，把自己埋了。由不得又抱怨起薇善德來：“早知道嫁給你生計如此艱難，我就是死也不嫁了。”
薇善德一聽這話，不覺也氣上心來：“我沒有本事供她念書，幹脆就別念了。好歹她也考上了，也不算給咱薇家老祖宗丟臉。”
“那就幹脆別念了。”薇婭媽也是氣的回應著，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爭吵了起來。
薇婭和薇敏姐妹倆個一看這陣勢，隻得默默背上背簍去扯豬草，一聲兒也不敢吭。
一旁的老父親也是一鍋連一鍋地抽著旱煙，一句話兒也不敢搭的。
第二日，薇善德兩口子思來想去，總得讓女兒去讀書才好，畢竟好不容易家裏中了一個女秀才，這可是薇家幾輩子都沒有出過的事。“要不，我再去她姑姑那裏瞧瞧去？”薇善德抱著最後的希望。
“我看你還是算了吧，實在不行，咱兩口子去貸款也是好的。”薇婭媽歎口氣道。
正說著，卻是薇婭姑姑回來了。“哥哥嫂子，我知道你們現在有難處，但是我也是沒有辦法的，現在我們家不比先前了。一來我的女兒和兒子讀書都要花錢的，蓮兒（蓉兒已改了名）馬上也要去讀高中了，我準備將她送到省重點高中去就讀了，那也是很花錢的。二來我現在在教會裏事忙責任重，跟著耶穌行事，自然要為耶穌獻財獻力。這幾百塊錢也算是我和她姑父的一點心意，別的我們也是幫不上忙的。”
“妹妹的一番心意是好的，隻是我們兩口子也是一輩子無能沒出息罷了。”薇婭媽隻得從薇婭姑姑手裏接過了錢。
“哥哥嫂嫂倒也不必煩惱，我倒是有一法子幫你們解決這燃眉之急。”薇婭媽弄了午飯大家吃了，歇涼之餘，薇婭姑姑又建議著。
“啥個法子嘛？”薇婭媽一聽有希望了，搶先丈夫問著她。
“你們一大家子若是跟隨我信了這基督上帝，追隨著耶穌，我去耶穌那裏禱告，懇請教會裏幫忙，大家湊份子。當然啦，耶穌也不會輕易去給人施舍錢財的，你不肯追隨他，卻還想祈求從他那裏得到幫助，那是沒有的事情。”
“……”薇善德聽了妹妹的話語，不吱聲，隻是抽著個廉價卷煙不住。
“這個，聽說那個教是外國的，這個可是背離祖宗的。咱們從小兒在這山裏長大，這山神兒，靈怪兒，以及祖宗護佑著咱們，現在去信了異族的教，這豈不是忘恩負義斷子絕孫的事嘛。這個可不是亂信的，況且我們也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突然改過外國人的生活，那可咋活哩？”薇婭媽一點兒不願答應。
“嫂子，你這糊塗，你這是封建迷信思想！”薇婭姑姑氣得從板凳上跳了起來。
這下子，大家都沉默不語，氣氛一度緊張起來。
“薇婭，你去把你婆婆和你大爸他們喊過來。”姑姑氣得沒法，她決定給這一家子思想落後的人做做思想工作。
“噢。”薇婭答應著轉身去了。
不一會兒，薇婭便帶著婆婆和大爸大媽他們過來了。一進院落，薇婭婆婆一見自己的女兒，自是滿心歡喜。倒是薇婭大爸和大媽兩個，唯唯諾諾的，大眼瞪小眼，搓著兩手，無處安放。
“你們都先坐下吧？我今天要和你們商量點事情。薇婭，去把凳子給你大爸大媽拿來。”姑姑吩咐著。
“噢。”薇婭也是唯唯諾諾般去給搬了凳子過來。
“大哥大嫂，我今兒個回來就是來拯救你們的。你看看你們，一副窩囊樣兒，也沒個啥本事出息的，隻一味地埋怨娘老子不能幹沒給你們留下多少家產分，可你們自己呢？正道兒不走，專門走歪門邪道。”
“這也怨不得我們兩口子沒本事，我們沒念過書不識字，隻知道跟著娘老子種地打糧食，地裏刨蛋蛋。我自小兒沒爹沒娘，在農業社裏長大的，也沒有出去見過世麵，翻來覆去就是在這山溝裏瞎轉轉，不曉得眉高眼低，哪裏能有你的那一番本事了。你說咋弄就咋弄。”大媽嘿嘿嘿傻笑著。
“就是因為你們日子過得不好，我才巴巴兒地來救你們了。”姑姑瞧著她那副愚昧無知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那你讓我們咋整？”大媽繼續問著。
“你們以後都隨我一心一意地學習基督教，做上帝的仆人，跟隨耶穌忠貞不渝，日子自然就好過了。”
“基督教是幹啥的？耶穌是哪個嘛？”大爸和大媽兩口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傻愣愣地望著姑姑。
“就是比觀音菩薩玉皇大帝還尊貴還大的神！”姑姑一看大媽那憨樣，知她不過是一個麵人兒，隨人捏罷了。但是好歹她是自己的親嫂嫂，連同自己的這位親大哥一起，都是憨包，他們哪裏知曉世俗人情，也不懂得生存技巧，即便是種地，也是看著人家咋種他們跟著模樣兒學，人家地裏打一百斤糧食，他們頂多打五十來斤，費的力氣卻比人家多，白白把那些好地都給糟蹋了。
“噢，那可使不得！這個神兒我們沒有見過的，他要來把地盤霸占了去，觀音菩薩和玉皇大帝保不準要和他打架哩，那樣我們那家裏還安寧太平嗎？”
“就是就是，我這做木匠活兒出身的人，家裏頭還供著魯班爺兒了，這下子把個什麽上帝耶穌的弄進來，不知道魯班爺兒他答不答應？”大爸一聽自己老婆的話，趕忙接上了話茬。
“你們？”姑姑氣得口水也難以咽下。“都是些榆木疙瘩，無藥可救的！”
頓時，院落裏一陣鴉雀無聲。
“哎，咱們咋能夠忘本賣主求榮背信棄義呢？我小的時候家道中落，不得已到處去謀生，後來跟著師傅學了些木匠手藝，才算能夠養活一家子。且自打解放後，咱們雖然過得窮些，倒也沒有再受過白狗子和土匪強盜的那般奴役，我這心裏頭著實感激***他老人家了。我早就聽說那個宋美齡也是信仰啥基督教的，我就知道這個外國教咱們信不得。你且瞧瞧你們，現在過著大好的日子，你們哪裏曉得你們那些死了的叔伯兄弟，他們在那個吃人的萬惡舊社會裏，連性命都是保不住的，東躲西藏，到底沒逃過。”老父親放下煙鍋袋子，終於搭話了。
“爸，你這是老頑固思想！”
“孩子，你想回娘家，你爹你娘你哥嫂都不會嫌棄你的，就是咱以後不要討論這個基督教的事情了。”老父親實在不忍心駁了女兒的麵子。可是信仰這件事情，關係著薇家的生存大計，祖祖輩輩都是這麽著過來的，這個可比保住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他可不能馬虎，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旦留下把柄在隊裏村子裏，豈不讓人笑話，上至薇家的列祖列宗下至薇家的子孫後代都會被人指著脊梁骨罵。
“哼！你們！我以後再也不管你們了！”姑姑氣得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姑姑早早就起了床，坐班車回去了。
薇婭爸媽兩口子也隻能夠去鎮上的銀行裏貸款給薇婭弄學費。兩口子扭扭捏捏地來到鎮上銀行裏，半天不好意思朝櫃台上的工作人員開口。人家都是存錢兒，唯獨他兩口子來借錢兒，真真羞死人了。
不過，令薇婭開心的是夢魘也在這個城市裏。他現在又長高了一截，看起來，人也比以前更陽光帥氣點。
那天，她在校門口，遇見了夢魘，夢魘是專程來找她的。“你怎麽來呢？”薇婭紅著臉驚訝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傻瓜，誰規定我不能來找你呢？”夢魘紅著臉笑了。
“……”
“告訴你一件好消息，我是公費來讀書的。我給家裏省了不小的一筆錢了。”夢魘得意地對薇婭炫耀道。
“你真厲害。”這本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薇婭紅著臉，羨慕著他。“都是我太差勁了！”她摸摸自己的口袋，囊中羞澀，全家人為了湊足她的學費，也是卯足了勁。
“你底子薄，也難為你這麽努力了。我還真怕你考不上了。”夢魘溫柔一笑。
“你就這麽不看好我？”薇婭有些不高興起來，心裏悵然若失。
“沒有，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夢魘忙忙拽著薇婭的手解釋著。
兩個人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薇婭校園裏的台階上聊著天。薇婭對這突如其來的近距離相處有些難以置信，不太適應，心裏怦怦直跳，腦子裏一片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