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重生(上)
咯噔。
一記心跳,聲如重錘。
疼。
鑽心的疼。
泰爾斯扶著快繩勉強站立,冷汗淋漓。
不。
咯噔。
又一記心跳。
勉力奪走巴尼的劍後,可怕的後遺症再度襲來,讓他的每一口呼吸,乃至每一記心跳,都伴隨著幾乎撕心裂肺的劇痛。
一次比一次嚴重。
像是擺渡人的召喚,要把他從頭到腳,寸寸粉碎。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是現在。
泰爾斯奄奄一息地掃過眼前九個傷痕累累眼神絕望的男人。
曾經的王室衛隊。
咯噔。
下一記心跳後,近乎枯竭的獄河之罪如絕處逢生般再度湧動起來,充盈他的四肢,湧向他不堪重荷的心髒和瀕臨崩潰的身體。
陌生而熟悉的波動襲來,重現龍血之夜與對戰隕星者的那一幕:
獄河之罪開始消耗極大的能量,加他體內受損組織的再生與恢複。
伴隨著無限放大的疼痛。
泰爾斯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聽著薩克埃爾的自白和小巴尼的啜泣,聽著納基喉嚨裏的汨汨咽血聲與奈越混亂的呼吸,泰爾斯突然現自己可以不在乎這些曾讓他死去活來的痛楚了。
薩克埃爾的話曆曆在耳,恍若隔世,卻無比清晰。
王室衛隊各為其主,同僚戰友刀兵相見
足足十一次的手足相殘。
咯噔。
泰爾斯越昏暗的視線裏,刑罰騎士空洞地望著黑暗。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生,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對不起
薩克埃爾空虛地道。
我什麽都做不到。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快繩的手臂,閉上眼睛。
獄河之罪如尋獲獵物的野獸,依舊在他體內奔騰呼嘯。
但那一刻,泰爾斯似乎又回到了廢屋裏的那一夜,無力地躺在破舊的地麵上。
他聽見奎德瘋狂的大笑。
凱利特,尼德,恩索拉,逝去的乞兒們漂浮在空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看著奎德越過泰爾斯,一步步地走向弱小無依瑟瑟抖的科莉亞。
而他隻能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生。
什麽都做不到。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什麽都做不到?
不。
他的心裏,似乎有一個聲音這麽小聲地說。
不。
咯噔。
仿佛命令自己的身體般,泰爾斯顫抖著鬆開快繩,在疼痛中站直身體。
那一夜,龍霄城的喧囂與血色閃過他的腦海。
什麽都做,不,到。
他突然明白了。
他從托羅斯的教導中學到的,絕不僅僅是魔能的使用,或者什麽魔能師的接觸者或者什麽物階段。
而是更重要的東西。
泰爾斯猛地睜開眼睛。
不。
少年的聲音淡淡響起,平穩而堅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快繩驚訝地看著前一秒還依賴著自己才能站穩的星辰王子,此刻正渾身冷汗地邁起腳步,步步向前。
這無關我們能做到什麽,或做不到什麽。泰爾斯踉蹌地邁過巴尼的劍,從地上撿起那支快要熄滅的火把,在空中甩了甩,讓它重新充分地燃燒起來。
光芒照亮了昏暗的貯藏室。
薩克埃爾無神地向他望來,小巴尼依然躺在地上無聲啜泣。
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納基已經漸漸渙散了眼神,奈的咳嗽開始變得小而無聲。
而在於當那個時刻到來,我們是否作出了應有的選擇。
泰爾斯竭力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魔能後遺症還是獄河之罪的治療疼痛都封鎖在意識之外,舉著火把,一步步地向前方的黑暗血泊走去。
無論你現在準備做什麽,都太晚了,塞米爾輕嗤一聲,語氣裏含著無盡悲涼和嘲諷:
這就是真相。
泰爾斯搖了搖頭,隻是繼續向前。
納基的頸血浸染上他的鞋底。
就像那一夜,他踩進廢屋裏的血泊。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王子的身上。
泰爾斯喘息著踩進血泊中。
下一秒,他體內的疼痛遽然加大!
少年腳下一滑,再也支撐不住虛弱的身體,單膝跪倒在納基和坎農麵前。
泰爾斯!
快繩驚呼出聲,卻被王子果斷舉起的一隻手攔住了。
現在,至少。
泰爾斯喘了一口氣,膝行幾步靠近納基,對上對方近乎幹涸的眼神。
我們還能做最後一件事。
最後一件事?
快繩愣了一下。
護衛翼的‘閑人’納基,對麽?
泰爾斯強忍著一波一波的劇痛,看著眼前生機流逝的男人。
在坎農的扶持下,納基無神地朝泰爾斯望了一眼,脖頸的血液在坎農顫抖的指縫間不斷湧出。
隨即,納基顫巍巍地移開眼神,躲閃與虛弱間,似乎不敢麵對眼前姓璨星的少年。
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做過些什麽。
納基微微一顫。
火光照亮了納基即將離去的臉色:
蠟黃幹枯,帶著絕望與痛苦並具的褶皺。
看著對方止不住的頸血,泰爾斯咬牙擠出一個平和的微笑,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聽上去平穩一些。
你參與了密謀和內亂。
混亂的年代裏,你,你在家族和王權間搖擺,最終選擇了否認先王,效忠了另一位璨星,選擇了他所代表的未來。
你沾上了無法洗清的血債,包括你的衛隊手足們。
躺在坎農懷裏的納基開始顫抖。
他本就晦暗不堪的眼睛掃向泰爾斯,裏麵盡是悔恨與痛苦。
泰爾斯平靜地看著,心中的悲哀一時蓋過了身體的痛楚。
你為此付出了代價:被良心所折磨,在愧疚不甘與憤恨中,戴著臉上的罪烙,不見天日,半生掙紮。
少年歎息道:
蹉跎至此。
納基痛苦地張開嘴巴,卻隻能在喉嚨裏出潺潺的流血聲,望著泰爾斯的眼神越絕望。
衛隊眾人們用各色各異的眼神注視著王子,或絕望,或淒涼,或冷漠,或空洞。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
他隻是聞著滿鼻的血腥味,死死盯著血泊裏的納基,仿佛要盯住對方僅存的靈魂。
但我也知道,泰爾斯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我知道,你當年拒不認罪,戴烙入獄,不是因為一己之私,而是因為你要貫徹自己的選擇,掩蓋璨星王室的醜聞。
那也許是個可悲,也可敬的選擇。
話音落下,衛隊的眾人們表情微動,抱著納基的坎農甚至驚訝地抬起頭來。
納基滿是汙垢的臉龐掙紮了一下。
他難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泰爾斯,五指並攏成拳。
下一秒,泰爾斯歎出一口氣: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
少年認真地望著納基,青腫狼狽的臉龐在火光中平和而淡然。
因為在十八年後,在下一步就逃出牢獄,在自由與解脫唾手可及的時刻,你最終選擇了放棄虛偽與僥幸,直麵噩夢,直麵痛苦,直麵醜陋,重新麵對當年的自己。
默默聽著的薩克埃爾晃了一下,小巴尼也平靜下來。
聽著泰爾斯的話,納基隨著流血而加劇的呼吸開始變得混亂。
也許我現在所說的話微不足道,姍姍來遲
虛弱的泰爾斯哆嗦著伸出左手,輕輕撫上納基臉上醜陋不堪的罪烙。
鐫刻著古帝國字母s的血肉。
他的觸摸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納基漸漸安靜下來。
泰爾斯輕輕咬緊牙齒。
但至少,我想讓你知道。
即使世人皆不知曉,即使王國拒不承認,即使永世無法澄清,但至少我在心底裏知道。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微笑道:
我不認為你是個壞人,納基。
那一刻,納基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望著的王子的眼神,就如同他的表情一樣變了。
你不是個自私自利,簡單邪惡的背叛者。
少年的聲音很輕,隻能震動灰塵,但在地牢中傳揚開去,卻無比清晰。
傳進每一個人的耳裏。
相反,你是個可敬的人。
你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然後無怨無悔地承擔自己的後果,貫徹自己的原則。
納基的呼吸開始加,蓋過脖頸的出血聲。
他看著泰爾斯,嘴唇開合,出斷續的咕噥。
但他略顯激動的話語,都被埋在了激湧的血流中。
泰爾斯笑了。
我知道,納基,我明白。
王子輕輕按著納基的額頭,拉近他們的距離。
納基的咕噥還在繼續,卻越來越無力。
所以,在這一刻,在你生命的最後一息間,泰爾斯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更甚於納基彌留之際的戰栗:
泰·納基。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眼前納基的憔悴麵容開始模糊。
以璨星家族的正統血裔,九星冠冕的唯一繼承人,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的名義。
少年聽見自己顫巍巍地聲:
我原諒你。
那個瞬間,地牢裏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怔然望著那個摟著傷者,輕聲開口的少年。
原諒你一切曾有的或有的沒有的罪與錯。
王子的話音落下。
這一刻,仿佛什麽都沒有生,地牢中寂靜如昔。
但零點幾秒後,納基的胸膛開始劇烈起伏,似乎是要掙紮起身!
嗚嗚——
終於,納基仿佛攔阻已久的大壩,在最後一刻崩潰。
他的眼睛已經失去聚焦,卻仍然大幅顫抖著伸出無力的左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
他的嘴唇扭曲而抽搐,向泰爾斯出劇烈的啜泣與嗚咽聲,似乎要說出無盡的話語。
嗚嗚啊——
納基的激烈反應,讓按住他傷口的坎農措手不及,隻能竭力控製住對方,不讓他無力回天的情況再度惡化。
泰爾斯放下火把,無視著滿身的血腥,緊緊握住納基空虛無依的手掌,俯身摟著即將逝去的人。
無論你背叛了誰,忠誠於誰。
無論你心向何者,身當何行。
無論你昔年今日,何以自處。
他用臉頰抵住納基的額頭,讓對方的掙紮在自己的聲音中漸漸平靜下來:
願你不再受困於罪孽,矛盾,折磨,歉疚。
從此解脫。
泰爾斯喘息著,強忍著鼻子的酸意:
願你的往昔煙消雲散,願你的噩夢就此終結。
從此安息。
沒有人出聲。
那一刻,地牢裏隻有納基慢慢平複,也慢慢衰弱的呼吸聲。
一秒,兩秒,三秒。
不知道過了多久,納基的掙紮終於平靜了下去。
泰爾斯釋出一口氣,拍了拍僵住的坎農,放開了納基。
他惘然地低下頭。
不知何時,懷裏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
不再動彈。
他走了。
泰爾斯苦澀地對自己說。
在十八年的折磨之後
走了。
但泰爾斯隨即一動。
隻見無窮無盡的晶瑩,正從納基失去生機的臉龐上滑落。
淚水激湧,更勝頸部的血流。
泰爾斯心頭一酸。
謝謝你,依舊抱著戰友遺體的坎農啜泣著:
謝謝你,殿下納基他納基
泰爾斯抬起頭,怔然地看著他。
納基淌著淚水的臉頰扭曲出弧度,似乎在劇痛中煎熬。
但泰爾斯知道。
那不是痛苦。
而是納基整整十八年,都沒有露出的
笑容。
泰爾斯在迷惘中停滯了一瞬,隨即踉蹌地站起,重新舉起火把。
他這才現:不知何時,場中的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或驚訝,或激動,或愁苦,或哀傷。
仿佛少年才是這一刻的舞台主角。
就連薩克埃爾也呆呆地望著泰爾斯,一動不動。
快繩沉默著,望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層意涵。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把目光從納基的身上移走。邁步走向另一邊。
不知道是魔能的後遺症放過他了,還是獄河之罪終於修複完了,他體內的疼痛開始變得麻木,對他當前的狀態而言不值一提。
泰爾斯邁著虛弱的步子,走近抱著奈的貝萊蒂。
奈痛苦地咳嗽著,望著泰爾斯的眼裏卻映襯出火光,亮堂起來。
殿下,我們看著不再呼吸的納基,貝萊蒂強忍著胸膛裏的感情,才剛剛開口,就被泰爾斯舉起右手止住了。
等一下。少年搖搖頭。
貝萊蒂立刻合起嘴唇,沒有半分異議。
仿佛這是他的天職。
也許是受剛剛的事情所影響,沒有人想要打斷泰爾斯的舉動。
像之前一樣,泰爾斯單膝跪在奈的麵前,看著這個此時此刻仍然一臉笑容的男人不住地咳嗽。
鈍擊後的大量內出血,好不了了——作為後勤官,我很清楚。奈艱難地笑道,臉色蒼白,冷汗不止,他身側的貝萊蒂則不忍地閉上眼睛。
泰爾斯哀傷地注視著他。
薩斯·奈,次席後勤官。少年認真地道。
奈下意識地推了推抱住他的貝萊蒂,挺起胸膛。
似乎想要更加得體。
隻聽王子輕聲開口:
我不知道你這十八年裏都經曆了些什麽,但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遭遇並不公平。
奈平靜地注視著王子,重傷下的身體卻漸漸開始麻木。
泰爾斯強忍住胸中的憤懣:
十八年了,你在冤屈與痛苦裏,承擔著與你所作所為並不相稱的後果。
我知道,你的冤屈無處可訴,你的痛苦有口難言,你應得的正義清白也許永不到來。
聽著王子的話,奈的眼神漸漸渙散,彌漫出一股哀傷。
但泰爾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奈的手掌很冰涼,似乎血液從來未曾流經這裏。
但你,後勤官。
請放心。
泰爾斯的語氣微微起伏:
因為至少,至少我將銘記你的清白與公義。
奈冰涼的手掌開始顫抖。
我將銘記:有這麽一個人,無論承擔了多少痛苦,多少冤屈,無論當年現在,生前死後,他都自始至終十年如一地相信並珍視他的隊友手足,從未動搖。
奈的視線已經模糊不堪,但他竭盡全力,對王子釋放出一個笑容。
這讓泰爾斯頗為欣慰,讓他在經曆了納基之死後沉重的心情稍稍緩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傷感按捺在心底。
薩斯·奈。
泰爾斯說著,把自己的額頭抵上奈的額頭:
願獄河一路順暢。
泰爾斯輕聲道:
願你坦然安息。
奈的身軀在微微顫抖,盡管他已經沒有多少生機。
地牢依舊很安靜。
但就在此時。
不,殿下
泰爾斯鬆開奈,驚訝地看著此刻淚流滿麵,卻依舊言反駁的奈。
我們過誓言的,隻見奈哆嗦著,無神的雙眼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卻含淚帶笑,吃力開口:
身為帝之禁衛,我們的靈魂不入天國,也不下地獄,而是熔鑄於巍巍帝國。
靈魂?
泰爾斯微微一怔。
在不住跌落的眼淚間,奈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看得泰爾斯一陣心酸。
就像曾經的兄弟們一樣
奈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他依舊憑著留存不多的力氣,顫抖著轉向每一個人的方向。
王室衛隊,次席後勤官,薩斯·奈。
咚!
他吃力地握起右拳,重重地擂上心口!
絲毫不顧這個動作給自己帶來的重荷與痛楚。
泰爾斯訝異地看著他,突然現,周圍的衛隊們,無論是薩克埃爾和小巴尼,貝萊蒂或是塞米爾,都不自覺地挺起胸膛,肅起了臉色。
就像最莊嚴的場合。
諸位!
奈睜著隻能反襯出黑暗的瞳孔,嘶啞地道。
吾劍已斷,使命已終。
他仿佛逼迫著自己虛弱的胸肺透著氣,努力從嘴裏擠出這句話,字正腔圓,斬釘截鐵。
每一個字,都讓衛隊成員們顫抖一下。
奈深吸一口氣:
吾已恪,吾已恪盡職守
說到一半,奈氣息不繼,連續喘了好幾口。
但奈恢複過來,很快繼續:
吾必
吾必安息帝側
奄奄一息的奈話語一滯,鬆開胸口的拳頭。
不。
奈搖了搖頭。
他顫抖著摸向泰爾斯狼狽的臉龐。
泰爾斯輕輕低頭,把臉頰靠上對方的手掌。
奈摸到王子的臉龐,向著泰爾斯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下一秒,奈綻放出最蒼白也是最溫和的笑容。
隻聽他堅定地道:
吾已安息帝側。
吾劍已斷。
使命已終。
吾已恪盡職守。
吾已安息帝側。
衛隊的囚犯們呆呆地聽著一句句臨終詞,或觸動,或歎息。
奈死死地盯著虛空,竭力屏息,似乎在等待什麽。
終於,隨著一陣窸窣聲響起,滿麵灰暗的小巴尼像是從噩夢中醒來,抱著劇痛的右臂按上胸口,靠上牆壁。
次席後勤官,薩斯·奈。
汝已恪盡職守,隻聽小巴尼強忍著變調的嗓音,沙啞地道:
汝必安息帝側。
終於,泰爾斯看見,奈蒼白的笑容鬆弛了下來,像是放下了什麽心事。
泰爾斯抬起頭,隻見所有衛隊成員都在同一時間抵住胸口,齊聲或莊重,或悲哀,或激動地開口,訴出王室衛隊的葬詞:
唯傳承不斷。
見證永恒。
話音落下。
下一刻,奈托住少年臉龐的手掌一鬆。
它突兀而無力地垂下,被泰爾斯一把接住。
泰爾斯低下頭,隻見奈一雙的瞳孔徹底失去了神采。
他走了。
再一次,泰爾斯輕聲對自己說。
貝萊蒂痛苦地在喉嚨裏嗚咽一聲,坎農低低地啜泣起來。
小巴尼深深地閉上眼睛,顫抖聲:
第第三十
他頓了一下,猶豫著瞥了一眼對麵納基的遺體。
最終,小巴尼還是低下頭,灰暗無望地搖搖頭。
第三十九個。
薩克埃爾重新把臉龐按進雙手裏,雙肩顫動。
送走了兩位手足,此刻的衛隊眾人們格外安靜。
沉默持續了幾秒,泰爾斯輕輕放開奈的遺體。
還沒結束。
他拖著虛弱的身體,對自己說。
還沒有。
泰爾斯扭過頭,掃過一個個身影:
席刑罰官盧頓·貝萊蒂。
次席掌旗官科林·塞米爾。
貝萊蒂咬緊嘴唇。
塞米爾則麵色複雜。
隻見王子搖晃著,舉著火把站起身。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無比清晰。
我理解你們,也明白你們。
泰爾斯沙啞著嗓子道:
可我沒有父親那樣的權力,也沒有他那樣的地位,我無法為你們開脫,無法為你們昭雪,無法為你們說情。
他說著話,掃過萬念俱灰,一言不的小巴尼。
我也知道我父親的性格——哪怕我回到永星城,也仍然無權無勢,說的話一文不值,甚至毫無意義。
貝萊蒂麵色沉重,塞米爾搖頭輕嗤。
我無法抹去你們的烙印,洗請你們的汙名,改變你們的境遇,彌補你們的傷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但至少,我可以,也僅僅可以用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對你們說。
他低下頭,默默地道:
對不起。
貝萊蒂和塞米爾齊齊一動。
像奈一樣,我知道你們的冤屈,我知道你們的過往,我知曉你們的清白。
泰爾斯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而真誠:
我也知曉你們的堅持。
而我將銘記一生。
不論他人如何。
那一刻,貝萊蒂竭力擠出淒苦的笑容,搖了搖頭,塞米爾則目光閃爍,用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王子。
與奈一樣,你們在我的心中,早已洗卻了汙名。
泰爾斯努力祛除著心底的淒傷,扯起嘴角:
你們是優秀的王室衛隊。
謝謝你們。
貝萊蒂聲音一滯,說不出話來:殿下
塞米爾撇過頭,把自己沉入黑暗,表情不清。
泰爾斯勉力笑了笑,頂著虛弱的身體再次轉向另外三個人。
先鋒翼的偵騎,約拿·坎農。
護衛翼的衛士,索爾·布裏。
還有你,出身名門的古蒂·塔爾丁。
被叫到名字,抱著納基遺體的坎農一陣哆嗦,不敢抬頭,身材龐大的布裏則痛苦地嗚咽幾聲。
塔爾丁甚至羞愧地別過頭去。
你們涉及了當年的陰謀和混亂,甚至參與其中。
你們參與了當年的血色,導致了王室的橫禍,王國的大難,罪業難消。
三人的情緒更加低落。
坎農把臉埋進納基遺體的懷裏,啜泣不斷。
布裏跪在地上,麵色呆滯。
塔爾丁則咬緊了嘴唇,似乎做好了準備。
泰爾斯看著這三個人,心中的情緒無比複雜,難以道清。
但他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但是
隻見泰爾斯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寬恕你們。
死一般的寂靜。
貝萊蒂睜大了眼睛,就連塞米爾也皺起眉頭。
當事的三人,無論塔爾丁布裏還是坎農,在那一瞬間都徹底地呆住了。
殿下塔爾丁下意識地道。
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而是望著納基和奈的遺體,幽幽地道:
跟納基一樣,你們在眾多道路裏,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而在物是人非的今天,追溯過往的是非對錯,已經不再重要了。
泰爾斯話音落下,塔爾丁微微一顫。
隻聽王子用不帶一點怨恨和鄙視的口吻,平和地道:
更重要的是,你們已經付出了代價——無論是手足的逝去,還是良心的懲罰,抑或將伴隨永生的愧疚與夢魘。
三人依舊難以置信地望著泰爾斯。
而我也看到了你們是什麽樣的人。
無論你們當年作何抉擇,可是今日,你們沒有讓薩克埃爾孤身承擔罪孽,而是麵對了自己的過去,站出來承認當年。
不少人望向薩克埃爾,但傷勢沉重的刑罰騎士依舊一言不。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而且,今天,你們救下了我的命,即使知道真相的你們與巴尼不一樣,你們心知肚明:這樣並不能讓你們獲得赦免。
隨著他的話,不知道是時間到了還是終結之力起作用了,泰爾斯覺得,自己體內的疼痛徹底消失了。
隻餘下虛弱恍惚,空洞
以及前所未有的放下重擔般的釋然。
泰爾斯抬起頭,竭力微笑,聲音沙啞:
所以,我寬恕你們。
寬恕你們全部。
我寬恕你們,寬恕你們免於過往的折磨,寬恕你們免於永世的愧疚。
願你們,在此刻重生。
這就是
我的選擇。
泰爾斯心中的那個聲音小聲地道。
相比起力量和地位,這才是
我真正應該珍惜在意堅持的東西。
是我真正的錨點。
寂靜。
持續了好幾秒的寂靜,隻有火花和呼吸交織其間。
終於,三人之中的坎農最先支撐不住。
他雙手撐住地上的血泊,伏地痛哭起來。
坎農的反應仿佛打開了什麽,緊接著,塔爾丁雙膝跪地,痛苦而悔恨地捂著臉:
殿下我我
他泣不成聲。
布裏哆嗦了一下嘴唇,卻什麽聲音都沒出。
他隻是深深地閉上眼睛,對著泰爾斯的方向,把自己的身軀和頭顱都垂到最低。
塞米爾歎了一口氣。
貝萊蒂則放下奈的遺體,牢牢地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對他們笑了。
抱歉,我隻能以自己的名義說這些話——我畢竟不是國王。
我隻能做到這些。
他不無失落地補充道。
貝萊蒂搖了搖頭,用自己最感激也是最克製的笑容迎向王子。
不。
你做的遠遠不止這些。
不止。
說完話的泰爾斯吸了一口氣,看向另一邊的小巴尼。
站在一旁的快繩呆滯地看著這一切:
黑暗的地牢裏,兩具遺體安詳地躺在地上。
薩克埃爾迷惘地跪在地上,望著泰爾斯。
小巴尼淡漠地靠在牆上,一動不動。
另外五個狼狽淒慘的囚犯,或激動,或悲傷,或捂頭啜泣,或跪地歎息。
唯有那個舉著火把的少年,站在眾人之中,麵帶釋然的笑容。
他瘦弱的身影,卻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挺拔而堅強。
他在做什麽。站在一旁的塞米爾愣愣地自言自語。
貝萊蒂聽見了他的話。
什麽都沒做。
刑罰官望著泰爾斯走向小巴尼的背影,輕聲開口,同時帶著苦澀與希望:
他隻是舉起了火把。
然後。
貝萊蒂遠遠地望著泰爾斯,在心底裏默默道:
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下一刻,貝萊蒂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這個在戰場上強硬狠厲的戰士猛地轉過頭去。
捂住眼裏激湧而出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