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 山河盡皆化春風
“籲!”月華拉停了馬。夏櫻身子往前一傾,立刻睜開了眼睛。
“櫻。”喚了一聲,月華掀開了馬車簾子。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
夏櫻眼眶一熱,這才發現,她愛這片土地……竟如此深沉。
夏乾早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他穿著便服,披著一件玄色鶴氅披風,身邊隻跟著一個侍衛。
“哥。”夏櫻喊了一聲,嗓子發啞。
“恭迎王爺。”夏乾的侍衛神情恭敬地衝夏櫻行禮。
夏乾快步走去,向夏櫻伸出了手,將她從馬車裏扶了出來,沒說什麽,他先給了夏櫻一個長長的擁抱。
所有的委屈全都湧上心頭,這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同胞兄長,夏櫻伏在夏乾懷裏,咬著下唇,強忍著哽咽,可無論她如何固作堅強,眼淚仍然無聲無息地往下淌。
夏乾輕撫著夏櫻的背,語調沉重,“櫻子,別怕,咱回家了。”
夏櫻淚落成堤。
“……往後,哥哥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一點委屈了。”夏乾拍著夏櫻的後腦勺,“櫻子,對不起,這些年……我沒保護好你,卻讓你一直攔在我身前。”
夏櫻直搖頭,她是靖安王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責任,她的選擇。
“我沒事。”夏櫻一邊擦著總也擦不完的眼淚,一邊衝著夏乾微笑,“哥。”
夏櫻不愛哭,可這幾日……她的眼淚竟如此頻繁。
夏櫻的笑和她的模樣,讓夏乾心裏發酸,甚至不忍直視她的目光。
他的妹妹,歸家時,滿身傷痕,滿眼滄桑……
“哥,我不跟你說了。”好不容易,夏櫻方才止住眼淚,“他還好吧,我要見他。立刻!馬上!”
夏乾點點頭,“放心,太醫都守著。”
夏櫻騎上夏乾的馬,直衝著小木屋的方向奔去……
月華一驚,馬上要跟著夏櫻過去,卻被夏乾一把拉住,“讓她自己去吧。”
“可是……”月華憂心地望著夏櫻離開的方向,“她身子不好……而且有了輕微癔症,她不能再受刺激了,我怕……”
夏乾將指頭壓在月華唇邊,止住了她繼續往下的言語。
夏乾將身上的披風解下,輕輕地披在月華身上,又拉著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嗬,“你先關心一下自己。”
月華笑了笑,安靜地看著夏乾,肆意而放縱的享受他的關懷。
“又見到你了,真該感謝櫻子。”夏乾深情的凝望著月華。
他的皇後,他心裏唯一的妻子。她離開時,他宣布皇後病逝,可暗中一直叫侍衛察看她的影蹤……
知道她在華褚為妃,知道司白為她種了一株花開不敗的桃樹,聽過司白寫的那首《覆雨》,夏乾嫉妒地發狂!他討厭司白,討厭桃花,討厭桃花公子的名頭。那年,夏乾下令,撥了大夏皇宮裏所有的桃樹,禁止整個禦花園出現任何一朵桃花。
她不屬於他一個人,還有其它人深愛著她,他恨不得拚盡大夏所有國力,找到她,藏起她,折了她的翅膀,讓她隻能呆在他身邊……
可他不能夠。
月華輕撫著夏乾的臉,這也是她魂牽夢縈的人,“你下巴上一層青色,多久沒刮胡子了?看起來,像……我爺爺。”
“胡說八道!”夏乾氣極,抬手要打。
月華將臉迎了過去,夏乾的巴掌變成了輕扶,“我英俊瀟灑,無人可及!至少……比那什麽桃花公子,司黑少爺,年輕俊俏得多。”
月華撲哧笑了起來,“人家叫司白,是白!不是黑。你別亂給他有取名。”月華像孩子一般地去拔夏乾的胡茬。一根一根,揪得夏乾直嘶涼氣。
“好了,別動。不鬧了。”夏乾抓住月華在他臉上亂動的手,“讓我看看你,讓我再好好看看你……我怕想不起你的樣子。”
月華見夏乾眸中閃過哀傷。
“月華……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夢裏見過你了。”夏乾說,“如果連做夢都夢不見你,我還能怎樣感受你?”
月華伸手將夏乾緊緊環住,“我在。”
“你還是要離開我的,是麽?”夏乾的力道變緊,月華身上傳來一陣疼意,
“留下來久一些,好不好?”夏乾乞求著,親吻月華的秀發。
月華歎息了一聲,“夏乾……”
她有很多話想說,可張口,似乎都是離別。
她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也有很多國務要處理!
“現在,我在這裏。”月華抓著夏乾為她係上的披風,“你也在這裏。”
夏乾跟著笑了笑,可眼神裏的失落,卻沒有逃過月華的眸光。
“你在怪我,是麽?”月華垂頭,“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做一個好皇後,那個皇宮讓我窒息。”
“我知道。”夏乾望向遠方,“我想讓你幸福,讓櫻子幸福……這幾年裏,我做過很多違背初衷的事,可我已經在改正了。我不再要求你陪在我身邊,隻要你快樂……你應該去做你喜歡的事。”
“……”
“老實說,同你分開的這幾年,才讓我知道……櫻子為我犧牲了多少。”夏乾咬著牙關,身子微微發抖,“我居然那麽殘忍,親手將她推到她不愛的人身邊。我後悔了,今天看到她那般模樣,我……我簡直……”
“……”月華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打斷了夏乾,“也許都是天意的安排,都過去了……”
夏乾停頓了一會,歎息聲中帶了幾分釋懷,“也罷,月華,隻要你記得,無論你到哪裏,隻要你還願意……我一定等著你。”
月華重重點頭,滿心暖意。
這個人,成全了她所有的任性!守護了她全部的愛……
他是帝王,坐擁天下的君主,她曾經以為……自己離開後,一年兩年,最多不過五年,他會很快將她忘記。
可是……並沒有,他的身邊並沒有更多的寵妃,他仍在等她。頂著滿乾大臣的壓力,後位懸空。她知道他的意思……
“夏乾。”月華突然伸手指著夏乾身後某個方向,語氣驚愕,“你看那是什麽!”
夏乾猛然回頭望去,“怎麽了,我什麽都沒有看到……啊呀!”
一顆凝成石頭的雪球砸到了他的脖子裏,夏乾一個哆嗦,伸手一抓,摸出滿手的碎雪。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月華高聲歡笑,一邊跑,一邊脫鞋,把兩隻鞋子東邊拋一隻,西邊再拋一隻。赤著腳在雪地裏奔跑起來。
就連月華在雪地裏踩出來的腳印,夏乾都覺得與眾不同,格外秀麗。
夏乾也捏了一個巨大的雪球,“小渾球,居然敢塞我一脖子的雪。你慘了,你別跑……”沒跑幾步,夏乾又帶了些急切,丟了雪球,跑了一整個環形,才將月華丟落的兩隻繡鞋拾起,“月華,你站著,穿好鞋……凍壞腳怎麽辦?”
月華一向不喜歡穿鞋,沒人的時候,她總喜歡赤著腳走路,夏乾知道她的怪癖,無奈又寵溺,夏天便也罷了,可現在是冬季,“不穿鞋也行,你停下來,讓我給你焐焐。”
月華回眸,衝著夏乾微笑,隨即搖頭撒嬌,“我不要嘛!”她的聲音,即溫且嬌,叫人骨頭發酥,“夏乾,我不怕冷,你怕麽?”
月華捧雪輕揚,笑聲甜美,“你也脫掉鞋子,陪我踩雪,好不好?”
夏乾沒說話,立刻蹬掉鞋襪。
沒覺得冷,倒像踩住了一團團綿花糖,又軟又甜……
月華在雪地裏玩的格外開心,她跑的飛快,衣袂飄飄,笑聲空靈又婉約,像下凡的仙子,美的不真實。
認識月華的人,總說她身上有種寒冰一樣的氣質,叫人不敢親近……夏乾一度覺得那些人認知有問題。後來……夏乾才知道,這人世間,最好的那個女子,隻在他一個人麵前高聲大笑,也隻在他麵前撒嬌招搖。她會對他表達露、骨的愛意,無限的相思。隻是因為,他是她唯一深愛的男子。
月華的冰冷與疏離,從來沒有在夏乾麵前展露過。
翻遍史冊,夏乾衷心感激上蒼!
他擁有一個為了他和他的江山,付出所有,放棄一切的妹妹。
也擁有一個把所有彌足珍貴的美好,毫不保留地交給他的妻子。
他所擁有的純粹與真情,比起更多的人,更多留在史冊裏的帝王,已經多的多了。
夠了,這些……真的足夠多了!
這幾年,夏乾總在夜裏反思,他痛恨自己懷疑過夏櫻,恐懼給了夏櫻過大的權力,也擔心過她手上的兵權,甚至懸心夏櫻會架空他。
曾幾何時,夏乾同樣怨恨過月華,她說皇宮束縛了她,皇後的身份壓得她難以喘息。可一轉頭,月華卻進了華褚,成了華褚皇宮裏……南熏殿的主子,華褚帝君的妃子。聽說,那南熏殿裏,還有另一個男人,為她引了溫泉,植了一顆花開不敗的桃樹。很多時候,想起這些,夏乾心頭火起,恨意滿腔。
夏乾慶幸最近幾年,自己不再恨,不再怕,也不再怨了!
夠了,真的夠了!
她們為他犧牲的已經足夠多了,他不可以、也沒有權利要求更多了……
很久以前,漫長的向前世一樣。夏乾已經記不清楚了,甚至連母妃的臉,都蓋了一層迷霧。那年,自己一邊哭,一邊拿著毒藥,親手端給了母妃。他記得那時候,他不要當皇帝,不要當世子,甚至不敢要求溫飽。他隻希望護好自己和母妃的小妹妹……
守護妹妹的笑,這是夏乾的初心。可皇位讓他離初心越來越遠。隻差一點點,他又會演出一場驚心動魄,卻毫無新意的、古老的手足相殘的戲碼。
還好……一切都來得及,他還能懸崖勒馬。
人世間,他最愛的兩個人……都還有讓他保護的機會!
他還有機會成為她的哥哥,她的丈夫!
“月華。”夏乾凝視著月華的臉,“這世間,我最信任的,隻有你和櫻子。我想保護你們。”喉頭有些哽咽,好半天,夏乾才繼續說道,“如果我做錯了,離這個目標遠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月華感到夏乾在發抖,他的眸子裏帶著無限的恐懼。
月華剛要開口,卻被夏乾止住了。
“答應我!月華,答應我!”夏乾有些急切,就連嘴唇也在輕微地發抖,“我怕我會變成野獸。你知道的……我恨過你,也懷疑過夏櫻。凝視著龍椅,我覺得我可以殺了任何人,你、櫻子,有時候,在我眼裏,你們比螻蟻還輕。”
說到這裏,夏乾抖的更厲害!
如果一切恐懼的源頭,都來自於自已……那幾乎是無解的地獄。
“我會的。”月華撫摸夏乾的眉眼,語調溫柔,“夏乾,我向你保證!”
夏乾覺得唇邊又軟又甜,正是月華蜻蜓點水的吻。
月華的吻,月華的目光,漸漸的讓夏乾平複下來。
寧靜!
這是雪,也是夏乾此刻的心境。
“你知道的,我是馭獸師……你就算變成野獸也沒有關係。夏乾,我總有辦法的。”
月華牽住夏乾的手,赤著腳,帶著他在雪地裏一步一步走。
他跟著她,凝望著她……純粹地像腳下的雪。
“夏乾,你回頭看看。”月華仍握著夏乾的手。
一回頭,夏乾看到了——初心!
月華領著夏乾,在雪地裏走出一個“心型”,這顆心是閉合的!即是起點,也是終點!就像他腳下的足印……兜兜轉轉,曲曲折折,依舊回到了從前。
這顆心是夏乾此生最珍貴的禮物。也是他至死也忘不掉的回憶。
從此以後,月華的怪癖也成了夏乾的怪癖!
多年以後的史冊裏,記錄過一位喜歡赤腳的皇帝,他是大夏皇朝的末代君王!在身上聚集了許多迷團,後世史學家,有人說他心狠手辣,殘殺胞妹。有人說他赤子之心,重情重義。赤足之謎,僅僅是其中之一……
在那個四國並立的年代,每一個渺小的人,都在史記裏留下過濃墨重彩。
當時明月,誰人知!
縱然後世無限神往,終究隻能窺得些許輕痕,曾經發生的那些事,終究會被時間吞沒。
“你在想什麽?”月華眨眼,輕聲問,“擔心櫻子?”
“什麽都瞞不過你。”夏乾歎息。
“是你說……讓櫻子自己去處理的。”月華假裝氣惱,無理取鬧地錘著夏乾,下手還不輕,“你現在不許想別的……就連她也不行,我希望我愛的人,滿眼是我,滿心是我。”
夏乾笑了笑。
月華另外一個雪球又朝夏乾的臉上砸去,正中麵門,花開正好!
“小渾球,你還沒完沒了了。”夏乾板著臉生氣,可雙眸之中,山河盡皆化春風,“必須給你點顏色才行!”
那年的大夏,雪那麽厚,那麽暖……
他和她在雪地裏放肆地歡笑,一同揚起了許多柳絮六角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離別……
肆意地潔白,縱情的歡笑!
一團又一團的雪球,載著輕盈的歡笑,亦載著厚重的愛。
這些雪,這些白,這顆初心……成了這對情侶記憶裏永遠不可能能抹掉的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