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似夢非夢(4)
“夫君。”清脆的聲音響起,晏落回頭,見夫諸邁著蓮步向他走來,她一身素淨的白衣,滿頭青絲用一根樸素的簪子盤起,腹微顯圓潤。
晏落健臂環出,將白衫少女攬入懷中,一手撫上她的頭,像是嗬護一件易碎的珍寶般。
“這麽冷出來做什麽,都快當母親的人了,怎麽還這般不知輕重。”晏落佯裝訓斥,卻不難聽出寵溺的意味。
貪婪地嗅著男子身上的玉蘭花香,夫諸吟吟一笑,眸子流光溢彩,低頭撫上了自己的肚子,臉上洋溢的滿是幸福,以至於她沒有發現晏落眼中一閃而逝的不忍。
“還有一個月,家夥就要出世啦,夫君你希望他是男是女?”
原來就隻剩一個月了……
晏落苦澀一笑,道,“都好。”
一個月後,生命誕生世間,因為體質與凡人不同,夫諸在生產完後便死死地昏了過去,再醒來一切都變了。
“嗯——”劇痛讓夫諸不禁呻吟出聲,低頭一看竟是四根鎖骨釘生生釘穿了她的四肢,不僅僅是這樣,她現在還被關於一間牢籠內!來不及細想,就被一聲“晏將軍到——”給打斷。
來人依舊風姿颯爽,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模樣,而此刻的她卻狼狽不堪。對上夫諸凝望他的眼神,晏落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那眼神不似平常那般水潤帶著滿滿的愛慕,此刻充滿了疑問,受傷。
“夫諸……”
“告訴我為什麽?”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已然明了了所有,盡量控製著自己的語氣不顫抖地問出聲。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非人,他知道她隻要誕下孩子力量就會傳承,他從一開始接近她就是預謀。
“為人臣子,我必須這麽做。”晏落袖中的拳頭早已握緊。
“晏落……那我呢?”她輕喚他的名,隨後又連著三個問題堵的他牙口無言。
“你可曾後悔過?”
“你可曾愛過我?”
“就現在,你願意帶我走麽……?”
“我……”他願意!心裏有個聲音在咆哮,然而出口的卻不是這句話,晏落的語氣清冽,出的話語決絕,“你知道這不可能。”
“哈哈哈哈。”夫諸突然大笑了起來,一行清淚滑落臉頰,青絲瞬間變白發,“晏落!你好狠的心,既然想讓自己的親骨肉成為傀儡!”
他從未見過她哭……
“不過——”夫諸語調一轉,“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我的力量了麽?可笑。既然你這麽在乎你的忠以及這江山,那我毀了如何?”
罷,玉蘭花瓣騰空出現,靈氣催動著滿頭銀絲亂舞,大有崩地裂之勢,夫諸的身體逐漸呈虛空狀態,開始一點點化為塵埃。
“晏落,我詛咒你,不老,不死,不傷。”這是她最後留給他的話語。
夫諸一淚,四方成海。
萬裏江山隻剩他一人坐於玉蘭花下回憶……
那日,她坐在鋪著白色獸皮的青岩上,凝神吐納,墨發從肩頭輕垂而下,輕托玉蘭花。
那日她助他擊托軍萬人,英勇好戰,卻甘願為他束發,一身嫁衣似火從此持家。
娘子,為夫後悔了,你回來可好?
世間男兒皆薄幸,世間女子皆癡情。
冗長的故事隻吟出這開頭,台下聽客便噓笑連連,那書先生賭是摸不著頭腦。
“先生謬矣,這男子未必都薄情,若論下第一重情重義者,當數國師柏郎。”
“願聞其詳。”
前年南方大旱,聖上命眾術士求雨無果。虧得柏郎挺身施法,降甘露,龍顏大喜封其為國師。從傳凡某地有旱,柏郎出馬,旱災即除。
後來蠻夷進犯,柏郎喚來大水淹沒敵軍,破了邊境之危。這般大功,封侯賞地自是不必,聖上甚至欲招柏郎為駙馬。
誰料那柏郎抗旨拒婚,隻道已有妻室,情深恩愛,飛黃騰達也不可棄糟糠之妻。這般重情讓聖上為之感動,賜婚之事作罷。
人人讚歎柏郎的情意,更好奇那柏郎夫人身份。
沒人知道柏郎夫人不是人,而是神獸夫諸。
那日夫諸被獵戶追殺,虧得柏郎相助脫險。夫諸報恩化為女子以身相許,並以呼風喚雨之術相助,如此柏郎才搖身當上國師。
隻是塵世非神獸久居之處,夫諸想和柏郎歸隱山野,柏郎卻挽著她的手:國家社稷尚離不開你,時機到了,再隨你走便是。
然而時機沒等到,卻等來夫諸力盡衰竭的一。
多次逆喚雨夫諸虛弱不堪,柏郎安慰明日便上書朝廷,隱退還鄉。
夫諸沒有看到,身後閃近的寒光。
翌日,柏郎夫人暴斃的消息傳遍大街巷,那柏郎痛哭流涕,見者無不動容。子聽聞,想如今柏郎夫人去世,再無不娶公主的道理,遂下旨賜婚。
大喜之日,柏郎喝的爛醉,人們隻道他未忘亡妻借酒消愁,哪裏有人知道他心中笑的癲狂。
柏郎本是個放蕩術士,無意在山中瞥見四角白鹿,認出那是夫諸後心生歹念。那所謂英雄救美,不過是演的一場戲。他深知夫諸有凶獸之名,用蠻力撈不著甜頭。困人也好,困妖也罷,繩索和法術都不如一個情字。
唯有那情網,任你力量滔,墜入其中也隻能乖乖成為獵人掌中玩物。
自己不過一時檢點忍耐,騙得夫諸真心。待到榮華富貴時,何愁無美人?而那時,再無利用價值的夫諸便是他放縱的障礙。
乘著夫諸虛弱,柏郎殺了她。而做出痛失愛妻的模樣,既得世人讚譽,以癡情男兒的姿態攀上公主,前途更是光明無限。
然而柏郎不知,失去利用價值的,不隻是夫諸,還有他自己。
新婚喜氣尚在,堂後卻傳來喜娘的尖叫,竟是柏郎死了!
柏郎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呼風喚雨的功績讓聖上心懷忌憚。
被子畏懼,便注定了死期。
嫁公主,嫁來的卻是殺手,那柏郎喝的酩酊,稀裏糊塗便身首異處。
消息放出卻隻道柏郎不忘舊情,新婚之夜自盡。世人驚歎,文人墨客將其寫入戲文,四處頌揚,倒為他圓了個美名。
出殯隊伍綿綿長長,送行之人皆垂頭痛哭,唯有一女子冷然一笑。
卻是夫諸。
柏郎那拙劣手段如何能騙得了她,活了千年,不過將計就計,尋些消遣樂子矣。
她隨他演了一段戲,卻看盡人世情薄,有趣,也無趣。
隻是世間繾綣的愛戀,大抵都活在戲言中罷。
是春。
夫諸已經嗅到了春的氣息,晃動著鹿角,從憩的地方起身,批了滿身的露,便紛紛滾落腳下草叢鄭春的花,開了。從這處,往山下望,嫩桃朵朵一片粉色的清雲。風起,帶著花的香,夫諸仰頸歡鳴。
隻是,今日不能再呆了,夫諸意味著洪水將至,她不能久留。在林中逗留一會兒,夫諸便腳踏清風輕盈掠過。夫諸喜春,愛花,卻隻能次次從花下而過,不曾停滯步伐。
而今日,又該去何方?
不知終途也無妨。高雅的鹿邁動精瘦有力的腿,淺色的草被帶起的風揉動腰肢,晶瑩的露水四濺。她夫諸何時會為無處可去而煩擾?
夫諸的腳步被一株高大的玉蘭,攔住了。
那樹生的十分高大,褐色的枝幹纖細,卻直指蒼穹,地麵都順著樹根的走勢而起伏,主幹卻平直挺拔。枝椏上的白玉蘭骨朵,仿若一隻隻精巧的白羽鳥。花朵還尚未開放。夫諸不想走了,她的腳步留戀樹下。不如,在這等等,等個一時半刻,等個一日兩日?
夫諸化作人形,高挑的身材,卻仍需仰望枝頭的白花。“你若想看花開,等到明日,便可。”夫諸尋聲而望,一白衣少女側躺與層疊的枝幹上,夫諸便知,是這棵樹成的精怪。“打擾了。”夫諸微微頷首,想少女致意。白衣少女咯咯一笑,擺擺手道,“無妨無妨,有人肯等我綻放,花生圓滿。今夜,你便歇息在這吧。”
依著少女的話,夫諸席地而坐。依然是春,生氣勃勃。
夫諸突然從地上站起,回到原身,碩大的鹿角甩動起來,抵著空烏雲翻滾的一方。“這是怎麽了?”白衣少女悄然出現在夫諸身側,悄聲問道。夫諸不去看她,反而抬頭瞧了一眼枝頭,白玉蘭花緊緊的閉合。“那是寒潮。”烏雲向夫諸所在的方向蔓延,寒氣從地麵開始滲入皮膚,白衣少女打了個哆嗦。
“抱歉,連累你了。我得與他鬥一鬥。”話未完,跺跺腳便欲迎風而去,少女攔住,不讓其走。“你可不可以再稍等一會?第一次有人能等我開花,許多年來,深林中都無人可賞。拜托你。”少女目露祈求。
夫諸喜春,愛花,善角鬥。
“會連累你。”
“無妨。我已生長百年,無妨。”
繞著少女圍走一圈,終是輕蹭其衣擺,算作允諾。白衣姑娘飛身上樹,好像突然憶起什麽,對夫諸笑著,“我叫蘭,順便記下吧。”夫諸沒放在心上,一心隻掛在將要前往的凶獸上。
不多時,陰雨連綿,陰風陣陣,落下的雨隨及凝結成霜,草萎葉凋。
夫諸與之纏鬥,有力的晃動鹿角,一次又一次的頂撞。她享受這一時刻。是生的向往,是無法改的本性。她似女子愛花,又是神獸凶玻寒潮正是聞名而來。
等角鬥止,四方裏,已不見綠色。好在是春,不怕沒有生機。
夫諸回首,卻見一樹的玉蘭開放。且開,且凋。那位少女錯開了花時。
“你這是為何?”夫諸質問。
蘭的笑容仍然燦然,身影卻淡。“明日哪是花開的時候呀,三月花開,而位於深林花時推遲。人又不知。總算有熱我花開,此生短暫,也是福氣。留你一日,便是一生的緣分。替你開花,正是替等花人,替我造福。”
夫諸久不語。她太貪戀春華。
山下有村民道,夫諸止了步伐啊,陰慘,雨連綿。大水將來,聲勢濤濤。
東邊那個古老的村落常年被一條名叫瀠的大河懷抱著,世代的村民都以這條大河的滋潤為生。此夜的月亮分外的明,夜格外的澄清,河水的粼粼波光閃爍著。
“吱——”夏蟬一路鳴叫,茂密的樹林中突然出現了一隻白鹿,它的毛色純白,似乎在發著光!白鹿穿梭在樹林裏,“劈裏啪啦”地撞斷了不少樹枝,它身後緊跟著一個男孩。男孩對它窮追不舍了一晚,隻因它實在太好看!追至河邊,白鹿暴露在月光之下,他才發現這隻白鹿竟有四隻鹿角!
東村何家。
一個十歲的機靈的男孩拽著一個手握鐵鏟的男饒衣角,囔道:“爹爹,我今在瀠河邊看到一隻四角的鹿!”男孩興奮地。
“胡,這世上哪有四角的鹿。”他淺笑摸著男孩的頭。
這個男人名叫何雴莯,早年在朝政上有一番政業,而後因喪妻退隱至此,並育有一子,名叫何雴汖。那日聽孩兒到四角的鹿,想來不過是孩童胡襖,沒放在心上。
是夜,月水皆靜,何雴莯來到瀠上。是福不可躲,是禍逃不過。雴莯終究見了那個少女。大河之上,波光粼粼,岸邊大石頭上坐著個水靈的少女,她坐姿慵懶而又有幾分瀟灑之態。她豎起一隻白皙的腿,手裏握著一枝木蘭花。
她在輕輕嗅著,他在靜靜看著。
少女忽然回眸,他才發現少女頭上長著四隻鹿角。
“夫諸!”一個可怕的猜想冒在了他的心頭。
何雴莯早年從政,對這四角夫諸略有耳聞。傳夫諸所到之處,大水漫發,恐怕這村莊也難免遭禍害。事後他將此事告知全村人,勸他們早日離開。但村裏的人大多不信,更有甚者揚言要生捕夫諸。
雴莯心中仍有不安,雖知像夫諸這般神明豈是凡人可以傷害的,但畢竟昨夜所見之夫諸仍是個少女,明知她有難,又豈能無動於衷。
“爹爹,您要是不放心夫諸姐姐,我們去看看她吧!”
雴莯毫無猶豫:“走!”
是夜,他又重見了那個少女,她仍坐在河邊大石上,露出白皙的手臂,輕嗅著蘭花。
“夫諸,你快走吧,他們要生捕你!”雴莯氣喘籲籲地道。
夫諸低下頭輕和地對他:“來不及了……”
“什麽來不及……”何雴莯癡癡地望著那條叫瀠的大河,忽然大河水勢漫發,變得洶湧澎湃,不過須臾,水便漫過了村莊,漫過了星辰和月亮……他隱約記得,那條村仍有一百三十八人……
他的夢境裏有一片大澤,一望無際,恍如仙境。
“夫諸!”雴莯在四處尋覓她的蹤影。
“我救你和雴汖是因為你也有想救我。”夫諸癡癡地講著。
“原來你的來不及,是他們來不及傷害你……”他神情悲愴,又道,“你要走了嗎?”
夫諸離開他,漸漸走向那片大澤:“人心惶惶,大水漫發。夫諸白鹿,與你殊途……”
夢裏她消失在那片大澤之中,事後何雴莯搬遷至的每一個地方,那裏都會有一片水澤。“或許能再見一麵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