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十字架(7)
又一個冬天如約而至,那些落葉喬木櫟樹早已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一排排,一片片,在陰風凜冽中瑟瑟顫抖了。北麵坡的陰風隻奔著西村而來,薇婭們隊裏也是寒冷一片。最討厭這樣的冬天了,太陽就像被蜘蛛網黏住了一樣,比垂暮老人還行走艱難,微弱的溫暖也在陣陣寒風中搖擺不定。門前的香椿樹上,停著幾隻穿著黑袍的烏鴉,正在那裏嚎著嗓子唱著陰歌兒,仿佛地獄使者一般,直瘮得人心煩氣躁。
薇婭外公已經奄奄一息了,簡直瘦弱得不成樣子了,你老遠都可以瞧見他那一身的排骨,外麵包的那層老黃瓜皮和那棺材板顏色差不多了。他已經幾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了,即便是稀米湯那樣像樣的飯兒,他也懶得吃了,他一直感覺肚子都是飽的。三年前,他就得了厭食症,他一天隻喝一茶缸稀米湯兒。諾大的屋子裏,就他一個人和那些幾輩人的幽靈以及薇婭小舅舅作伴,餓了他們就偎著那個火塘子在碳火灰中煨上茶缸,煮稀米湯兒吃。困了,那些人兒就陪著他歪在那張躺椅上睡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就這麽過著,白天不知黑夜,黑夜不知白天。屋子裏也沒有時辰鍾表,他們就借著屋頂上青瓦縫隙裏的陽光感覺時間的流逝。
自從那日找端公給小舅舅超度了亡魂以後,薇婭外婆便和薇婭外公老死不相往來了。
這些日子,薇婭外公自覺頭腦發昏的厲害了,隔壁屋子裏的棺材板夜夜叮咚作響。那釘子呀卯兒呀似有飛出之意,首先是小舅舅又和往常一樣,笑嘻嘻地回來了,那副淘氣樣,不改當年。他一進屋就一屁股坐在那張破椅子上麵,一個勁兒撥弄著碳火,薇婭外公氣得隻罵:“你個狗日的,就淘氣,把這星火點子也撥弄沒了。”
薇婭舅舅不理會他,隻顧玩自個兒的。
這時候,外公才覺得自己喉嚨幹澀,一點兒聲音也是發不出來的。他隻覺渾身冰冷,可是火塘子裏的火已經被薇婭小舅舅撥弄得快要沒了。他好想喝一口水,卻夠不著那水壺,也無人來幫他。
破天荒地,他想出去走走,他艱難地從躺椅上滾爬了下來,像一條蚯蚓一樣在地上蠕動著,蝸牛般地在堂屋地麵上畫著圈圈。他那尖利的指甲,摳進泥土裏,手爪子黢黑,和鷹爪不差上下了。
“往前爬,往前爬”,他嘴裏念叨著,兩片薄嘴唇快要包不住牙了。一年,兩年,就這樣往前爬,總會爬到門口的,他這樣想著。
昏天黑地的時辰不知走過了幾許,待他爬到門口的時候,天又黑了。他憑借微弱的力氣用手將那兩扇木門費力掰開一條狹窄縫隙。這兩扇木門也已老得和他相差無幾了,風一吹來,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有些地方早已被木蟲畫上了繁雜詭異的地圖和刻上了均勻錐尖大小的洞穴。
老太爺順著那狹窄縫隙往外望去,外麵早已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幹淨,院子前麵的竹林靜寂一片,朝著正大門口的那棵香椿樹上的幾隻老烏鴉正瞪大眼睛望著他。香椿樹下麵,站著黑白無常,兩個人似乎等的很不耐煩了。
“哼哼,我就拖著你們,我就不出門去,急死你倆。”老太爺心裏狡黠一笑。不過,北風吹來,實在是太冷了,他又縮回了腦袋,“還是回到躺椅上好。”他想著,倒著屁股,往後麵蠕動著。
“哐當”,門被徹底推開了,一道溫暖的陽光隨著進來的男人飄了進來。
“爸,你這是咋呢?”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驚慌失措地喊叫著。
老太爺終於被搖醒了。“喲,你是生子嗎?你咋還活著的?你從那邊回來呢?現在時代變了嗎?陰陽互通了嗎?”老太爺慢慢睜開他那藍幽幽的已無光澤的眼睛,用盡全力,試圖要對兒子說些點什麽。無奈,疲憊懦弱不堪的他,終是有氣無力。
中年男人趕忙將老爹連抱帶拖,弄到裏屋臥室的麥草鋪床上。屋子裏又臭又黴,各種氣味撲鼻而來。他把耳朵貼在父親的嘴邊,試圖聽些點話。隻見父親的嘴皮子磨動著,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耳內:“生子,你咋還活著呢?那頭今天咋放你回來呢?……”
“爸,你又糊塗了。我這是抽空回來看一下你,我活得好好兒的,我幾時死了?我剛給她們娘母子砍完柴就回來看你。”中年男人大著嗓門,扯著嘴。他渾身就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那套衣服,髒兮兮的,好像家裏缺水似的。他一副呆頭木腦的模樣,誰見了他都說:“那是一個不中用沒處使喚的家夥,除了悶聲瞎氣幹活,從不把別人說的話在心裏掂量細思兩遍。他倒也可憐見兒的,一生中也沒娶上個媳婦,年老了,有人將一個正缺幹力氣活的男人的寡婦介紹給了他,他一心盼望著個家,一聽這話,二話不說,就應允了。第二天,他就住進了那個寡婦家。
那寡婦也是歡喜異常,家裏來了個免費長工,倒也不是一件壞事,總不過多一副碗筷而已。
這生子遇見這寡婦居然也蠻能幹的,屋裏屋外,上上下下,他都弄得來。天不亮,他就起來下地幹活,上坡砍柴,日出之時,和寡婦回家,幫著她在灶房裏弄飯。吃完飯,接著又去地裏做活,直到星星點頭了,他又葡撻葡撻地回家吃晚飯。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倒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與世無爭,人生無憂,樂得自在。
第二日,早上醒來。生子去床邊看了一下父親,瞧他那模樣兒,怕是不行了,他慌了,急忙去通知薇婭的大舅,和與老太爺老死不相往來的薇婭外婆。
生子從自家屋後麵繞了一大圈路,直上,走了十來分鍾,來到了大哥家。真是稀奇,大哥家的日子竟比往年好過了些,雖說算不上富足,倒是能夠勉強解決溫飽,一家人不長嘎嘎挺著脖子餓肚子了。往些年,大哥好吃懶做,大嫂昏聵無能,連飯也不會做的,整日除了背著夾背滿山遍野的亂跑尋那些野物,別的一概不會,地裏的茅草已經淹沒了莊稼,他兩口子也懶得理會,任憑它們自生自滅。現在他年老體衰了,居然異常勤謹,知道努力幹活,知道打糧食弄些個錢,圈裏養了頭大肥豬,舍裏養著幾隻下蛋的母雞。
“噢,大哥。”生子隔著窗子喊著。
“啥事?”裏屋的男人窸窸窣窣穿著衣服,下了床,噠噠著一雙千層底布鞋,往外走。
聽見出來了,生子便坐在門墩上等。
“二弟,屋裏坐,外麵怪冷得,啥事?”薇婭大舅哐當一聲拉開大門。
生子瞧了瞧屋裏高低不平的地麵,隻見糧食口袋都堆到“天地君親師”的下麵了。“你這幾年倒還不錯,糧食這麽多哩。”
“這都是娃兒們和我一起種地打下的糧食。”薇婭大舅嘿嘿一笑。把他那也是一年都沒有換洗的褲子拉鏈拉上,他身上的那件外套也已黑得認不出顏色來了,裏麵的秋衣毛衣也是麻不溜湫裹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哼,你倒有福氣。綠芙沒良心,吃了我鍋裏的飯兒,說走就走了。”生子心裏十分不爽。
“雀兒總要歸家嘛,俗話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俺家的狗窩。綠芙也會感激老弟你的,幸而你撫養了她幾年,她才沒被餓死。”薇婭大舅嘿嘿一笑。
生子耷拉著腦袋,沒有做聲。
“大哥,我看爸不行了。”
“噢,我看爸也是這些日子的事情。”
“那咱們得商議著給爸準備後事,給家下姊妹們親朋好友們報病。”
“嗯。二弟,你給爸收騰屋子,我去給親朋好友們報病去。”
“嗯。”生子和大哥說完話,就急匆匆趕回家裏,看父親的情形。
那天,薇婭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時,學校快要放假了。“喂,你是婭子嗎?”宿舍裏電話鈴聲響起了,靠電話最近的那個女生以衝往宿舍食堂的速度,一個起身箭步而上,拿起了電話機。想必她是在等待著男友的電話,卻沒承想到對方傳來的是失望的語音。她不耐煩地喊了一聲:“薇婭,有你的電話。”
薇婭屁顛屁顛地跑到跟前,拿起話筒:“喂,你是婭子嗎?”薇婭一聽,便知是母親,隻見來電顯示上顯示著一個長串的電話號碼,是手機號碼。“媽,你是借用別人的手機打電話?還是在電話亭裏打電話?”
薇婭關心地問著。倘若母親是借用別人的手機打電話,她們母女倆方且可以多聊上幾句;倘若母親是在電話亭裏打電話,她們母女倆就得長話簡說。
“是我們自己的手機打電話。”母親得意道。
“哇塞!”薇婭一聽,心裏既羨慕又難過。父母都有手機了,而她卻依然沒有手機可用。她怎麽好意思向父母開口要買手機呢?供她讀大學,已經令父母脫了一層皮了,好不容易看著生活有了希望,她不能夠為所欲為。
“媽,你們啥時候買的手機?”
“這是一個二手貨。手機外殼是破舊了點,但是仍能夠插卡的,打電話也順暢,聲音也大也清晰。總之,現在我們給你打電話方便多了,給家裏打電話也方便多了,給你姑打,聽說你姑時不時上縣城弄那個基督教哩,讓你姑抽空去學校照看一下你妹,都蠻挺方便的。”
“噢。”
“你外公說是不行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你要是學習打緊,就遲一點回去;你要是學習不打緊,就和我一塊回去,讓你外公咽氣前,也見一下你。”
“噢,我和你一塊回去吧。”薇婭聽了外公的喪迅,愣了一會,順嘴就答應了母親。其實她們院係已經考完了期末試,也沒啥重要的事情了,她便向學校請了假。薇婭又給夢魘宿舍打了一個電話,睡熟中的夢魘半夜三更起來接了她的電話。薇婭將外公之事告知了他,夢魘一聽呆呆一愣,隻得先舍放她回去。
母女倆個坐了一夜的火車,風塵仆仆地趕回家裏時,和老父親打了個照麵以後,就又急匆匆趕回了外婆家裏。
彼時,遠的,近的,各路親戚,相鄰好友們都已來了。昔日空空蕩蕩荒草掩沒的屋子竟變得空前鬧熱起來,從堂屋到灶房都被打掃了一遍,看起來,幹淨利落多了。屋裏屋外也都掛起了明晃晃的燈,準備晚上照明用。
薇婭的外公仍舊躺臥在裏間那張麥草鋪的老式木床內,麥草上麵鋪了一床破舊的羊氈,這氈也是大窟窿套著小窟窿,沒一處好的。反正這氈也是個沒有什麽價值的,最後是要跟著薇婭外公一起到那邊去的,破爛不堪,反而不讓人去心疼。
此時,薇婭的外公已經啞聲三天了,不吃不喝,雙眼緊閉,麵色蒼白如紙,雙頰深凹進去,顴骨突起,嘴唇上的肌肉已開始萎縮,左右兩邊牙齒都露了出來。
膽大的人,看了倒也罷了,大著膽子,站在床邊守望一會,歎一口氣。膽小的人,卻是越看越害怕,越看渾身就越哆嗦。他這副模樣,竟如鬼沒兩樣了。薇婭偷看了一眼,嚇得再也不敢靠近那間屋子的,一閉上眼,她的腦海裏即是外公難受咳嗽著大口大口吐著血,一直因饑餓營養不良麵黃肌瘦,以及他痛苦掙紮求生的**。
薇婭害怕,她渾身哆嗦著,口裏的牙齒打著寒顫,咯咯咯作響。
“婭子,你這是咋呢?”她母親一見她這樣兒,嚇壞了,怕是中邪了吧?這人要咽氣的時候,床跟前,屋子裏都蹲著小鬼哩,晦氣的很,她莫不是見著了那些不幹淨的東西?
“沒事,我可能是熬了一晚上夜,困得慌,許是坐火車受了風寒。”薇婭忙忙掩飾著。她一見母親也是兩眼紅紅的,整個人沒精神,這都是熬夜加傷心的緣故。
母親看她喝了感冒藥,也就罷了。
這一夜,真是難熬啊。有的人說外公就要在今夜走的,就是不知應在哪個時辰了。也有人說,來時菩薩給一條命,走時閻王給你一個病,總得把你折磨得徹徹底底沒了氣力,連最後的掙紮也沒有了的時候,那一刻,黑白無常就遵命行事,一鉤子,就將那個可憐的人兒魂魄勾進了陰曹地府去了。他們見你還有一絲餘氣在胸口遊動,就呆在窗外等著,眼巴巴瞧著你受痛苦煎熬折磨。
“外公是要在等誰嗎?”薇婭心裏疑惑著,她四下裏張望。儼然外麵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寒風凜冽,竹林搖曳晃動,如同鬼魅在咿咿泣訴。烏鴉依然停在大門對麵的香椿樹上,“快了,快了”的嚎個不停。
薇婭越想越怕,怕是黑白無常就在這哪裏埋伏著的吧?她一閉上眼睛,就是外公絕望之死的那張臉。黑白無常,你們在哪裏?你們幹嘛要來勾人魂魄呢?你們為什麽要把人抓去地府呢?一個又一個,至親的,認識的,相繼死去,如果說從此不悲觀笑著坦然活下去,那是自己在欺騙自己。怎能不悲傷呢?明明知道黑白無常來了,明明知道總有這一天,但還是會忍不住要去悲傷。
薇婭就這樣歪在圪嶗裏的一張舊椅子上昏迷睡著了。隻見外公微笑著拄著杖蹣跚而來,“婭子,你回來了,你終於肯來看望我了。我該要去了。代我向你父親問聲好,這些年來,我是不喜歡他的,極不喜歡他的,我嫌貧愛富,誰承望我老來喪子喪女又貧窮呢?婭子,你舅,我,記著,你莫要以我們為榜樣啊!”
“婭子,快醒醒,快去給你外公燒紙香磕頭去。”一個人使命搖晃著她。
薇婭睜開睡眼惺忪,是母親。“你外公咽氣了。”
“噢。”薇婭急忙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隻聽外麵一陣婆娑沙沙作響,大家驚疑朝外望去,卻是什麽也沒有。
此時,靈堂已被人打掃好,人們也已經將外公給穿戴好,停放在棺材蓋上,準備三天的停靈之儀。一切收拾妥當,倶是至親孝子孝孫們行哭喪之禮燒紙燃香磕頭。別人都要唱著禮歌兒哭訴一番才罷,薇婭卻是欲哭無淚,欲訴無言。她心裏有一股悲傷卻是此時此刻難以形容的出的,那淚兒隻在眼眶裏打著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