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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十字架(12)

  過年的時候,薇婭回了趟家。從省城到老家的路程,坐火車,綠皮車得十來個小時,紅皮車得九個小時,那種最快的特快也得六個小時。偏偏最快的那種在鎮上是不停留的,她隻能選擇坐紅皮車這個最佳方案了。盡管從省城到老家市裏的高速公路早就營運了,但是複雜的秦巴地形,以及與南邊相比,北邊極寒天氣,導致大雪以後,秦巴山脈中有幾處極險的路段將會封路直到年後氣溫回升才會解封。


  但這一切都抵擋不了薇婭迫切回家的**。她已經好久沒有回西村了。她倒是真想回家看看家裏的一草一木,日益年邁的老父親,可恨又可親的婆婆,還有嘮叨個不停的外婆。


  臨走之前,她去超市裏買了許多老人家們喜歡吃的甜軟的零食,又置辦了點年貨,這才迎著寒風凜冽趕往回家的路上。她扛著那些大包小包的行李,猶如當年讀大學她和母親初次來省城報道一樣,仍舊是螞蟻馱蛋的模樣兒,仍舊是那副憨樣兒。一下出租車,她就馬不停蹄地奔向站台。


  一到年前年後的時候,省城火車站就是人山人海,仿佛全世界的陌生人都匯集在這裏一樣。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回家而相遇在一起。這個時候,陌生不再陌生,大家相互打招呼,拉家常諞閑傳,甚至會一起擠上同一趟列車或者坐同一節車廂,彼此相互照顧直到各自到達目的地才依依不舍相互祝福離開。


  薇婭以她那瘦小的身子,扛著比她自己還大的行李,艱難地穿梭於人來人往中。大家好奇地瞧著這個性格分外倔強的姑娘,瞧她那一身打扮,正是省城裏姑娘們最時髦的裝扮,但是背上卻扛著編織袋,手裏提著塑料袋。這個半土半洋的女子究竟是一個什麽人呢?什麽來頭呢?人們在心裏競相猜測著。


  唯獨一個精幹的小夥子有點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來,堵著她道:“來,我來幫你吧。”


  薇婭被他的舉動嚇壞了,“大天白日的,莫非你要打劫嗎?”


  “你放心吧,我雖是一個農民工,但我自小也知道,做人得實誠。我來幫你扛行李,就你那身板,怕是上不了火車的。”小夥子滿腔川西方向的口音。


  “哦!”薇婭噘著嘴,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再言語。


  “我瞧你行為舉止模樣,你大概是和我乘坐同一趟火車吧?你的口音也很接近我們四川人哩。你走陽關鎮下車吧?”小夥子邊走邊問她。


  薇婭忙忙地回應他:“嗯嗯。”她又驚訝於他有如此好的眼力。


  待到了候車室,也是密密麻麻砌坎子似的立滿了人。小夥子將薇婭帶到他的行李跟前,把薇婭的行李放在旁邊,這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說道:“姑娘你一定是一個大學生吧?畢業幾年呢?”


  “有好幾年了。”薇婭笑眯眯地答著。


  “姑娘命真好。我家裏太窮了,從小在大涼山中長大,爸媽都是老實巴交的人,高中畢業我就沒再讀書了,出來四處闖蕩,現在在建築工地上做小小的包頭。”小夥子眼圈兒紅了。


  “其實,我更羨慕你了。你是這麽的能幹。倘若我是你,我竟不知道該怎樣呢?”薇婭微笑著。


  “那倒是,畢竟你是女孩家,我一個大男人,從小兒胡打海摔的慣了,皮糙肉厚的,幹啥都行。”小夥子由不得笑了起來。


  “你心好。”


  “……”


  小夥子被薇婭的讚美羞紅了臉,低下了頭。“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我的妹妹。她和你差不多大,卻是沒有讀過多少書,早早結婚生子,現在孩子都快小學畢業了。”


  “哦。”薇婭也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麽,慌亂地搓著自己的雙手。也許若不是老天的憐憫,她或許就和他的妹妹一樣了。


  不過,這一路上,幸虧有這個好心的小夥子相伴,薇婭總算順利地到達了陽關鎮。半夜的時候,火車抵達陽關鎮,薇婭一路早已疲憊不堪,迷迷糊糊地和小夥子告別後即下了火車。她在附近找了個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才又搭著綠皮鄉間火車到達小站,而後坐烏篷船渡江步行一段路後,終於看見了朝思暮想的西村。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她在公路上狂奔著,歡笑著。


  這些日子裏,西村的變化可真大啊。尤其是這一年裏西村的變化非常的大。鄉鎮公路早已不再是塵土飛揚迷了雙眼,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鋼筋混凝土的水泥路像一條白練子一樣蜿蜒展開,走向遠方。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薇婭興奮地呼喊著。這條路可是西村以及周圍村子的命脈,是通向遠方希望的唯一媒介。


  回到家裏,一家子正在吃飯哩。西村這邊的風俗習慣,一天隻吃兩頓的,一般都是早飯午飯並一起吃。薇婭媽見女兒回來了,忙忙地去灶房裏舀飯。薇婭則不顧一身的風塵仆仆,急急地圍著火塘子,和老父親說說笑笑。


  “幸而我今兒個煮的飯多,你倒趕上了。”母親笑著端了飯和菜出來。


  薇婭回來,最歡喜的要數老父親了,他就喜歡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樣子。或許是老人家越來越年高的緣故吧,老人家越來越怕寂寞,他喜歡熱鬧,喜歡這火塘子裏的火永遠也別熄滅。遺憾的是薇敏早早地打了電話回來,今年過年怕是回不來了,一來不好買火車票,二來坐長途火車,她老喜歡暈火車,受不了那份罪。


  當薇敏打電話回來的時候,最不開心的那個人就是老父親。他最心愛的那個小孫女居然聲稱說不回來過年了,這簡直就是今年年底最不幸的消息了,比要了他的老命,還令他傷感難過。可是那又能怎樣呢?孫子孫女們都大了,薇家又是寒微之家,家徒四壁的,不出去闖蕩生計,可又讓他們怎麽活呢?思來想去的,老父親都是傷心難過。


  一個人的時候,靜靜的夜裏,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總是會去想很多心事。回憶他苦難深重的童年,漂泊流浪的少年,四處奔波的青年。他這一生啊,碌碌無為啊,卻也是大半輩子已經去了,眼看著夕陽日益西下,自己已經是半截入黃土的人了,竟不免越來越多愁善感起來。現在,我老了,一點兒都不中用了,即便有牛犢子那股衝勁兒,卻也是不能夠的了。一個廢物還能夠做些個什麽呢?何況他的身體,自青年時勞累成疾就再也沒有好過,這要命的咳嗽,從來都沒有輕饒過他。他還能夠怎樣呢?那種望洋興歎的感傷,沒有誰能比他更有切身體會呢?

  好在,薇敏回來了,總算是象征著團圓了。想到這裏,他不覺又開心起來。他細細地瞧著自己的這個孫女,唯獨她是最爭氣的一個了,可惜是一個女孩家。這女孩的命運啊,如同那江上的浮萍,最是飄忽不定的。可是那又能夠怎樣呢?既然老天已經這樣安排了,那就按著老天的旨意生活吧。


  薇婭邊吃著碗裏的飯,邊和爺爺攀談著,說些個省城裏的趣人趣事,那都是老父親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聽著孫女有聲有色地講著這些故事,老父親權當自己也進了趟省城,趕上了一個富強繁榮的好時代。他笑眯眯地在腦海裏想像著省城的模樣,想象著古都人奇裝異服的盛景。


  七年之後,也是一個臘月裏的寒冬夜晚,他安靜地躺在那張陪伴了他半輩子馬槽似的木床上,笑眯眯地在腦海裏想象著省城的模樣,想象著自己唯一的女兒流浪他鄉的模樣,想象著薇婭和薇敏姐妹倆迥然不同的人生命運,想象著薇家後入越來越艱辛的掙紮,他兩頰淚痕斑斑,而後沉沉地閉上了雙眼,去了另外的那個世界。


  盡管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裏會默然死去,會長長久久地離開孩子們。但是這一天總是會到來的,哪怕屋外大雪紛飛,沉寂無聲,幹淨的一片雪白。


  待薇婭吃過飯時,婆婆也過來了,她一屁股坐在門墩上,笑憨憨地瞅著薇婭。


  “你進來坐著烤火吧,這大冷天的你呆在外麵受凍哩。”老父親看著這個陪伴了自己一輩子的妻子,怪嗔道。他和鄉裏大多數男人一樣,早已習慣了這種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樸素生活,那種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思想也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不以為然男人和女人結合是為了愛情,愛情這個詞,對他這種沒有什麽文化的鄉下人來講,非常遙遠深奧。祖祖輩輩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傳宗接代,守衛著足下的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男人有義務保護妻子兒女,女人有義務照顧婆家一家子的生活起居做一個賢妻良母,這樣不是很好麽?男人和女人在這種平凡而艱辛的生活中建起了一種無堅不摧的情誼——親情。


  現在,他和自己的這個老伴早已經是一對不可分割的親人。她沒讀過一點兒書,是山野荒村裏的丫頭片子,沒有纏過小腳,是做活的能手。她除了說話聲音大點,因為不懂得措辭,難免會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但是這都不算什麽,她本性善良,勤勞能幹,一輩子毫無怨言地走完著她的這一生。無論她是否肩負起了造物主賦予她的使命,她整天都是傻嗬嗬地憨憨地笑著。


  老父親再一次瞧著自己的這個老伴,他們夫妻倆共同孕育了六個孩子,死了兩個,現在還剩四個頑強地活到了成年,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老伴她呢?她既沒有什麽優點,也沒有什麽缺點。如今雖然他們夫妻倆分開住著由著兩個兒子各自供養,但他們離得很近,幾步路而已,他們一天裏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想到這裏,老父親幸福地笑了。薇婭婆婆聽了老伴的指責,仍舊憨憨地笑著,聽話地進屋烤火。


  不過有一個人,卻倒是真正的可恨又可念的。她就是老父親的親妹妹,唯一的一個親妹妹。她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


  那個時候,薇婭正準備迎接大學畢業,忙著應付各種考試和寫畢業論文,沒有趕回來送她這位幺婆婆最後一程。


  據說幺婆婆死得很淒慘。她得了一種怪病,隻能吃不能拉,渾身漲得像一個球似的難受。她整天蜷縮在馬槽似的鋪滿麥秸稈的老木床上嚎叫著,祈求老太爺饒她一命。鄉裏的大夫被請來輪流給她瞧病,個個都搖著腦袋,束手無策。奇怪的是那個時節,正值酷暑濕氣重,老天連降大雨,到處垮山塌地的,也不方便將她送到外麵的大醫院裏檢查醫治。於是就這樣耽擱著,於是她就那樣娘啊娘的嚎叫著,挨著日子,等待著黑白無常的接臨。


  最後端公也告訴她,她定是前世今生作孽太多了,好占便宜,爭強好勝,不孝順父母,才使得天帝動怒,如此懲罰她。


  她一聽就知道自己已是朽木無藥可救了,在絕望中,平息靜氣,再也不娘啊娘的嚎叫。她一聲不吭,兩眼泛藍空洞無神,默默地等待著那一刻,與九泉之下母親團聚的日子。


  “唉,這一生她也是值了,畢竟她死時也已七十有七了,膝下兒女成堆,無啥遺憾了。”想到這裏,老父親歎了一口氣,把火撥得更旺了一些。


  薇善德兩口子自是忙碌慣了的,自不在省城打工了,他們兩口子幹農活倒也是一對好把式。俗話說得好,靠山吃山。他們兩口子想著隻要自己勤勞肯幹,在老家裏靠著這巍巍雄壯的大山養個豬啊雞鴨什麽的,種點藥材,便可致富的。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平凡的微芥,沒有大富大貴的命,不求得一夜暴富,隻盼著日子過得愜意就好。這些日子,他們夫妻倆天天去給人家幫年忙,西村的老鄉俗,從臘月開始,家家戶戶便開始殺年豬,宰雞鴨,祭祀,備年貨。


  眼看著大年三十就要到了,薇婭姑姑也沒有回來。老父親朝著路口望了望,“算了,她也是幾十歲的人了,自然有她自己要忙的事情。”他歎了一口氣,去幫著兒子兒媳做了一會兒農活,熱乎熱乎身體。


  薇婭姑姑自做了耶穌忠實的門徒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她對於娘家,除了傷心失望,再無別的可交待的了。本是這世間至親至愛的人們,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她幫她的。或許這世間,她的命是耶穌給的,她也隻能將命還於耶穌。


  薇婭把從省城帶回來的年貨禮物,分給婆婆和爺爺,以及大爸大媽他們。現在也就他們還是一大家子人,最親近了。當然她也給外婆留了一份,待正月初一才能夠去看望她老人家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兩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年夜飯。


  不僅老父親心滿意足地笑了,薇婭也開心的笑了。夢魘就是一場噩夢,已離她遠去了,而她必得要從噩夢中醒來。


  白雪飄舞的西村,人們忙著恭賀新春快樂,外麵幹淨的隻剩下鬆鼠在枝頭吱吱地扮著鬼臉,喜鵲也早已躲進溫暖舒適的窩裏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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