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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上)

  早在六年前,尚未成為王子的泰爾斯,就在閔迪思廳被基爾伯特告知:

  星辰的曆史,從來不乏血色。


  血色。


  這就是,真正的血色?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情緒激動的塞米爾。


  對方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經的北境公爵在複興宮裏近乎無望泄的咆哮。


  同樣的恨意。


  同樣的痛苦。


  同樣的淒涼。


  以及同樣的……孤注一擲。


  貯藏室裏的氣氛到達了壓抑的頂點,就連攔在泰爾斯身前的貝萊蒂,也恍惚著放下了武器。


  塞米爾的喘息帶著久未平息的憤恨,納基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小巴尼像是墜入霧中的迷途旅人,惘然抬。


  而薩克埃爾,他隻是緊捂額側,深深地垂下頭顱。


  不言不語。


  就連盡力表現得事不關己的快繩,也無意露出了一介底層雇傭兵所沒有的深思與驚異,看向泰爾斯。


  你想做什麽?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隻是牢牢地盯著場中的焦點。


  終於,繼極端的喧囂與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度消失的聲音顫巍巍地再現:


  “他們在說什麽,薩克埃爾?”


  心情複雜,說不出滋味的泰爾斯轉過視線。


  隻見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瞪著一雙如同被風暴摧殘過的眼睛,茫然質問:

  “父親?璨星?他們……”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


  騎士一顫,輕輕扭頭。


  他在那一瞬裏掩蓋藏好自己的臉色,不讓同僚瞥見。


  這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從來不是。


  但從薩克埃爾的沉默裏,小巴尼已經感知到了什麽。


  “他們效忠的……是另一位璨星?另一位……殿下?”


  小巴尼神情恍惚地重複著,忽視了納基臉上的失落與塞米爾眼中的不忿。


  “回答我!”


  對方不一般的沉默刺激了小巴尼,他的語氣越來越急。


  納基哼笑一聲。


  小巴尼求助也似地轉向他。


  “問你父親去吧,問我們尊敬的副衛隊長,”納基輕聲道,語氣裏的諷刺和責難依舊揮之不去:“他才是那個暗中出麵,對上奉命、對下承諾的煽動者。”


  “真可惜他沒告訴你。”


  小巴尼渙散的眼神聚焦了起來。


  另一邊,奈認命般地歎了一口氣。


  “夠了。”


  終於,薩克埃爾那枯燥而機械的聲音空洞地響起,他鬆開緊摁的額頭,讓麵容重新暴露在火光之下,瞳孔幽幽,無神地倒映著地上燃燒的火把。


  麻木不仁。


  就像一個死人。


  “為什麽你們就不能放手呢,”刑罰騎士出神地道,“放開過去的一切。”


  “把一切保持在原來的狀態,不增不減,不多不少。”


  最後,他平穩而空洞的語氣依舊出現了一絲波動:“讓它們就此終結。”


  “為什麽不呢。”


  這話讓許多同僚們都麵色微變。


  納基的肩膀抖動著,他看了看小巴尼,露出一個諷刺的苦笑:


  “是啊,為什麽不呢?”


  嘩啦!


  小巴尼猛地從地上爬起來!

  飽受煉金球摧殘的感官讓他趔趄了一秒,才堪堪站穩。


  “因為……薩克埃爾,因為如果那是真的……”


  那一瞬間,狼狽的小巴尼從麻木的雙眼裏泛出少有的激動:

  “如果血色之年真的是一場……那就意味著……意味著……”


  他急切而渴望地看向自己的其他同僚:啜泣的坎農,嗚咽的布裏,蒼涼的塔爾丁,交換眼神的貝萊蒂和奈。


  似乎想要取得什麽支持。


  但是同僚們都沒有回應,隻有塞米爾不屑地冷笑一聲。


  泰爾斯輕聲歎息。


  他清了清嗓子,在難忍的寂靜昏暗裏開口:


  “那就意味著,巴尼,當年誓效忠璨星王室的人們,包括你的父親,也許他們沒有叛國。”


  王子的話飄蕩在地牢裏,讓小巴尼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


  泰爾斯感受著滿身的疲憊和傷痛,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親和,能稍許撫慰眼前這個創傷累累的可憐人:

  “至少沒有那麽絕對和徹底。”


  王子的聲音讓衛隊成員們反應不一,有的低頭不語,有的張口欲言,有的閉眼歎息。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他隻是緩聲開口,帶著少年平素不曾有的落寞和悲哀:


  “他們依舊效忠璨星,隻是聽命行事……”


  “在王室的內鬥中,選邊站隊。”


  “各擇其主。”


  然後廝殺至死。


  泰爾斯把這句話埋葬在心裏。


  小巴尼的表情微微一鬆,仿佛得到了某種解脫。


  衛隊成員們都沉默了下來,無論知不知情,無論職銜高低。


  地牢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旁觀著的快繩覺得,這一次的寂靜,不再那麽令人難受。


  “是麽,是麽,”小巴尼幽幽地點頭,盲目地重複著:


  “他們隻是……他們隻是……”


  另一邊,薩克埃爾釋放出長長的歎息。


  “別怪他們,巴尼,”刑罰騎士的眼神裏隱藏著哀傷:

  “尤其是你的父親。”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裏,家族,誓言,大義,忠誠,傳統,王權,親人,王國,陛下,殿下……他們隻是,他們隻是不知道在那麽多對象裏……”


  薩克埃爾頓了一下,仿佛在組織自己的語言:


  “該效忠什麽。”


  說完這句話,刑罰騎士落寞地閉眼,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小巴尼呆呆地望著地磚,被矛盾和恍然充斥的他,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但就在此時,納基重新出不屑的冷笑。


  “哼哼哼哼哈……”


  眾人抬起目光。


  “你太樂觀了,薩克埃爾。”


  納基搖了搖頭,眼裏閃現著灰暗:


  “你還漏掉了一部分沒說。”


  “對我們而言,最糟糕的那部分。”


  小巴尼一愣。


  泰爾斯表情一緊。


  什麽?

  納基的聲音帶著令人窒息的痛苦:


  “如果這是血色之年的真相,那就意味著……”


  “意味著我們……”


  納基頓住了,仿佛再也說不下去。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但他麻木的臉肌開始顫抖。


  塞米爾似乎也明白了,他接過話頭。


  “我懂了。”


  塞米爾的憤恨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鬱鬱寡歡:

  “如果血色之年是一場家族裏的血腥內鬥,血親相殺……”


  “巴尼,哪怕我千方百計逃脫了囚困,孜孜不倦地尋求援助和複仇,哪怕你嘔心瀝血將功贖罪,把這位姓璨星的王子送回王都……”


  幾秒後,巴尼想通了什麽。


  他原本稍有血色的臉再次凝固。


  麵容上的鬆懈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揮之不散的恐懼。


  衛隊成員的反應不一,有的表情呈現釋然的解脫,有的麻木搖頭,有的緊皺眉頭。


  “哪怕我們找到了誰是政變的主謀和內應……”


  “哪怕我們證明了自己和其餘同僚們的無辜和忠誠……”


  “哪怕我們……”


  說到這裏,塞米爾哽咽了一下,垂下頭顱,言語落寞:

  “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巴尼的身軀像是遭到重重一錘,狠狠搖晃了一下。


  “為了統治的安定,為了王室的名望,更為了複興宮的權威,無論是凱瑟爾王還是他的繼任者,抑或是整個星辰王國,都永遠不會允許血色之年的醜陋真相被揭開,遑論公之於眾,大白天下。”


  塞米爾遠遠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那一眼裏包含了太多東西:痛恨、不忿、淒涼、絕望……


  讓泰爾斯愈感沉重。


  “相反,我們曾經誓效忠的對象們,他們會窮盡一切手段,埋藏真相,掩蓋事實,扭曲公道。”


  “因為人們印象中,那個高貴而英明的璨星家族,不能成為血色之年的負責者。”


  “當年的‘真凶’,永遠隻會也隻能是那個傳聞中璨星王室的神秘‘死敵’,‘它’隻會深藏帷幕,永不現身。”


  小巴尼如行屍走肉一般,呆怔地聽著塞米爾的話。


  “而我們……陣亡的同僚們永遠不會等來正義,瘐死的三十七人不可能得到昭雪,幸存者們更隻能在餘生背負不白的汙名。”


  “身為星辰王國的王室衛隊,我們隻能是、必須是通敵的叛徒!”


  薩克埃爾猛地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的同僚們無不麵色白,眼神淒苦,仿佛在接受最後的審判。


  塞米爾的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冷酷無情:


  “我們隻能是失職的罪人,無能的懦夫!”


  “永不翻案,至死不休。”


  除了塞米爾的聲音,地牢裏死寂得可怕。


  塞米爾喘息了一陣,慢慢恢複平穩,但語氣裏的蒼涼和絕望卻無以複加:


  “無論那些不知情者有多麽清白可憐,無論像巴尼這樣的孤臣有多麽純粹忠誠,無論像我這樣的不甘者是多麽冤屈難訴。”


  “無論你父親那樣的棋子,是多麽淒苦悲涼,身不由己。”


  “無論這對我們而言,有多不公平。”


  小巴尼的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因為……”


  塞米爾目光癡癡:

  “因為身為王室衛隊,我們注定是九芒星徽之下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


  他想起了璨星墓室裏,凱瑟爾五世立在璨星家族的一眾石甕前時,麻木而凝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你對於璨星之名,究竟是何種想象。】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隻覺得,肺裏的空氣越寒冷稠密。


  薩克埃爾扭過頭,仿佛不忍再聽。


  沒人看得到他的臉色。


  塞米爾抬起頭:


  “這就是為什麽薩克埃爾寧願緘口不言受過替罪,為什麽納基不想討還公道隻想默默離開,為什麽今天囚牢已破事到臨頭的時候,大家都在裝聾作啞,麻木不堪。”


  塞米爾淒淒地道:

  “因為他們知道,這根本沒有意義。”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望向其他同僚們,麵對他的目光,許多人羞愧地低頭。


  薩克埃爾還是沒有說話。


  “巴尼,十八年裏,那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東西——洗雪冤屈也好,還以公義也罷,甚至可笑的所謂複仇,都是虛妄。”


  “我們所做的一切掙紮,懷抱的一切希望,寄托的一切心願,尋求的一切答案:正義,公道,真相,清白,自由……”


  塞米爾的話語伴隨著氣喘,斷斷續續,裏頭含著化解不開的痛苦:


  “全是徒勞。”


  小巴尼機械地轉過頭,眼中的神情越來越僵硬麻木。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走廊,慘笑著結束他的話:

  “在曆史的角落,我們,昔日的王室衛隊注定埋骨封塵,不見天日。”


  撲通!

  輕飄飄的幾個詞,卻仿佛帶著前所未見的巨大力度,將才站起來的小巴尼再次擊倒在地。


  奈輕聲地吐出一口氣,貝萊蒂一動不動。


  塔爾丁與庫裏、坎農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僵直與沉寂。


  地牢裏重歸沉默。


  納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身旁的一支火把,在它的火光中不習慣地偏過臉頰,從喉嚨裏悶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嫉妒,也最憎恨你什麽嗎,巴尼?”


  納基低沉地道。


  “十八年來,雖然你愚蠢地活在謊言裏。”


  “但至少,你仍活在自己編織的希望之中。”


  “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裏,你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隨著一聲輕輕的悶響,地上的火把隨之熄滅。


  納基的身影,再次被納入可怕的黑暗裏。


  泰爾斯輕輕閉上眼睛,不去看巴尼殊無血色的表情。


  【星辰的曆史,從來不乏血色。】


  曾經,泰爾斯對“血色”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麵,他所能想到的最匹配這一詞的場景,是下城區廢屋的乞兒生態和地下世界的黑幫鬥爭。


  隨著身份變換,旅途跋涉,見聞增廣,泰爾斯漸漸從不同的角度觸摸到血色之年的脈搏:


  璨星墓室中的沉沉死寂,北境公爵在複興宮裏的絕望咆哮,萊曼隘口的無言憑吊,老兵傑納德眼中對舊日時光的眷念,要塞之花開朗與沉重兼具的眼神,小兵威羅談及亡妹的失魂落魄,殘陽下王國之怒的孤寂背影,鬼王子塔的清冷孤幽,瑪麗娜陳情時的蒼白顫抖。


  太多太多的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泰爾斯以為,自己開始了解血色之年的殘忍一麵了。


  直到現在。


  直到眼前的、再次相會在白骨之牢裏的王室衛隊成員們,他們之間殘酷無情的猜疑與對質。


  這才是血色之年。


  一場永恒的,籠罩所有的、仿佛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哈哈哈哈……”


  小巴尼淒涼的笑聲打破了泰爾斯沉重的思緒。


  出乎意料,小巴尼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灰暗和悲傷。


  隻餘下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麻木、靜滯、虛假而冷漠的笑容。


  就像馬戲團裏的小醜。


  就像他們用顏料畫上去的笑臉。


  讓人隱隱不安的笑臉。


  沒人知道,那笑容的弧度下,究竟隱藏著什麽。


  看得泰爾斯的心髒一陣刺痛。


  “原來如此!”


  小巴尼一邊笑,蒼涼地大聲道。


  “艾倫、沃克、博比、莫利安、拉雷、金、‘骷髏’、羅戈……”


  他神經質地喃喃著讓泰爾斯感到陌生的名字,看也不看身邊的人一眼,隻是向黑漆漆的天花板伸出雙臂,瘋笑道:


  “十八年的監禁,那麽多的流血,那麽久的堅持……原來,原來什麽意義都沒有。”


  小巴尼笑得臉上的烙印都蜷曲了一些:

  “我們,我們到底為了什麽而戰?為了什麽而活?為了什麽而死?”


  沒人能回答他。


  納基冷冷地盯著他,塞米爾則在鼻子裏輕輕嗤聲。


  薩克埃爾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在納基的指責、塞米爾的剖白和小巴尼的質問中都默不作聲。


  塔爾丁等人表情渙散,失卻希望。


  泰爾斯搖了搖頭,對快繩詢問的眼神予以否定的答複。


  小巴尼的笑聲慢慢變得滯澀難通,整個人重新趴倒。


  “為了什麽?”


  貝萊蒂愣愣地看著前席先鋒官的樣子。


  “巴尼……”


  他為難地開口,似乎想要去勸慰看上去完全失態的小巴尼,卻話到嘴邊,終難開口。


  但下一刻,小巴尼的動作就讓他心神劇震!

  嗒啦!


  隻見笑夠了的小巴尼收起弧度,一把抓起了他掉落地麵的長劍!


  眾人齊齊一驚。


  就連薩克埃爾也抬起頭來。


  隻見小巴尼雙眼通紅,渾身顫抖。


  他把劍刃放到了手掌上。


  他定定地盯著經曆數場大戰,帶著卷口和缺刃的劍鋒。


  然後把劍刃轉向了……


  自己的脖頸。


  那一刻,意識到他要做什麽的泰爾斯勃然變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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