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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要塞之狼

  「而那些人就,當然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早告訴過你了』『沒關係,這很正常的』『你已經很棒了,只是得接受現實』『這工作還是適合男人』。」


  索尼婭掏出煙袋,開始卷第三支煙。


  「你知道,他們聽上去總是那麼理直氣壯振振有辭,總是那麼理性中立客觀真誠。」


  索尼婭的目光聚焦到手上的煙草上。


  「到最後,我都快要信以為真了——也許我真的搞砸了,也許我真的不適合當兵?」


  要塞之花回過頭,對泰爾斯咧嘴一笑:

  「對吧?」


  泰爾斯沒有立即回答,他坐在地上背靠望台,雙手架在膝上,表情深邃。


  他們聽上去總是那麼理直氣壯振振有辭……


  王室宴會上,沃格爾副隊長讓D.D主動赴死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搞砸。」


  少年突然開口:


  「我能解決,我只是在努力,在適應,我需要時間。」


  索尼婭捲煙的動作一頓,她扭頭看向泰爾斯。


  「適應?」


  要塞之花先是一笑,但馬上冷下臉來。


  「落日啊,看來你確實搞砸了。」


  泰爾斯皺起眉頭。


  索尼婭卷好煙,冷笑道:


  「而且砸的還不止一點,否則你就不會住在死人房子,你父親不會偷偷摸摸來找你,而姬妮也不會咆哮著威脅我來修理你。」


  泰爾斯原本不甚服氣,聞言卻是一驚抬頭:

  「姬妮,姬妮女士?」


  索尼婭熟練地叼住煙,掏出火石:


  「你確定不來一口?」


  泰爾斯望著那粗糙不堪的捲煙賣相,扯了扯嘴角。


  索尼婭聳了聳肩,三兩下點燃煙草,愜意地一吸一嘆:

  「好吧,小子,也許在我們倆里,你才是那個不適合當兵的人。」


  操。


  泰爾斯揮走煙霧,向邊上挪了挪屁股,面色不佳。


  「我知道,你才剛回到王都,等於踏入了新的戰場。但新戰場通行的每一條規則都於你不利,對你不公,它們讓你感到陌生、迷茫,絕望,且看不到出路。」


  泰爾斯皺眉不置可否,索尼婭則吐出煙霧:


  「跟大多數人以為的不同——揮劍戰鬥並不難,即使所謂『豁出性命』犧牲,也就是頭腦發熱一咬牙一晃神的事兒。真正難的,是知曉為何而戰。」


  聽著她的話,泰爾斯突然想起馬略斯處罰D.D后留下的話:

  【當你決定要交易,確保那是你自己的天平。】


  「但當你的目光向上,離開了一個個具體的對手,當你看到更多,看得更高,當你發現戰鬥的規則從一開始就那麼操蛋,當你發現自己的戰鬥只是籠子里的猴戲,而你永遠改變不了籠子時……戰鬥,就會變得很難,很難。」


  【就好像,好像我的劍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軀或鋼鐵兵器,而是一堵無形的牆壁,任我如何揮劍,都無濟於事。】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想起科恩在下城區里說出的這番話。


  要塞之花吹了吹燃燒不充分的煙頭,平靜開口:


  「緊張,恐懼,慌亂,失誤,後悔,動搖,自我懷疑,甚至麻木放棄,這些我們都經歷過,沒什麼好羞恥的。」


  月光下的望台清冷靜謐,加上索尼婭手上的煙氣,一切就像在夢境里。


  「你應徵衛兵的事,就這麼失敗了?」泰爾斯突然開口,面無表情。


  索尼婭架起一條腿,勾勾嘴唇,卻搖了搖頭。


  「我走了狗屎運,一位大人物剛好路過,我得到了第二次機會,留在這裡,等著下一期徵募。」


  要塞之花的聲音有些黯淡。


  大人物。


  泰爾斯環顧了星湖堡一周:

  「約翰·璨星?」


  索尼婭輕笑一聲,她重新叼住煙,身姿後仰,雙手托住後腦。


  「在那之後的日子不好過,我跟城堡里的衛兵們同吃同睡,努力鍛煉,準備達成下一次的考核。」


  這一刻,索尼婭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東西。


  「安慰的漂亮話從那時起就不見了,沒人給我好臉色,所有人都在孤立我,而我也明白,我得了便宜,沒遵循他們的規則就進入了遊戲,這讓那群男人們覺得自己的權利被冒犯了——『被特殊優待的女人』『走了捷徑進來的』『對男人太不公平了』之類的。」


  「從床位和值班安排到日常作息,從頻繁的緊急拉練、增多的負重訓練到巧合得每次都抽到我的清潔工作,他們使盡了各種方法讓我出醜難堪,完事了還總有個『過來人』來唱紅臉絮絮叨叨:『他們不是針對你,只是心裡過不去』『我很抱歉,但也許你該放棄?』。」


  泰爾斯安安靜靜地聽著,但他想起了王室宴會裡,安克挾持人質,逼宮決鬥的那一刻。


  那一刻,宴會裡的所有賓客,永星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們,都直勾勾地抬起頭,看向他。


  「包括隊內每一次的『友誼賽』交手,我有時候咬著一股狠勁,贏了,他們就會說,『運氣不錯』『讓著你罷了』『今天有點累,算讓你一把』,或者『你取巧了,有本事正面上』『換個場合勝負就不一樣了』,乃至『拼起命來你肯定要死』『真正的戰鬥不會這麼簡單』,blah,blah,諸如此類。」


  「哦,對了,還有我最喜歡的那句『打贏我不能證明你比男人強,有本事,就去跟更厲害的男人比比?』」


  索尼婭撣了撣煙灰,嘿嘿一笑:

  「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會這句話?我管這叫『寄吧共享術』,每次我打倒他們一個人,他們都會這麼說,好像只要這麼說了,那個被打敗的傢伙就瞬間共享了『更厲害的男人』的大寄吧。」


  寄吧共享術。


  泰爾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他的笑容旋即淡去:在他的戰場里,同樣有這樣的人,不是么?


  「而當我輸了,他們倒是異口同聲,『看,告訴過你了』『這再正常不過了』『普遍來說,女人確實打不過男人』『可以了,以你的標準,已經很好了』。」


  索尼婭的語調落了下來。


  「那陣子,一切都很令人沮喪:劍術,格鬥,舉重,長跑,標槍,射箭,似乎每一項都拼不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受過訓練,甚至服過兵役的男人。」


  「我沒有他們的力量,強壯,速度,爆發,體格,體質——這些從運動賽會到騎士比武通常會比的東西——沒有他們引以為傲的一切。」


  一片烏雲遮擋住月光,將少年和女人留在黑暗中,各自黯然。


  「但你贏了,」泰爾斯輕聲道,「在這個不公平的規則里。」


  索尼婭沉默了很久,這才狠狠地吸了一口大的,從鼻子處緩緩呼出煙氣。


  「我沒贏。我只是,倖存了。」


  要塞之花渙散的眼神慢慢重聚。


  「就在日子一天天過去,下一次徵募的日期臨近,而我心如死灰近乎自暴自棄的時候,有人問我:『為什麼,索尼婭,為什麼要在他們的棋盤上?』」


  聽到這裡,泰爾斯抬起頭來。


  「他們的棋盤?」


  索尼婭微笑頷首,像是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


  「我被問道:『士兵戰鬥的方法有很多種,殺人的方式也不一而足,為什麼一定要學著他們用肌肉,靠體格,訴諸力量和爆發,學著他們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為什麼一定要追求他們所追求的強壯、粗魯、霸道,陽剛,攻擊性滿滿,奉之為圭臬,去證明自己?為什麼要學著他們的這些東西,去跟他們比試?』」


  泰爾斯眯起眼睛。


  索尼婭嘆出一口氣:


  「『因為』,那時的我傻傻地說,」『因為這些有用,因為長官說了,這都是在賽會上比試的,經過歷史考驗的東西,更是每一個上戰場的士兵所需要的、好的東西。』」


  說到這裡,要塞之花嘿嘿一笑。


  「『那是因為最早的賽會只許男人參加,』我被這麼告知,『所以,他們當然要比自己會的項目——你什麼時候見過他們比試生孩子?』」


  泰爾斯表情一變。


  「『而士兵需要這些,也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東西「好」』,」索尼婭盤腿坐起來,甚至忘記了抽煙,就任憑煙捲在手上緩慢燃燒,「那傢伙告訴我,『而是因為他們已經是士兵了,而他們喜歡,習慣,擅長這些——強壯,粗魯,霸道,陽剛,攻擊性,他們大部分時候只會也只用這些,所以這些東西就變成了「有用的」和「好的」,再傳到後來人的手裡,當後來人越來越多,懷疑的人越來越少,大家就都默認這是常識和真理了。』」


  索尼婭複述得出了神,彷彿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

  「『因為這是他們把持的賽會,他們定義的戰場,而他們最狡猾的詭計之一,就是『允許』你進場參加遊戲,再在這些不允許被懷疑的規則和項目里打敗你,然後告訴你:看,你沒贏,你不行。』」


  泰爾斯下意識開口:


  「但是……」


  但要塞之花沒有讓他說下去,自顧自道:

  「所以為什麼,索尼婭,你已經在男人再熟悉不過的、主宰了幾千上萬年的棋盤上處處劣勢了,既然如此,還為什麼,為什麼要按照他們設定的規則,他們習慣的賽會標準,他們訂立的生存準則,跟他們比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習慣項——當你能拿到的甲胄武器都是按照男人的條件打造的時候,你怎麼能指望靠這些抗衡他們?」


  為什麼要按照他們設定的規則,他們習慣的賽會標準,他們訂立的生存準則……


  泰爾斯的眼神漸漸飄遠。


  「……當他們甚至將寄吧大小當作標準比賽項目,要求所有人和他們一起比的時候,你要怎麼贏?裝個假寄吧,假裝自己是男人?」索尼婭冷笑道。


  泰爾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漏聽了一段:

  「這是隱喻?」


  索尼婭扭過頭來,邪惡一笑:

  「取決於你。」


  泰爾斯揚了揚眉毛。


  這一刻,他眼前的要塞之花目光如炬,穿透煙霧迷茫:

  「『別聽他們的』,我被這麼告知,『即便你想要贏得他們的獎品,也別照他們的標準來,別照他們的話走,別裝假寄吧,即使唯獨這樣才能向他們『證明』——因為那樣,你就真的輸了』。」


  「就在那個晚上,我才意識到,以前的我有多蠢。」


  她轉向思索著的少年:


  「泰爾斯,別犯蠢,別聽他們的,別裝假寄吧。」


  泰爾斯捏緊拳頭。


  別聽他們的。


  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快繩,想起後者對自己說過的話。


  【別跟他在一個棋盤上對弈,泰爾斯,因為你不知道在這局棋里,他的手段有多深沉,底牌有多少張,而那些被父親玩弄於股掌之上卻不自知的人,則無比悲哀。】


  緊接著,泰爾斯就想到了——查曼·倫巴。


  「我沒有,我在戰鬥,以我的方式。」


  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反駁,幾乎就在他想起那個目光如冰、冰中卻燃火的男人的同一刻。


  「身體上,你當然沒有,但是腦子裡呢?」


  索尼婭凝望著他,伸手點了點泰爾斯的胸口:「這裡呢?」


  泰爾斯沒有說話,胸口處,小時候被銀幣燒傷的疤痕似乎在微微發燙。


  「寄吧原本只在一個地方長,」索尼婭重新舉起煙捲,諷刺道,「但現實是,幾千幾萬年過去了,它們變成了別的東西,無處不在——不是自然長的,而是人為裝上去的。」


  泰爾斯抿了抿嘴唇。


  「後來呢。」他嘶啞地問道。


  索尼婭眼神一動。


  「後來,後來啊,我不再死了命去跟他們掰手腕,賽舉重,拼速度。」


  「一定有什麼東西,我這麼想道,」她眯起眼睛,彷彿在重現當年用心思索的樣子,「在這個棋盤上,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長久以來被他們所忽視,所拋棄,所不以為然,卻可以被我所撿拾所利用的——儘管這很難,因為這個棋盤已經屬於他們太久,行棋規則也為他們制定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覺得生來如此。」


  「但是我不能放棄,無論他們笑得多大聲,罵得多難聽,用出什麼來阻礙我,說出多下流的段子來編排我,什麼為了接近公爵不曉得睡了多少人,都快把下面磨爛了之類的——開什麼玩笑,老娘可是六大村鎮的第一悍婦,什麼黃段子沒聽過,什麼丑寄吧沒踹過!」


  不知不覺中,烏雲漸漸散開,月光垂落,望台上青煙環繞。


  索尼婭輕哼一聲:

  「我留下來,我堅持,我努力鍛煉,學習,觀察,一次次在與男人,與那些『強者』的比試中敗陣,然後漸漸地,我在最不起眼,最被人忽略,最受人嘲笑的地方,發現了某些有趣的,但大多數人不屑一顧的東西。」


  「我有更好的平衡感,能在他們站都站不穩的獨木橋上一溜小跑,在坑坑窪窪的破路上健步如飛。」


  「我體型小,體重輕,能鑽進更小的縫隙,躲進更窄的樹叢,能配備不同種類的坐騎。」


  索尼婭張圓了嘴巴,輕輕呼出一個中空的煙圈。


  「我有更協調靈活的手指和手腕,我的武器帶綁得比他們更精細,更緊實,更方便調試,我的長弓比他們校得更准,更趁手和緊實。」


  「嗅覺,視覺,聽覺,我有比起許多人來更靈敏的知覺,以至於有段時間約翰說我的鼻子簡直比他的獵犬還靈。」


  「我比相當一部分的士兵們更能忍受痛苦、寒冷和飢餓——大概傳自我母親,我小的時候,她幹完農活兒還要掙家用,要在河邊蹲上好幾個小時,洗上無數盆衣服,而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在惡劣的環境下,我能潛伏藏身,並堅持到很久很久——我雖力氣小,可我的消耗也更少,甚至在耗盡全力之後,我只需要歇上他們一半的時間,只吃他們一半的食物,就能重新站起來活蹦亂跳。」


  「在比最長的長跑還要長的長跑,或者說,越野里,我未必比他們快,未必比他們顯眼,卻比他們更穩當,更精確,更不容易疲勞、困頓、眩暈和迷失。」


  泰爾斯聽得入了神。


  「就這樣,忍耐,平衡,適應力,記憶力,細節與精巧,韌性和恢復速率;低消耗,高靈敏——而你知道嗎,我也是最近才發現,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長久——即使在和平年代。」


  要塞之花彎起嘴唇:


  「所以我學會了,發揮自己忍痛挨疼的能力,用更可靠的部位去迎接攻擊,在他們驚訝『你怎麼這都不倒下』的時候,咬牙反擊;我學會了選擇更適合自己發揮的戰場環境,而不是在平地上坐下來,跟他們咋咋乎乎掰手腕;如果這些都不行,那就乾脆避開正面,打一場消耗戰,隱藏自我,調動對手,賭他比我先累癱,先凍壞,先餓暈。」


  她拍了拍大腿,嘆息道:


  「當然咯,以上所有素質,男人們死都不承認我比他們更好,總有人反駁,總有人『你去跟王室衛隊比一比?』,但唯獨一點他們承認了……」


  索尼婭眨眨眼,指了指泰爾斯的腦袋:


  「我的頭腦。」


  「雖然我覺得這是因為約翰先說了句『她比你們都聰明』,而他們再怎麼不願意,也不敢得罪公爵。」


  泰爾斯輕聲一笑。


  索尼婭說得興起,一手拿煙,一手揮動,也不管唾沫星子飛濺:

  「你知道,人們總是認為男性更聰明,理性,更冷靜,更會隱藏情緒,更堅毅理智,而女人——她們更遲鈍,不理智,更軟弱,情緒不穩,只懂歇斯底里。」


  「但在這麼久的軍旅生涯里,我倒是沒發現這一點——你知道,差不多每個大頭兵都暴躁、易怒、衝動,三天沒逼操就忍不住要擼一發或干一架,好像也不比女人好多少。」


  索尼婭搖了搖頭:

  「也不曉得『男人更理智』的結論是哪兒來的。」


  「從男人那兒來的,」泰爾斯突然發聲,「你知道,越是缺啥,越要吹啥。」


  索尼婭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等等,你聽著不生氣嗎?」


  要塞之花收起笑聲。


  「大部男人聽到這兒,就要惱羞成怒矢口否認憤而跳腳,至少假正經地來一句『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泰爾斯聳聳肩:


  「那豈不是正中你下懷,現身說法,『男人不理智』?」


  「哦,糟糕,你反應還真快,」索尼婭皺起眉,「以後我再想提這個,一定有人反駁『你看,泰爾斯殿下也是男人,他就很理智』。」


  「大可不必。」


  泰爾斯禮貌地擺手後仰:「我可沒有共享寄吧的打算。」


  索尼婭再度發出爽朗的大笑。


  她仰著頭,望著被群星環繞的皓月,語含感慨:


  「總之,揚長補短,我是我,我要做我的事情,而不是按照他們的標準,去做他們想讓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地向他們證明『我能成為男人』。」


  泰爾斯突然覺得,前襟里的骨戒似乎不那麼重了。


  「衛兵的考核,你通過了?」


  那個瞬間,索尼婭的笑容淡了下去。


  「當我等待著下一次機會,嘗試顛覆規則的時候,考核出乎意料,提前到來了。」


  要塞之花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煙。


  「有群賊匪進了王家狩林落腳,星湖衛隊帶著新兵去剿匪,但情報出錯了,那不是普通賊匪,而是刀鋒領叛軍的先行斥候。」


  她的話語有些落寞。


  「我們被拖在林子里整整一個月,損失慘重,信途斷絕,進退不得。」


  索尼婭緩緩頷首:

  「就是那場戰役,那個討人厭的招募官,不巧也是我們的教官,他在咽氣前跟我道歉,然後笑著說:恭喜,士兵,你通過考核了。」


  泰爾斯聽著她輕描淡寫波瀾不驚的話語,意識到這背後的故事驚心動魄,充滿血淚。


  「也是在那裡,我明白了一點:在真正的戰場上,當兩邊的人都像野獸一樣撲向彼此,當你的敵人只想把刀子連同他的手一起戳進你的肚子,當你戰友的腸子和血水混在一塊兒往外漏的時候……」


  要塞之花面色一冷,舉起所剩無幾的煙捲:


  「沒人鳥你是男是女。」


  對方的話讓泰爾斯想起了自己經歷過的無數血腥,他不由面色一黯,同樣站起身來:


  「我很抱歉。」


  索尼婭搖搖頭,並不在意:

  「就這樣,我發現了我的另一項優勢:頭腦。無論任何環境,我都能咬牙冷靜下來,忍人所不能忍,逼著自己去思慮,去總結,去考量戰場局勢如何,我們各小隊的位置在哪,每個人分別在什麼狀態,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怎麼做,我們下一步又該怎麼做,去做出更有利更理性的決策……」


  泰爾斯表情古怪:「但我記得,你之前才說過,你在斷龍要塞,就是瞎寄吧打?」


  索尼婭嘿嘿一笑,拍響大腿:


  「所以我沒有寄吧嘛!」


  泰爾斯一怔,一時無言以對。


  「還有個例子,血色之年,我們跟埃克斯特人在牧河沿岸陷入拉鋸戰。」


  血色之年。


  泰爾斯聽見這個名詞,笑容為之一收。


  「阿拉卡和他的怒火衛隊是先鋒,戰不惜命悍不畏死,敢與埃克斯特的軍隊野戰對沖,折在他手裡的北地勇士不知凡幾。『王國之怒』一時名傳西陸,據說就連努恩王每天起床的第一個問題,都是『阿拉卡·穆死了沒有』。」


  要塞之花搖了搖手指,撇撇嘴:

  「而就在阿拉卡名頭越來越大,星辰人也越死越多,越發絕望,越發狂熱,你父親甚至要徵發少年兵入伍,跟北地人玉石俱焚的時候,我冷靜下來了。我想,我們不能這樣,然後,然後我去做了一件事。」


  「什麼事?」


  索尼婭深吸一口氣:


  「在阿拉卡的一換一瘋狗打法,讓他和他的部下死光之前,我繞開主戰場,深入敵後,踏上埃克斯特人佔領下的北境……」


  「奪回了寒堡。」


  她說這句話的口吻同樣輕描淡寫,彷彿無關緊要。


  血色之年,奪回寒堡……


  但泰爾斯連通起記憶,想通之後頓時色變:

  「什麼?」


  「怎麼,不相信?」索尼婭挑起眉毛。


  泰爾斯使勁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憶自己的歷史知識:


  「不是……等等,據我所知,兩百年前,『征北者』艾麗嘉可是調動全國之兵,布下了三面口袋,其間計策無數拼殺不止,還多虧了運氣,這才奪下北境最大最豐饒的寒堡,把埃克斯特人逼退到北方平原和黑沙山……」


  他難以置信地盯著要塞之花:


  「可是血色之年,你孤軍北上,無援無應,又要面對十萬大軍的威脅,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我壓根沒聽過這事兒?」


  但索尼婭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據梭鐸老頭說,努恩王願意談判的前提條件之一,就是不公開寒堡丟失的真相——堂堂十萬北地健兒,勇不可當所向無敵,卻被一個娘們兒捅了菊花。」


  泰爾斯想起努恩王的音容笑貌,頓時面色古怪。


  「你在懷疑?」索尼婭對他的態度很不滿,「喂,你覺得,瓦爾·亞倫德那個眼高於頂的傢伙,為什麼在這十幾年裡對我畢恭畢敬,補給供應從不缺斤短兩了?而他女兒,米蘭達為什麼心甘情願到我手下服役?因為我才是那個把老迪倫公爵的頭顱從寒堡城門上解下來,交還給亞倫德家族的人!」


  「而反過來,你爸爸又為什麼讓我去守要塞,而非名頭更大,更能嚇住北地人的阿拉卡·穆?」


  索尼婭叼著煙抱起手臂:


  「難不成是因為我長得好看?」


  泰爾斯思索著,點點頭:「你確實很好看。」


  那個瞬間,索尼婭表情一僵,煙捲從嘴裡掉到了地上。


  泰爾斯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

  「我是說,那個,你戰鬥的時候,就很好看——你煙掉了。」


  索尼婭似乎很不習慣這樣的回答,俯身拾煙的同時,驚訝,懷疑,竊喜,自省,否認,她的表情不斷變幻表情,持續了好幾秒。


  「切,好看,你是說包括這些?」


  她輕哼著直起身子,撩起衣服,露出肋骨上的皮膚,再扒開領口,露出肩膀和鎖骨:

  「還有這些?」


  泰爾斯倏然一驚。


  那是……傷疤。


  天啊。


  只見索尼婭的衣服之下,從側腹到後背,從肩頭到脖頸,到處坑坑窪窪,滿是交錯縱橫的刀疤、箭疤與燒疤,包括曬痕,新舊肌膚糾纏一塊,深淺不一。


  這就是,從農戶之女蛻變成要塞之花的代價?

  泰爾斯愣愣地看著對方身上的傷疤,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什麼,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


  「是的,包括它們,你也很好看——在別的標準上。」


  要塞之花皺起眉頭,她紮起衣服,重新打量起泰爾斯:

  「奇怪,你好像不是在客氣地打圓場,比如『你長得很英氣』或者『很有特點』這樣的婉轉話。」


  她撓了撓頭。


  「自打我父母過世,就沒人誇過我漂亮了,而嬤嬤甚至還勸我『別在意外貌』——該死,被人誇漂亮的感覺真奇怪,這就是威廉姆斯在西荒的日常生活嗎?」


  泰爾斯表情一黑。


  不,他敢保證,在西荒,沒人敢誇傳說之翼漂亮。


  至少不敢當面誇。


  泰爾斯咳嗽一聲:「你,那個,其實,說句謝謝就行了。」


  但他想起了什麼。


  「難怪。」


  泰爾斯嘆了口氣:

  「難怪血色之年裡,努恩王那個固執老頭會願意坐下來跟星辰談判,不是因為基爾伯特舌燦蓮花,也不是因為王國之怒恐怖懾人,更不是因為我父親的少年兵。」


  「而是因為你,」泰爾斯凝望著對方,「因為寒堡意外丟失,努恩王才下了最後的決斷,最終帶來了《要塞和約》。」


  「星辰王國的無數人,皆因你得活,欠你恩情。」


  但索尼婭只是輕輕一笑,揚手一揮:「約翰說過,名聲就像東陸的大便——咳咳,好吧,嗯,偶爾被人誇誇還是挺爽的。」


  她撓著下巴,享受最後的幾口煙。


  看著對方這副樣子,泰爾斯不禁心生感慨。


  相比之下,他七年前出使埃克斯特,阻止戰火……似乎也不算什麼了。


  「我有個問題,」泰爾斯皺起眉頭,「同為在血色之年裡加官進爵,為王室統率常備軍的將領,為什麼,為什麼王國之怒和傳說之翼就封了男爵,而你,立下不世之功的索尼婭·薩瑟雷,只是個女勛爵?」


  「是啊,我也很好奇,」要塞之花的臉上是滿滿的諷刺,「不止如此,我還在所謂的三名帥里排在老末。」


  說起這個,她似乎滿腹牢騷:

  「還有要塞之花——他媽的,哪個打仗的喜歡被人叫『花』?是等著被施肥,被修剪,被採摘,被拿去送人表白,還是等著開花然後凋謝?」


  「怎麼不見他們叫阿拉卡『王國之花』,叫羅曼『傳說之花』?真的,如果你見過那個小白臉就會明白,這才是他該有的外號好嗎?」


  她對威廉姆斯的評價聽得泰爾斯連連點頭:

  「那你想被人叫作什麼?」


  這倒真難倒了索尼婭。


  「嗯,我想想,額,要塞之狼?」


  泰爾斯撲哧一聲笑了。


  「很好,」要塞之花望了他好一會兒,突然開顏一笑,「這下你讓我覺得,你還是那個初到要塞就救下了一個逃兵,被我架在肩膀上,因恐高而哇哇大哭的小孩。」


  泰爾斯笑容一僵,表情一窘。


  「我以前那麼多威風事兒,你就非得提這茬兒。」


  索尼婭搖搖頭,意有所指:

  「對我來說,這茬兒比起你舉劍逼宮那破事兒,可要威風得多了。」


  泰爾斯沉默了下來,若有所思。


  索尼婭則繼續抽著她的煙,同樣表情深邃。


  幾秒后,泰爾斯突兀開口:


  「能給我一口嗎?」


  索尼婭先是一怔,但她明白了什麼,邪惡一笑:「哦?『小孩子不能吸煙』去哪了?」


  「帝國習俗,男人十四歲就成年了。」泰爾斯毫無愧色。


  索尼婭與他相視一笑,前者向他伸出夾著煙的手:「悠著點,龍吻地來的走私貨,老貴了。」


  那我還供你白吃白住呢。


  「放心,共享煙而已,又不是要跟你共享寄吧……對了,我還記得你剛剛給我那記耳光呢,操你。」


  「嘿,你要操回來的話,隨時恭候。」


  「算了,我可不敢操要塞之狼。」


  泰爾斯毫不客氣地接過要塞之花的煙,放進嘴裡,深深一吸。


  「咳!咳!咳咳咳!」


  僅僅第一口,泰爾斯就被那股奇妙的辛辣嗆得咳嗽連連,在自己吐出的雲霧裡瑟瑟發抖,他趕忙把煙遞迴去,誓死不嘗第二口。


  「喲,我看走眼了,你當兵不行,」索尼婭拿回她的煙,幸災樂禍,「當個煙鬼還是可以的嘛。」


  泰爾斯忙於咳嗽,不得已伸出一根中指回應。


  「這是啥?我好像看見那個啞巴對米蘭達做過。」


  「這是北地——嗯,南方星辰人打招呼的通用友好手勢。」


  索尼婭微微一笑,吸掉最後一口煙,對他原樣豎起中指:

  「你好啊,你個小雜種!」


  「總之,謝謝,」王子好不容易緩解過來,他轉過身,面對著星湖堡遠方的山林,「我想通了很多,也好受多了。」


  「真的?」


  「真的。」


  那個瞬間,「廓爾塔克薩」的重量不再如芒在背。


  泰爾斯抬起頭,迎向溫柔的月光,感嘆道:


  「我突然意識到,跟你所面對的、曾面對的以及正在面對的比起來,我要走進的那個戰場,似乎還沒那麼難,也沒那麼糟。」


  而作為遊戲的新來者與挑戰者,他不能裝上假寄吧,裝成他們的樣子,照他們的規則來。


  永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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