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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鴉與雪刃(下)

  麵對被反轉的局勢,傷上加傷的尼寇萊臉色難看。


  他試圖拔出釘穿左臂和左肩的弩箭,但右側的箭傷影響了他的右手,隻能在一次次的發力和悶哼中失敗。


  尼寇萊隻得輕輕歎息,在呻吟中結束自己第六次拔出弩箭的努力。


  “你是怎麽射中我的?”


  隕星者不甘地望著那把毫不起眼的黑色臂弩,又惱怒地看看把自己釘死在岩壁上的弩箭。


  “那把武裝,它的能力到底是什麽?”


  同樣奄奄一息的蒙蒂則虛弱地躺倒在地上,這個燒傷嚴重的男人艱難地伸手扶住岩石,試圖坐起來,默默恢複體力。


  隻聽亡號鴉不屑地輕哼一聲:

  “我沒必要告訴你。”


  尼寇萊看著他的樣子,不由得輕輕咬牙。


  “那就來吧,”隕星者劇痛之下大汗淋漓,但他仍然哆嗦著嘴唇,從牙間擠出幾個詞:


  “扭斷我的脖子,做個了結。”


  亡號鴉緊緊地盯著他這副淒慘的樣子,半晌之後,突然咧嘴一笑。


  “我不會再冒險接近你了,刺頭,”蒙蒂忍著痛,用力撕扯下一塊完整的衣物,輕輕擦拭著自己的傷口,緩慢包紮的手法跟尼寇萊如出一轍:

  “我們現在狀況都很糟……”


  蒙蒂艱難地抬起頭,勉力笑道:“要是再度短兵相接,天知道你還準備了什麽反敗為勝的驚喜給我。”


  尼寇萊眯起了眼睛。


  “你怕我。”隕星者冷冷道。


  亡號鴉搖搖頭,用牙齒撕扯開布條,在一陣齜牙咧嘴的劇痛中包紮好不容樂觀的右臂:“恰恰相反,我已經控製了局勢。”


  “隻要等我緩過來,保持這個距離,重新上弦,裝上幾發弩箭,”蒙蒂喘息著,顫抖的手指隔空指了指遠處的時光弩,又指指對手,眼神鋒利:


  “剩下是就是固定打靶了。”


  尼寇萊麵色一沉。


  隕星者的右手無力地緊握著肩膀前的箭杆,試圖掰斷它。但弩箭比一般的長箭要堅硬得多,沒有旭日軍刀那樣的利器,加上受傷虛弱的右手,他的努力效果有限,隻能在一次次痛苦的嚐試中倒抽涼氣。


  蒙蒂見狀大笑起來。


  他渾身顫抖,冒著汗撕下胸前血肉黏連的衣物,試圖撐地起立,卻最終不支倒地。


  “哈哈哈,”狼狽摔倒的蒙蒂毫不在意地大笑著:“所以這變成了‘撐到最後’的遊戲,是麽。”


  荒石地上,兩敗俱傷的男人盯著彼此,視線在空中擦過火花。


  亡號鴉翻過身,嚴重的燒傷讓他一陣痛哼:“記得我們歡迎新人的‘見麵禮’嗎,冰山那個混蛋,第一個晚上就把我們剝光了扔到大雪裏,告訴我們跑到終點就有熱水,於是一大幫光屁股漢子,瑟瑟發抖奪命狂奔……”


  尼寇萊緊緊皺眉。


  蒙蒂狠狠呸了一口:“快凍僵的我們怎麽也跑不到終點,直到不支倒下事後我們才發現根本沒有終點,所謂的見麵禮,白刃衛隊的傳統隻是為了測試我們的極限。”


  他的眼神凝結在半空,仿佛自言自語:“謊言總是最有效的鞭子。”


  尼寇萊麵色僵硬地搖搖頭。


  “你不配提起衛隊,”他體內僅存的終結之力湧向傷處,竭力緩解肩膀的劇痛,“刃誓的背叛者。”


  亡號鴉微微一僵,呼吸略沉。


  “刃誓……背叛……”那一瞬間,蒙蒂的表情有些恍惚。


  但片刻之後,男人隨即浮起笑臉聳了聳肩,在燒傷的後遺症中忍痛嘶聲:“隨你怎麽說吧,反正……”


  亡號鴉的表情變得肅然,目光清冷:

  “這就是你的遺言了。”


  “隕星者。”


  出乎他的意料,尼寇萊笑了。


  他背靠著岩壁,望著蒙蒂的眼神無比複雜。


  “如果你所說的有一半是真的,大嘴……那至少,至少最初的你還不是秘科的人。”


  尼寇萊眯起眼睛:“是什麽讓你變節了,或者,秘科抓住了你什麽把柄?”


  蒙蒂先是一怔,旋即噗嗤失笑:“天啊,你說話真是越來越像卡斯蘭了。”


  尼寇萊沒有理會他轉移話題的言語。


  “白刃衛隊的生涯,帶給你的也許是折磨,但投向秘科那幫黑夜裏的蛆蟲也不會有什麽進步,你不會真認為他們是你的救星,能拯救你脫困吧?”


  蒙蒂的笑容消失了。


  “那是更糟的一步,”隕星者看了看遠處的旭日軍刀和時光之弩:“走出一個深淵,卻投向另一個深淵你肯定有別的理由。”


  蒙蒂沉默了幾秒,拉出一個痛並快樂著的笑容。


  “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


  亡號鴉冷哼道:“也許我天生就是背叛者,沒心沒肺,感情不看,良心匱乏,所以卡斯蘭才選中了我去做那把肮髒的刀。”


  但尼寇萊依然沒有理會他,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是你第一次背叛,對麽?那次刺殺。”


  蒙蒂眉心一動。


  隻見隕星者仿佛回憶過往的老人一樣,淡淡地道:“蘇裏爾王子死後,你想方設法地離開了龍霄城,離開先王的跟前,因為你也在害怕,害怕他發現真相。”


  “而唆使你背叛的理由,也許就在十八年前的那次刺殺裏。”


  尼寇萊定定地盯著蒙蒂。


  亡號鴉則神情凝重地回望他。


  “媽的,你不但變強了,”蒙蒂喃喃道:“也更加多疑了。”


  尼寇萊瞥了一眼昏迷中輕聲呻吟的王子。


  “如果你日夜不息地跟一個狡詐陰險、心機深沉,天天想著算計你,而你還不能動他一根手指的星辰王子對峙了整整六年,”隕星者冷冷地道:

  “你也會變得跟我一樣的。”


  蒙蒂搖頭失笑。


  “這些都不重要了,”亡號鴉再次試著掙紮起身,他的臉上回複了狠色:“隻要等我……”


  就在此時,尼寇萊輕聲開口,吐出了另一個名字:

  “阿黛爾。”


  那個瞬間,正在努力起身的蒙蒂,整個人僵硬在原地。


  好半晌,曆來表情輕鬆的亡號鴉才堪堪坐倒。


  就像失去重心的棋子。


  看著異常失態的蒙蒂,尼寇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還沒忘記她,對麽?”


  亡號鴉的脖頸像老舊鏽蝕的鍾表一樣,一下一下地,艱難地轉向尼寇萊,表情僵硬:“什麽?”


  太陽再次下落一個角度,他們的影子漸漸東斜。


  隕星者像是備受打擊的老人一樣,臉色晦暗,語氣失落:“你之所以損人害己地投向星辰,投向秘科,你之所以一定要蘇裏爾王子死的原因我隻能想到這個了。”


  蒙蒂震驚地看著老上司:“你,你……”


  “你當年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沒人知道,”尼寇萊神色不明地輕笑一聲,話裏卻充滿了疲憊:“但你看阿黛爾夫人的眼神,還有你那不正常的執勤次數和地點……”


  “不,不,”蒙蒂的呼吸急促起來,望著尼寇萊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感情:“你知道?”


  “所以你老早就看出來了?”


  “狗娘養的,”尼寇萊隻是冷眼看著他,肯定道:“所以,你的背叛,確實跟那個女人有關係。”


  “對麽?”


  亡號鴉低下頭,沉默了很久。


  隕星者則像審問官一樣盯著他,目如刀劍。


  蒙蒂突然動了。


  隻見他扯著自己的嘴角,在臉頰的抽搐中仰頭失笑:“哈哈哈……”


  尼寇萊閉上了眼睛,麵色沉痛。


  “阿黛爾,”亡號鴉輕輕吐出一口氣,神情落寞地重複著那個名字:“阿黛爾,是啊,她是一切的轉折。”


  “砰!”


  不知道是牽動了傷勢還是情緒激動,尼寇萊狠狠一肘,捶上背部的岩壁:“該死,該死……”


  “該死!”


  隕星者再一次用力握住箭杆,試圖折斷它,在痛哼和冷汗中,斷斷續續地咬出字句:“我當年,我當年排崗的時候,故意把你調開……用盡各種手段,竭力讓你遠離鮮血庭院,遠離阿黛爾夫人,讓你好幾年的時間裏都見不到她……”


  “我還一反常態地找你喝酒,勸你趕緊去找個姑娘成家……”


  蒙蒂微微一愣。


  “啊!”


  再次脫困失敗的尼寇萊痛呼一聲,憤恨地砸了砸岩壁:“我做了這麽多,你他媽難道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嗎離她遠點,離那個滿身不祥、漂亮得不像話的康瑪斯女人遠點,拋棄你那僭越而禁忌的無聊感情!”


  蒙蒂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下一刻,亡號鴉的臉上出現了憤懣和怒火。


  隻見他猛地一拍地麵,不顧傷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用簡直要吃人的眼神怒視著隕星者:

  蒙蒂顫巍巍地扶著岩石,咬牙切齒地嘶啞咆哮:“所以是你,是你,刺頭?”


  “阿黛爾最初嫁到龍霄城的那些年裏,是你故意調開我,隻為了保證我遠離她?看不到她?接近不了她?”


  遍體鱗傷的亡號鴉悲憤地甩出手臂:“是你!”


  一片細小的無柄飛刀,從空中一閃而過。


  尼寇萊呼吸一頓,下意識地揮出右手!


  “叮!”


  飛刀擦過尼寇萊的護腕,射偏在岩壁上,無力地摔落。


  投出飛刀的蒙蒂一個站立不穩,撲通倒在地上,揚起沙塵。


  但他絲毫沒有理會,隻是用血肉模糊的雙臂重新撐起自己。


  “即使在她受罪最深,受苦最重,受累最甚的那些歲月裏,我都不在那兒,更見不到她,幫不了她……”


  第一次,蒙蒂的話裏帶著顫音:“都是因為你?”


  隕星者看著那片飛刀,怒火更甚。


  “那是為了你好!”


  他狠狠呸了一聲:“我以為這樣,你就能丟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這個蠢貨就看不出來嗎!”


  但蒙蒂完全沒有在意尼寇萊的話,他臉上的憤恨忽而化成悲愴,忽而變作失落,忽而轉為傷感。


  幾十秒過去了,空氣中隻剩下兩個男人的呼吸聲。


  最終,亡號鴉臉上的一切神情都消失了。


  他呆呆地看著地麵,重新一頭栽進沙塵裏。


  “我還以為我的方法奏效了,”尼寇萊低著頭,眼神乖戾,右手握拳:“我以為你隻要大醉一場,再去找上幾個女人就像往常一樣,就能忘記她了……”


  蒙蒂艱難地翻過身來,他先是恍惚地望了尼寇萊一樣,然後奇怪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容之大,幅度之巨,連眼淚都笑出了眼眶。


  “忘記她?”


  “怎麽可能。”


  滿身燒傷的男人緩緩吐氣,聲音裏帶著無盡的悵惘和歎恨: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進入藤蔓城的那天,正值妙齡,溫柔婉約的阿黛爾·格斯特小姐,披著一身輕紗,紅著眼睛告別她的父母兄姐,在滿城居民的不舍下,一步步緩緩踏上我們龍霄城使團的迎婚馬車。”


  “去向寒冷的北方。”


  蒙蒂望著天空,右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我記得扶阿黛爾上車時,她微紅的臉上,那副純真的笑容,那聲靦腆的謝謝。”


  亡號鴉出神地開口,臉上盡是迷惘:

  “我記得她手腕上那個漂亮的蝴蝶結,記得她裙子上花紋的樣式,記得她在車廂裏輕盈地撫琴抒喉,那歌聲仿佛有種力量,讓習慣了兵戈殺伐的北地人都屏息聆聽。”


  尼寇萊緊緊地閉上眼睛,從喉嚨裏發出幾不可聞的低吼,手臂上的血管因過度用力而凸出。


  “我還記得平素油嘴滑舌的我,突然變得笨口拙舌,隻能滿頭大汗地勸慰著那位傷感得熬紅了眼睛的小姐,安慰她說北地是個好地方,說那裏所有的人都豪爽不羈,寬容大度,堅毅不屈又熱心向上,說蘇裏爾王子豪邁而勇武,說她一定會幸福的所有這些後來被證明是無恥謊言的話。”


  蒙蒂吃力地坐起來,失神而哀傷地望著隕星者。


  “對,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早遇見她,”男人麵色黯然:“也更早失去她。”


  尼寇萊重重吐出一口氣,難以置信地看著蒙蒂:“失去她?”


  “該死,她從來都不是你的!”


  隕星者又是一拳,砸在岩壁上。


  他頗為失態,在**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下咆哮著:“那是王子殿下的妻子!她連孩子都有了!”


  “為了一個女人,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背叛白刃衛隊,背叛國王和王子你不覺得太荒謬了嗎!”


  蒙蒂嗤了一聲。


  他忽略了尼寇萊的指責,隻是無所謂地笑笑。


  “當然,像我這種生於黑暗,泥濘中食腐為生的蛆蟲,就連想念阿黛爾的資格都沒有。”


  亡號鴉躺在地上,緩緩地歎息:“我很早很早就想明白了:身為高貴而美麗的王子妃,她沒有任何理由,去搭理一個鄉下獵戶出身、言行粗魯、滿手血腥的卑賤護衛。”


  他眼神飄忽,苦笑著喘息:“我唯一能做,也唯一渴望的,就是抓緊不多的、待在英靈宮裏的時刻,認真而頻繁地執勤巡哨,在經過她庭院的時候,裝作警戒四周,偶爾掃上那個神色落寞的姑娘一眼。”


  “我唯一希冀的,也唯一滿足的,就是等到夜半無人的時刻,一個人瑟縮在鮮血庭院的黑暗角落裏發呆,望著她打理過的花草,望著滿天的星辰,一遍遍回想她曾經的笑容。”


  “這就夠了,”沉浸在過去裏的蒙蒂怔然道:

  “夠了。”


  “混蛋,懦夫,”尼寇萊不屑地看著他:“我真後悔跟你廢話那麽多,我早該在發現你心跡不軌的時候,就一刀把你閹了。”


  蒙蒂搖了搖頭,似乎沒有聽見對方的話。


  “所以……”


  “當那個晚上到來的時候,”亡號鴉似乎回複了冷靜,隻見他冷笑一聲,眼裏的色彩重新變得可怖而寒冷:“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感覺嗎?”


  尼寇萊一怔:

  “那個晚上?”


  蒙蒂瞥了他一眼,明明麵無表情,但目中的莫名情緒卻讓隕星者心生忐忑。


  “那個晚上,又一次,身為國王黑鴉的我,從戰亂的星辰王國趕回龍霄城,向努恩王父子匯報。”


  蒙蒂無悲無喜地敘述著,仿佛接下來的事情與他無關:“也是那個晚上,蘇裏爾王子私下召見我。”


  “我們威嚴而勇武的蘇裏爾·沃爾頓殿下,平靜而冷漠地對我下令:有一件不宜公開的王室醜聞,亟待處理。”


  尼寇萊整個人僵住了。


  不知何時開始,亡號鴉的聲音開始顫抖:

  “他命令我,不留後患地,除掉他的妻子。”


  “王子妃,阿黛爾夫人。”


  蒙蒂慢慢地抬起眼,目光中的灰暗無邊無際:“以及她全心全意愛著的情人。”


  “不忠的白刃衛士拜恩·邁爾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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