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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焦慮

  複興宮。


  泰爾斯對於這座宮殿的記憶很模糊。


  很久很久以前,對於在街頭討生活的乞兒們而言,那座遠在好幾個街區之外,坐落在大道的盡頭的“國王大屋”,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神秘而威嚴,朦朧而厚重。


  他們隻能在冥夜神殿那誇張滑稽到偏差失實的戲劇表演裏,認識這座與複興王共享稱謂的傳奇宮殿,是(在冥夜的護佑下)如何地來曆不凡,經曆無數,而屹立不搖。


  或者從喝得東倒西歪的酒徒們“我跟你說,我認識某某某,他有個朋友就在複興宮裏工作,那地方啊是這樣的……”之類參差不齊的言論裏稍稍了解,管中窺豹。


  再或者,在外出乞討時,怯生生地把頭探出陌生而整潔的街巷,在行人的匆匆身形間一瞥那座宮殿的巨大剪影,留下倒吸涼氣的震驚和難以移目的豔羨。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六年前。


  持續到泰爾斯命運的轉折。


  星湖公爵緩緩閉上眼睛。


  但是……


  但是哪怕他成為了王子,成為這座宮殿名義上的繼承人,泰爾斯才發現,自己依舊不了解複興宮。


  六年前,他初入複興宮,卻是在遭遇刺殺,昏迷不醒的情況下,被人背進宮牆的。


  六年前,他離開複興宮,卻是在北上在即,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在馬車裏離宮的。


  至於現在……


  在兩側衛兵目不斜視的襯托,和身後衛隊們步伐整齊的簇擁下,睜眼的泰爾斯回過神來,發覺他們一行人早已穿過重重把守的宮門,甚至一路趟過宮牆與內殿的寬闊平地,直入這座斑駁古殿的內門。


  直到他們毫不停頓地進入狹小而幽深的黑暗,將廣闊高遠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地平線,一並鎖在厚重蒼老的殿門之外的時候,泰爾斯這才恍惚醒覺:


  六年後,在他親自踏進這裏的時候……


  在沒有意外刺殺,沒有出國為質的情況下……


  他卻依舊沒能看清……


  複興宮的樣子。


  離開街道與地毯,靴子下的觸感開始變得硬實而清脆。


  蹬,蹬,蹬。


  泰爾斯的腳下響起足音,於安靜的空氣裏蕩起回聲,再傳回他的耳邊。


  在猝然昏暗的光線中,年少的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氣,鼻子裏卻盡是陰冷與潮濕。


  石質。


  冰冷。


  粗糙。


  昏暗。


  還有……寂靜。


  這讓漸漸習慣了北地幹燥與荒漠灼熱的公爵本能地不適。


  在近乎無聲的昏暗石廊裏,他們穿行在複興宮內部,走過一個又一個小廳,步上一層又一層石階。


  稀少的窗戶與燈火,是唯一能為他們指路的光源。


  泰爾斯壓下多餘的心思,在這座曆史悠久卻靜謐肅穆的宮殿,在這條古典低調卻不失品味的石質走廊裏抬起頭,看向前方馬略斯的背影。


  守望人麵無表情,目不斜視,沉著得體地帶路前進。


  基爾伯特則落後泰爾斯一步,足音稍淺,步伐穩重。


  而更後麵的哥洛佛和多伊爾等人則不發一聲,似乎消失在了空氣裏。


  看上去,他們已經對這座色調暗沉、空氣窒人的古樸宮殿習以為常,不以為異。


  而泰爾斯隻能默默跟從。


  一行人並不孤獨,他們路上經過不少站崗執勤的衛兵、行色匆匆的仆役、小心翼翼的官員、舉止有素的貴族。


  在靜謐的空氣裏,這些人不言不語,卻似早有所知,無不恭謹禮貌地停下腳步,退避一旁,無聲卻準確地對著人群中的少年鞠躬行禮。


  新任的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清清嗓子,想開口回應,卻被身旁的基爾伯特輕按手臂,搖頭示意。


  複興宮裏,國王更喜歡安靜。


  泰爾斯略一愣神。


  明白了什麽之後,麵對這些人們,星湖公爵隻能稍作點頭,微笑以應。


  在龍霄城的英靈宮裏時,無論星辰王子前往何處,北地人的宮廷衛兵(特別是前白刃衛隊們)與埃克斯特貴族們總是用充滿敵意與警惕的眼神盯著他,即便經曆六年朝夕相對的洗禮,那些眼神也不過是由“咬牙切齒”變成了“不屑一顧”。


  但在複興宮裏,卻不一樣了。


  泰爾斯能感覺到,無論仆役還是衛兵,貴族還是官員,他們都對初來乍到的公爵有著非同一般的興趣和好奇,但經過少年身邊時,他們望向公爵的眼神卻恭謹而小心,禮貌而節製。


  而公爵回看他們的時候,後者往往立刻垂首或轉目,移開視線,投往他處。


  一觸即分,點到即止。


  頗有幾分刻意。


  就像……就像躲在角落裏的窺視。


  怕驚醒了什麽似的。


  再加上那股謹小慎微地營造、維持出的死寂與肅殺感……


  星湖公爵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不知為何,泰爾斯總覺得,複興宮裏這些小心翼翼、禮貌克製的眼神所帶給他的不適感,絲毫不比英靈宮裏北地人們毫不掩飾,帶著敵意隔閡的目光要輕。


  煩躁感襲上他的心頭。


  甚至有某個瞬間,少年很想讓身邊的王室衛隊們靠攏一點。


  把他圍得再緊一些。


  擋住那些目光。


  最好……隔開一切,密不透風。


  就像……攔阻在複興宮與城區之間,那道厚重的城牆一樣。


  安靜得近乎死寂的旅途很快結束了。


  當他們再上一層台階,來到一個麵積頗大的廊廳時,正前方的一扇石門前,突然出現了幾個身影。


  馬略斯的腳步當先停下。


  跟在他身後的泰爾斯多跨了一步,隨即下意識地收回來。


  但他很快注意到,除了依舊笑眯眯的基爾伯特,他身後的衛士們,包括多伊爾與哥洛佛在內,紛紛挺胸抬頭,更顯肅穆,像是繃緊了弦的魯特琴。


  石門前的身影們有著與馬略斯等人風格相近的裝束和裝備,卻唯獨穿著方便室內行動的輕便皮甲,卻麵色嚴肅,目光威嚴,並沒有要跟王子的護送團同僚們打招呼的意思。


  在泰爾斯開始猜測這群人身份的時候,陌生的身影中走出一人,扶著腰間的長劍,向著他們靠近。


  這是個兼具威嚴與滄桑的中年男人,足有五十來歲,他的身形略顯笨重,腰背卻幹練挺拔,須發灰白參雜,但整理得井井有條,眼角皺紋縱橫,可一對眸子炯炯有神。


  他的著裝明顯與其他人不一樣,裝備精巧細致,步伐卻無比穩重。


  須發灰白的中年男人停下腳步,卻看也不看泰爾斯。


  他隻是直直望著領頭的馬略斯,緩緩開口:


  “來者何人?”


  用詞嚴肅,語氣冷酷。


  說得泰爾斯一愣,再次確認了一下這裏是他父親居住的複興宮。


  而他真的是……回自己家?

  但包括基爾伯特在內的其他人都沒有露出異色,而是安靜肅穆地等待著,屏住呼吸,大氣也不出一口。


  仿佛眼前是一件大事。


  隻見馬略斯麵無表情地前跨一步,語氣淡漠:


  “托蒙德·馬略斯。”


  “王室衛隊守望人,以國王之名,護送星湖公爵閣下歸來。”


  五十來歲的中年衛士打量了馬略斯一眼,點了點頭。


  在泰爾斯好奇的眼神中,馬略斯淡淡地答完話,反而目光逼人地看向麵前的中年衛士:


  “問者何人?”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他依舊沒有看泰爾斯一眼,右手仍然放在腰間的劍上。


  隻見對方端正地踏前一步,姿態嚴肅。


  “法比奧·艾德裏安。”


  名為艾德裏安的中年男人輕聲道:


  “王室衛隊首席指揮官,以國王之名,迎接星湖公爵閣下歸來。”


  泰爾斯發誓,他感覺得到,身後的多伊爾在壓抑地吸氣。


  王室衛隊。


  首席……指揮官?


  泰爾斯回憶著“禁衛六翼”的關口,馬略斯同樣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對著須發灰白卻形容嚴厲的艾德裏安點頭。


  下一秒,艾德裏安才轉過頭,第一次打量起矮了馬略斯一頭的泰爾斯。


  不知道是被氣氛影響還是對方的目光自帶壓力,星湖公爵下意識地挺胸收腹,接受對方的注視。


  但就跟其他人一樣,艾德裏安的目光隻是一觸即分,後者重新轉向馬略斯。


  “馬略斯騎士,汝已恪盡職守。”


  艾德裏安淡淡地道:


  “汝之使命可終?”


  恪盡職守……


  使命可終……


  泰爾斯一怔,恍惚間想起了什麽。


  隻見馬略斯平靜卻嚴正地回答:

  “艾德裏安騎士,吾雖恪盡職守。”


  守望人眯起眼睛:

  “然而吾劍未斷。”


  聽見對方的回答,艾德裏安對他點了點頭,目光多了幾分柔和,不再銳利:


  “則汝使命未終。”


  馬略斯也微微頷首,嘴角微抬:

  “則吾使命未終。”


  泰爾斯皺起眉頭,越發肯認自己的記憶。


  果然,眼前的對話……


  充滿了他所熟悉的儀式感。


  空氣依舊靜謐,氛圍嚴肅不減,公爵不得不向基爾伯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後者隻是對他示意稍安勿躁。


  終於,艾德裏安露出了笑容。


  中年指揮官脫下手套,向馬略斯伸手:


  “那麽,歡迎歸隊,騎士。”


  馬略斯也露出久違的、淺顯卻克製的笑容,除下手套,上前握住艾德裏安的右手:


  “隊長。”


  艾德裏安笑著點點頭,喊出馬略斯的名字:


  “托蒙德。”


  正在泰爾斯猜測這這是否王室衛隊的傳統時,艾德裏安鬆開馬略斯的手,咳嗽一聲:

  “好了,任務交接完了,放鬆點兒。”


  下一秒,泰爾斯聽見他身後的王室衛隊們紛紛歎息,像是齊齊舒了一口氣,鬆弛下來。


  就像結束了哪個必須一動不動,全程認真聽完的領導會議。


  隻見艾德裏安走上前來,對著基爾伯特露出笑容: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同樣展露笑容,上前與他愉快握手:

  “艾德裏安勳爵。”


  艾德裏安勳爵笑道:


  “看來我是對的,您歸來時果然精神煥發。”


  “托勳爵您的福。”


  寒暄完了的基爾伯特回過身,看向泰爾斯。


  “歡迎來到議事廳,公爵大人。”


  外交大臣一臉驕傲地向著艾德裏安身後的石門伸手示意:


  “這是陛下平素接見使節和外臣的地方。”


  看著公爵臉上的疑惑,基爾伯特補充道:

  “此乃國務重地,您貴為星湖公爵,日後定當熟稔。”


  泰爾斯禮貌地回應,同時看向那座石門。


  議事廳。


  接見使節和外臣……


  等等。


  泰爾斯突然愣住了。


  他看著艾德裏安身後衛隊把守的石門,想起了什麽,也認出了什麽。


  “我記得。”


  “議事廳。”


  “我來過,”泰爾斯怔怔地道:

  “來過一次。”


  這話說得基爾伯特一頓。


  但泰爾斯知道,複興宮裏的議事廳……


  他確實來過。


  泰爾斯恍惚地看著那座石門,想象著它打開之後的場景。


  沒錯。


  就是這裏。


  六年前,就是在這裏,他看見那位囂張的埃克斯特使節無所顧忌地威言恫嚇,逼迫凱瑟爾王在開戰與割地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


  六年前,就是在這裏,他看見亞倫德公爵歇斯底裏地發泄自己的憤懣與不甘,道出他牽動兩大國,欲扭轉乾坤而不得的政治陰謀。


  六年前,就是在這裏……


  泰爾斯出神地想著。


  就是在這裏,他看見凱瑟爾五世威嚴無匹而不容置疑地揮動權杖,在一片緊張錯愕的吸氣聲中,決定了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今後六年的……


  命運。


  “噢?哦,是我記性不佳了。”基爾伯特似乎也想起了什麽,他麵色一黯,略有尷尬地收住話題。


  另一邊,艾德裏安輕咳一聲,打斷了基爾伯特和公爵的對話。


  隻見艾德裏安勳爵先是轉過身,拍了拍馬略斯的臂膀:


  “維阿和蓋坦在值守室裏等你,你知道……文書工作。”


  馬略斯收起笑容,微蹙眉頭。


  艾德裏安對他點點頭,略有催促:


  “去吧。”


  但守望人卻回過頭,看向泰爾斯的方向,眼神不明。


  星湖公爵不明就裏,隻能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


  艾德裏安隨著馬略斯一起看向公爵閣下。


  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麽,他笑了笑,對馬略斯示意道:


  “交給我吧。”


  “還有卡索伯爵。”


  馬略斯回過頭,不淺不深地望了艾德裏安一眼。


  “好,”守望人平靜地道:


  “那我走了。”


  在艾德裏安鼓勵的目光和泰爾斯疑惑的眼神下,馬略斯毫不猶疑地轉身離去,走向廊廳的另一個出口。


  距離他最近的多伊爾和哥洛佛同樣一怔,跟其他人一起,下意識地跟上前去。


  但馬略斯旋即停下腳步:


  “不是你們。”


  回頭的馬略斯皺緊眉頭,看著疑惑駐足的多伊爾和哥洛佛:

  “你們留下。”


  “是,長官。”哥洛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退回泰爾斯的身後。


  多伊爾眨了眨眼,這才被掌旗官富比拉回隊列裏。


  看著這一幕的艾德裏安指揮官笑了笑。


  馬略斯對他頷首示意,又看了泰爾斯一眼,這才施施然離去。


  基爾伯特清了清嗓子,友善而溫和。


  “殿下,允許我為您介紹,王室衛隊的總衛隊長,首席指揮官,同時也是複興宮及陛下安全的負責人,法比奧·艾德裏安勳爵,他出身於‘璨星七侍’之首,中央領天鵝郡的艾德裏安家族……”


  艾德裏安回過身,對泰爾斯恭謹地鞠躬致意。


  泰爾斯受寵若驚地向他點頭回禮,心中恍然。


  果然。


  法比奧·艾德裏安。


  他是……複興宮上下,整個王室衛隊的最高指揮官。


  包括所有‘六翼’在內的……衛隊長。


  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介紹寒暄容留日後。”


  正在泰爾斯思考著的時候,艾德裏安抓住了基爾伯特話語的空隙,得體而及時地打斷道:

  “殿下,伯爵。”


  “陛下正在議事廳裏。”


  艾德裏安向著身後的石門示意道:

  “還是別讓他久等了?”


  陛下。


  那個瞬間,泰爾斯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就在……他開完今天的禦前會議了?”基爾伯特遽然振奮。


  “不。”


  艾德裏安禮貌地回應道:


  “事實上,陛下提前結束了會議。”


  “他昨天就在過問來自西荒的信鴉了。”


  陛下。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


  他突然明白過來,從他踏入複興宮,甚至可以說踏入永星城的時候,那股一直以來折磨著他的不適感,那股揮之不去的陌生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不是複興宮的環境與裝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雜與舊事。


  而是……


  泰爾斯的拳頭自發地收緊。


  “當然,”基爾伯特不無激動地看看泰爾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著這一刻。”


  艾德裏安沒有答話,隻是對泰爾斯和基爾伯特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向議事廳的石門。


  陛下。


  泰爾斯感覺到自己的腳步向前邁動,跟隨著艾德裏安一起前進。


  基爾伯特的步伐則跟在後麵,寸步不離。


  一前,一後。


  讓他……


  無處可逃。


  守在石門前,不曉得歸屬哪一翼的王室衛隊們齊齊鞠躬,恭謹而敬業地推開石門。


  露出裏麵的無盡幽深。


  隻有燈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裏安側身到一旁,得體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請。


  不再是一前一後。


  可泰爾斯發現,自己又寧願對方走在他前麵了。


  但是……


  於是,泰爾斯又看見,自己的腳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過艾德裏安的身側,直到邁過那道厚重的石門,直到踩進那片無盡的幽深。


  “不是你們!”


  艾德裏安的嗓音突然收緊,變得嚴厲而寒冷,一反他對王子與伯爵的親切。


  讓泰爾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但他很快意識到,艾德裏安不是在對他說話。


  “你們留下。”


  衛隊長的聲音很是低沉。


  卻藏著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長,長官。”幾秒後,身後才傳來多伊爾緊張而顫抖的回話聲。


  在低沉的摩擦聲中,隔開廊廳與議事廳的厚重石門緩緩關閉。


  把多伊爾的喃喃關在外麵。


  身後,艾德裏安和基爾伯特的腳步聲緩緩靠近。


  仿佛在催促著什麽。


  一股空氣從泰爾斯的胸腔中升起,從他的口鼻壓出。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向前走了。


  與六年前一樣,議事廳狹長而深邃,從一側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盡頭縮成了一個小點。


  模糊不清。


  曾經,議事廳的兩側站著密密麻麻的臣屬,聆聽著星辰與龍的談判。


  與六年前不同的是,議事廳裏的燈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戶關閉了許多。


  更顯昏暗。


  現在,兩側的平台則空無一人,落針可聞。


  但隨著步伐的前進,泰爾斯很快看見了。


  視線的另一端,那個孤峰突起,高出地麵,落在數層台階之上的……


  王座。


  泰爾斯的呼吸慢慢收緊。


  一個健壯卻孤獨的身影,在台階之上的王座中呈現。


  那個身影深深地垂著頭,勾著背,盤踞在王座裏。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則攀附著權杖,立在膝前。


  他的額頭抵住手背,浸入陰影,不見麵容。


  泰爾斯的腳步停了。


  他呆怔地看著那個六年不見的身影。


  情緒難辨。


  王子的停頓讓基爾伯特不得不同樣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應過來,他提高嗓音,不無熱情地對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長聲道:


  “陛下,我很榮幸地為您帶來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咚!

  權杖的底部輕輕地捶了一次地麵,沉悶的響聲回蕩在議事大廳裏。


  也讓基爾伯特的話語為之一窒。


  很快,一個曾在泰爾斯夢裏出現過的,沉重、厚實、威嚴,如雷霆般悶響的嗓音從王座上發出,回蕩在整個大廳裏:


  “基爾伯特……”


  王座上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謝謝你。”


  相比六年前,這道嗓音顯得喑啞,悠長,黯淡。


  似乎還有說不出的疲憊。


  泰爾斯愣愣地聽著對方的話,目光死死地鎖緊在那個身影上。


  基爾伯特皺起眉頭,深吸一口氣:


  “王子殿下一路勞頓,陛下,他從龍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廳裏回響的聲音打斷了:

  “我的朋友。”


  “我說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穩,卻漸漸變得堅決而短促:“謝謝你。”


  “我等會兒再找你。”


  基爾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裏安衛隊長理解了國王的意思。


  艾德裏安向著身後的廳門伸出手臂,對基爾伯特禮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爾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陰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但他終究沒說什麽,隻是在給了星湖公爵一個鼓勵的眼神後,就鞠了一躬,悻悻轉身。


  泰爾斯勉強笑著點頭,卻突然發現,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蒼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響了:


  “約德爾。”


  泰爾斯一個激靈。


  基爾伯特的腳步聲也停頓了一下,還是恢複了節奏,慢慢遠去。


  周圍什麽都沒有發生。


  而艾德裏安勳爵像是沒聽到這話似的,陪同著基爾伯特離去。


  但泰爾斯知道,周圍的空氣裏,有什麽不一樣了。


  這讓他尤其惶恐。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終隨著石門開合的聲音,徹底消失在大廳盡頭。


  隻留下泰爾斯以及王座上的陰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廳裏,默默相對。


  “上前來。”


  少年輕輕一顫。


  泰爾斯也算身經百戰,從血腥的戰場到陰險的謀算,自問見多識廣。


  可不知為何,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


  泰爾斯抬起頭,死死地盯著王座上的身影,緩緩舉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階梯的距離。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舊模糊,在身後的不滅燈裏來回閃爍。


  “近一些。”


  王座上的陰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再次舉步。


  這一次,他走得足夠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雙靠著權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聲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長了音調,震得不滅燈的燈焰微微晃動。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於是乎,下一刻,王子堅決地抬起腳步,繼續向前。


  直到他看見,王座上的陰影同樣,緩緩動彈起來。


  泰爾斯僵住了。


  昏暗的燈光下,蒼老了似乎不止六歲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國王,鐵腕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從權杖上抬起眼神,正對王子。


  泰爾斯不得不仰起頭看著他,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無法控製。


  承受著那雙在夢裏見過許多次,卻總能將他驚醒的目光,一個稱呼從泰爾斯的嘴裏脫口而出:


  “陛下。”


  話一出口,泰爾斯就下意識地補了一句:

  “父,父親?”


  王座上的男人支著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這是泰爾斯的第一感覺。


  雖然對方皮袍下的身材依舊健壯,雖然對方手裏的權杖依舊穩重,雖然那一對眸子依舊散發著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來:


  凱瑟爾王的臉龐瘦削了許多,眼眶微陷,顴骨略聳。


  而更多的皺紋,已經爬上了國王的臉龐。


  對方握著權杖的指節更為凸出,看上去頗有幾分鋒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來,唯一不變乃至猶有過之的,大概是對方散發的那股寂靜,沉悶,窒息,卻如風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續了不短的時間,但泰爾斯隻是靜靜地跟國王對視著,感覺自己無法移開目光。


  終於,國王表情一動:

  “焦慮。”


  聲音如昔,沉穩而厚重。


  在空曠狹長的議事大廳裏尤為明顯。


  泰爾斯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後的凱瑟爾王輕哼一聲。


  “你現在的感受。”


  國王緩緩道:

  “焦慮。”


  焦慮?


  泰爾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國王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渾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慮,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驚惶——這些感覺往往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湧現,讓你手足無措,卻也無能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滯。


  凱瑟爾王的聲音回蕩在大廳裏,感覺像是從四麵八方壓迫而來,毫無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來某次大的考驗,接受某個判決,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為某個古老王國的繼承人,背負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負擔。”


  國王重哼一聲,像是整個大廳都搖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夠格,你知道你承受不來,你知道你注定失敗。”


  “那一刻,你無比畏懼,不想麵對,隻想逃離,不顧一切。”


  “這種感覺,才是恐慌,才是驚惶。”


  迎著那對仿佛看透了什麽的眼神,泰爾斯勉力維持著表情和姿態的體麵。


  他覺得,仰頭的動作越來越累。


  可仿佛有什麽力量支撐著他,不移開目光,或者就勢低頭。


  凱瑟爾王緩緩呼出一口氣:


  “可一旦有那麽一刻……”


  “在最終時刻前,出現了一個契機,一個辦法,一個轉折。”


  “讓你覺得,境況似乎還有那麽一絲希望,覺得後果也許會遲一些到來,覺得審判大概能緩一刻執行。”


  “而你能夠再拖延一會兒,不用直麵那個你最最恐懼的結局。”


  凱瑟爾王的下頷從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藍光。


  “比如說,你可以晚幾天去麵對那個考驗,遲幾周再去承受那個判果,過幾年再去接受你無可避免的……身份。”


  泰爾斯死死盯著國王平靜的麵容,聽著他蘊藏深意的話:


  “那一刻,那簡直就是救贖。”


  “是慶幸,是麻木,是大難不死後的欣喜若狂,與如釋重負。”


  “讓你覺得‘結局還遠’,覺得‘我還有救’。”


  聽到這裏,少年不由得一顫。


  “但當這一切過去,當上天給你的緩刑期過完,”國王輕笑一聲,眼神深邃,卻依舊麵無表情:


  “這些讓你以為自己鬆了一口氣的錯覺。”


  “它們就會……全部消失。”


  泰爾斯怔怔地聽著,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國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烏雲漫過頭頂:

  “而那些逃過一劫的僥幸,就會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與不安,自責與慌亂。”


  “最終,化為心知肚明,卻無可抵擋的……”


  “焦慮。”


  泰爾斯與國王對視著,隻覺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無從填滿。


  而凱瑟爾則冷冷摩挲著手裏的權杖,盯著它頂端發出的詭異藍光:


  “正是這股惱人的焦慮,會在抓耳撓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裏,讓你明白,原來六年裏的逃避、僥幸、拖延、幻象,其實都毫無意義。”


  六年。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聽著國王說完話:

  “它像該死卻無用的皮鞭,死死逼著你去麵對,麵對那些你早早知曉的、終將到來的、卻歸根結底無能為力的……”


  “命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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