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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婚

  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的洞房花燭夜。


  當時他十七歲,正是少年意氣風發之時。


  穿上那一身喜袍,連家裏的廚娘都眼睛一亮。


  對方是孟太守的孫女,屬於孟世家一脈。


  他父親隻是忻州縣令,這一門親事算得上女方下嫁。


  當然,為了攀上好親家,他父親幾乎運籌帷幄了一生。


  當喜氣洋洋的絲竹管弦停止,作為新郎的他微醺著回到廂房時,姐正坐在床上,蓋頭落在腳下,果真如傳中的貌美如花。


  少年的他心中一喜,上前深施一禮。


  剛要開口稱一句“娘子”,卻見姐峨眉微梀,汗如雨下,好像不能承受他這一禮似的,一瞬間歪了身子,如玉山傾倒,跌在地上。


  厚重的吉服紅豔豔鋪開,淩亂著水波一樣的褶皺。


  黃金頭冠滾在地上,一同散落的還有姐的如瀑青絲。


  他怔住了,不知該如何處理,直到姐發出一聲痛呼,才後知後覺的上前查看。


  將姐扶起時,她臉上已無血色,眼睛呆滯而絕望地看著虛空,隻有眼角滑落的淚水彰顯出她的生命。


  廉太守從就鎮定,看了一會兒,他察覺不對,也沒敢喊人進來,隻是低低問道:“你怎麽了?”


  他用了“你”,而不是“娘子”、“夫人”,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冥冥中覺得這樁婚事恐怕不成了。


  姐不話,隻是搖著頭哭。


  一邊哭還一邊捂著腹部。


  雖然沒有跟女性相處的經驗,但是耳濡目染,多少懂一些。


  畢竟是家裏不缺錢的少年,那方麵的禁書都看過的,而且因著青春期的躁動,他還查看過好多醫書。


  “肚子疼嗎,我去端碗薑茶來!”


  他一開始認為是女子來潮,正趕上新婚之夜,姐有些羞憤交加。


  心底裏卻清楚這個表現不單單是羞憤,還有別的什麽。


  姐抓住他的手,皮膚接觸的地方一片濕熱。


  她忍痛坐起來,道:“幫我脫下外袍!”


  這句話本來是新婚夫婦的甜蜜暗語,然而一點兒都沒有甜蜜和嬌羞的意思。


  廉太守不敢多想,好久才找見腰帶,解開做工精細的環扣花了很長時間,外袍就呼啦一下滑落了,裏麵穿著齊肩背心,露出兩隻藕白色的胳膊。


  他一時臉熱心跳,將目光定格在姐的一雙手腕上——上麵戴著兩對玉鐲,一對碧綠,一對青灰……


  碧綠色的是他送的,他跟父親親自采購玉料,送到工匠手裏精雕細琢。


  青灰色的水頭很足,也是上好材料,隻是顏色不討喜。


  這種戴法很奇怪——


  姐的背心都濕透了,捂著肚子勉強站起來,想挪回床上……


  她一站起來,百褶裙就垂墜出一個圓滾滾的曲線,在她的肚子上……


  少年的他吃了一驚……這是孕婦的肚子!

  自己的新婚妻子,竟然懷著別饒孩子?


  一瞬間,心情跌落穀底,他又氣又怒,卻不知如何對待眼前這個女子。


  姐轉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同時很倨傲。


  “你放心,幫我遮掩過去,我父親給你想要的一黔…”


  頓了頓,她又加上一句:“這事你父親也知道,不信你去問他!”


  很難形容他當時的憤怒和失落,仿佛一個身騎寶馬的人,突如其來地墜落崖底。


  他摔得七葷八素,心知將自己騙下懸崖的就是父親。


  於是少年的他轉身怫然而去,聽見姐大聲呼喚自己的丫鬟,還有趕來的丫鬟們譏諷的言語……


  父親坐在四麵透風的走廊上,正在等他。


  他抿著嘴,沉聲問:“為什麽?”


  父親抽了抽鼻子,眼角紅了。


  他冷笑一聲,喃喃重複道:“為什麽?”


  少年不依不饒:“你呀——為什麽?”


  父親轉過頭定定看著他,一臉無奈:“震寶——你看過月旦評的文章嗎?”


  當然看過,他還參加過無數次,可惜沒有一次蟾宮折桂。


  父親接著道:“前三名的文章會貼在各大樂坊的台前,美言佳句要被譜曲潤色,由名伶親自演唱——所以,世間傳頌的時候,都帶著曲調!”


  少年的他尚且不能理解這種暗示,卻被吸引了好奇心,但因為餘怒未消,他沒好氣道:“你是什麽意思?”


  父親已經故去很久了,直到現在,他一想起那個不敬的情節,還後悔不已。


  父親沒生氣,陪著心,態度卑微,出來的每個字都震撼心靈:“月旦評的前三名都是貴族、世家子弟,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拚的不是文采,而是家勢!”


  他長籲一口氣,抿嘴不語。


  父親道:“震寶——你的文章爹爹都看過,你十三歲就該名動都城,可惜,是爹爹沒本事!”


  父親那個樣子好可憐,像一條手足無措的喪家犬。


  他歎口氣,終究是心軟了,但少年饒風骨還在:“爹爹不要如此想,我沒有任何成就,還是自己沒本事,文韜武略樣樣不行,混跡在樂房牌樓,給爹爹丟臉!”


  父親良久沒話,抬袖擦了擦眼睛。


  “色不早了,回去吧!”


  他倔強著不肯回去:“爹爹,我現在就寫一封和離書,明一早就送她回家!”


  父親並不震驚,剛才的一番話好像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震寶,是去是留都隨你,爹爹隻希望你不要恨我!”


  怎麽會呢。


  感動還來不及。


  雖然這個方式有點兒極端,但是……


  年少輕狂的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所想,就沒有話。


  在父親心中,一定以為自己是恨他的吧?


  父親轉身走了,身形佝僂,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


  那年他才三十八歲,卻滿頭斑白。


  徘徊許久,他挪著步子回到新房……剛一進門,就被幾隻手抓住——


  丫鬟們摒棄前嫌,一個勁兒叫他“姑爺……”


  “姑爺快去看看姐吧,她流了好多血……嗚嗚嗚……”


  人命關,他暫時忘了羞愧,跑到床邊查看……


  姐脫了百褶裙和下衣,像一團白花花的淨肉橫陳在床上。


  紅色的床褥染上了黑紅色的血,竟然那麽刺眼。


  她肚皮還鼓著,一雙眼睛卻毫無波瀾,臉上的肌肉放鬆了,很是安詳。


  他沒見過這種情況,先按了按姐的肚子,隻覺著手處堅硬如鐵。


  好像她懷著的是一顆鐵球。


  一驚之下,他忘了男女大妨,俯身檢查那裏……


  姐身下疊壓著幾塊金帛,幾塊綢布,都被血浸透了。


  他不明就裏地提起一塊,想看個究竟。


  一個丫鬟推了他一把,嬌嗔道:“噯呀,姑爺,你拿那個做甚,快看看姐呀……”


  如夢初醒。


  他去探姐鼻息……果然,她已經死了……


  後來,他才知道,那些金帛和綢布,是有錢人家姐來潮時的墊物。


  金帛還不是最好的,有一種專用孔雀羽毛織就的,叫做斑斕錦,是皇宮裏的嬪妃跟公主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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