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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夢魘之始(10)

  在苒回到神山後的那一年,相思灣的雨水格外豐沛。


  那盞燈芯裏燃著一縷神魄。為護其不滅,每隔幾十年,念笙就趁旱季去尋找附近的靈木。可如今風調雨順,她性懼水,出行不便。


  前些年大旱,閻魔大人出行容易就聚到一起,見她還留著這燈便勸她:何必念念不忘,百年一瞬而已。


  是啊,一世不過須臾光景,何須執念。可惜她明白得太晚,晚到讓苒隕了命。


  “快走。”當年訣別之際,苒不顧劇毒發作,召來暴雨遣她離開。暴雨之後她回來尋,卻隻見那一盞微光,是她僅剩的神魄。


  此後百年,念笙無數次在雷雨時節想起他,想起自己還欠他整整一世。


  苒是因她而死的。


  當年她們還是荏和苒的時候,那時候居住在神山上,她們性懼水,大旱時才能踏足人聲鼎沸之地。


  荏為尋蛇被抓的那一年,苒修為大成,又因宅心仁厚,聲名遠揚。師祖為栽培苒,便命他看管荏並擇日將其誅滅。


  多好的計劃。苒隻須照做,屆時的功名自能更勝一籌。


  可那一,她看著幽兒清澈如溪的眸子,便知道自己不夠狠心。


  荏看著r苒溫柔的目光,亦知道自己尚有依靠。


  再往後,便是個約定俗成的故事了。


  自古癡男怨女,家國恩仇,滋生出無盡糾葛。可又怎知並蒂花開,那感情要比這些更甚。


  她們之間,拋開地眾生之道,亦不過是姐妹二字。何況她本無辜。而苒信她所言。


  隨從縱蛇探路找到幽兒之時,道家追兵就在身後十丈之遠。


  苒已背上了‘縱妖出逃’的罪名,荏亦是‘禍亂人間’的妖孽。電光石火之間,敵我來不及辨別。


  荏以雷霆之力痛擊道家,無暇控製的蛇,卻咬上了苒的手臂。


  他苒知道兩人已無明日,拚盡此生驚世修為,於大旱之際召來暴雨。雙方偃旗息鼓,重劃涇渭。


  於是,除了她,地無損。


  於是,除了她,眾生無罪。


  她後悔了百餘年。


  回憶至此,念笙淋著雨,終究向相思灣趕過去。顧不得蝕骨的痛,她隻想找到護魂的靈木。


  煙雨飄搖間,巧遇一名道家女子迎立於前,向她盈盈一拜。念笙停步,心中不解。


  “苒師尊臨終遺訓,命師兄弟續其魂為燈,留於當年暴雨之地。道家後人若萬中有幸,遇女子有掌此靈燈者,當以師尊之禮相待。”


  念笙頓覺綿綿細雨淋透她的魂魄。她恨著自己。


  替苒恨著自己。


  “人間若有留魂則不能往生。師尊此舉,是願伴您左右,直至執念消散,直至您願與他告別。”


  時光綿延,恍然已是百年。


  “為勸您釋然,師尊另有言相送。”


  長久的混沌與孤寂的黑暗終於破裂,眼前橘黃色的光芒裏,白發老人笑著,乖乖,你是來陪老婆子的吧。


  這一年,相思灣盛傳,北市獨居的阿婆養了隻四足六翼的長蟲,不知福兮禍兮。


  那東西本生的恐怖,可阿婆卻總笑著喚它乖乖,她用竹條編織燈籠骨架時,它便蜷在燈火旁出神地望著。


  阿婆有時候會歎氣,扶著佝僂的腰輕撫它的腦袋,哎,近來幹旱,竹子長勢不好,也不知我這燈籠能賣到幾時啊·······


  它垂頭,眼眸中複雜的神色波濤洶湧,卻又很快溧滅無聲。


  做完一的工,阿婆走到桌旁作勢要吹熄燭火歇息,它突然長嘶,騰挪跳躍麵露凶相。


  阿婆驚道,乖乖快別,我不吹!不吹。


  它這才安靜下來,阿婆知道,乖乖跟她一樣,害怕黑暗,害怕孤獨。


  低矮的屋從此夜裏燈火長明,有一日,居民卻帶著道長找上門來,那牛鼻子老道起壇作法比劃了好久,指著它,此妖物不除,必有大患。


  人群驚呼推搡,阿婆被擠在地上,嘴裏仍在氣喘籲籲地,你們別動我的乖乖!

  它的眼中怒火瞬間竄起,化身巨獸,烈火灼燒中人們落荒而逃。


  於是,它帶著昏迷的阿婆跑出去,這次之後,恐怕它再也不是阿婆的乖乖,她們曾彼此陪伴的日子,互相驅走孤獨的日子,恐怕也到了盡頭。


  它騰雲而起,躲進了山裏,鳥獸奔走,空蕩蕩的山隻剩下了它,又是孤獨。


  它以為離開就能相安無事,可道士竟綁了婆婆作為威脅,雖然知道此去必定危險,可它還是去了。


  瞧見婆婆安然無恙的時候,它終是鬆了一口氣,看著那些渾身顫抖的人們,它怒火衝。


  可是不行,不能害人,害了他們,婆婆怎麽辦?

  於是不抵抗,道士用符紙貼滿了她全身,最後它遍體鱗傷匍匐在地上,臂上纏繞著蛇,那是它的元神。


  元神被打出,它便從此失去所有的法力,再無威脅。


  它慢慢爬到阿婆跟前,心疼地用舌舔舐她疲累的臉,低低叫著,婆婆,我就要永遠離開了。


  可婆婆沒能睜眼看它,她太累了,夜晚吵嚷著要她的乖乖,卻被人們責罵,她飼養怪物,要連累鎮民。


  阿婆憤怒的反駁他們,直到此刻,昏迷中的她還在囈語,我的·········乖乖才不是怪物·······

  它一頓,隨後苦笑,它轉而對峙著虎視眈眈的人們,“我會永遠的離開,你們別為難她!”


  “妖物!快滾!不殺你是可憐你!”甩了大堆符紙的道士狼狽地低吼。


  它深深地看了婆婆一眼,慢慢離開,到了神山。


  它時常出神地看著燈籠,遙望著遠處似有似無的民宅,想象著婆婆此刻在做什麽。


  它開始努力的化成人形,讓自己改變。


  她知道,再也不能去找她,隻能獨自承受這黑暗。


  可她並不後悔,因為這世上,唯一能讓她恐懼的是孤獨,可她最怕的,卻是讓婆婆受苦。


  可她竟是不知道,婆婆究竟是誰,自己又是誰了。


  時間變遷,又一次,是時值中午,城主剛回院便看見院中最老的槐樹上坐著個姑娘。


  那姑娘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可是究竟來源於哪裏,他也想不明白,好像是間隔了好幾世的感覺。


  那姑娘晃悠著腳,臉上的鞋襪卻不知被丟到了哪一邊。城主喉頭動了動,卻轉身進屋拿了雙鞋出來。


  “姑娘,快下來把鞋穿上。”


  姑娘居高臨下地看了眼他,“呀,你回來了。”


  “·········”


  他不知道該要什麽,沒想到這個姑娘這麽自來熟。


  “完了完了綠豆湯我忘熬了。”


  姑娘輕身一越落地不起一層塵埃,轉瞬風風火火跑進廚房,絲毫沒看那雙鞋一眼。


  “姑娘,你鞋還沒·······”他雖是什麽都不懂,但還是搖了搖頭跟著進了廚房。


  那姑娘手忙腳亂地將豆子沾了水胡亂擦了擦就入了鍋,等待湯好。


  他看準時機將她按在凳上,不由她將她腳拾在手中,拿著濕帕將她仔細擦了個遍。


  她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這情節我在話本子裏見過的。”


  她雙手一合,“你們這兒是不是看了姑娘腳就得娶她?”


  城主為她穿上鞋的手一抖,“隻是有傷風華罷了。”


  “哦,那就好。”,她給了他一個寬慰的笑“倘若你有了心儀的姑娘我肯定不會同她講你看過我的腳。”


  完她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心。


  城主覺得有必要清一清她櫃子裏的書,也應向下提出加強相思灣書籍規範和知識教育。


  城主在書房內比劃著沙盤,思慮如何將另一山頭的水引到城郊來。可她明晃晃的紅裙攪地他神思混沌,總忍不住看上幾眼。


  “你可找到你丟的寶貝了?”


  她將綠豆湯放在他麵前,“沒呢,可我想到法子治旱了。”


  他喜出望外一把拉住她手,“你。”


  “這是我們族的秘密,我要去旁邊的山頭研究幾日再回來。”


  他本著促進民族間交流發展弘揚兩族友誼的原則替她收拾了包裹,卻發現阿遺除開一個燈籠和一件換洗的衣物外什麽都沒櫻

  可這並不妨礙她清晨便騎著紅馬就跑了。


  姑娘不在的第二日,就降了雨下來。萬民跪在大街上謝龍王布雨。


  城主卻想該謝的是我的姑娘。


  她不在的半個月裏,城主修水庫的事終於定了下來。城主剛想安排好事宜後去找她,卻來了一隻鴿子。信裏,她的寶貝找到了要回族了,有緣再見。


  城主沉默了會兒將信燒了。


  兩年後,他站在相思灣的城樓之上,兩旁冰塊吐露著妖嬈飛煙,頗有幾分閬苑仙葩的意味,一步登也近在咫尺。


  三月後,他在邊城找到了她,她提著燈籠遊走在街上,念著“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


  “姑娘,你找到你的寶貝了?”


  “啊?”


  他摸了摸她的頭,他也找到他的寶貝了。


  昨日正午,氣炎熱,他在芭蕉葉下聽著蟬鳴,不多時便昏昏睡去。


  醒來,是他手上道姑為他求的佛珠碎落一地。


  母親連喚三聲我兒,從前廳過來抱著他哭了一場。


  北市報信的冉了。


  道姑在前日喝了碗甜湯後,一睡不醒。


  相思灣大旱三月,道姑第一個患了熱病。期間往來過書信,要家中勿掛念,她自覺身體日日漸好。


  那又怎會突然……


  他翻了個身,熬到五更,已蒙蒙微亮。


  他今日便要去北市,房門吱呀一聲,他以為是侍候的丫頭。喊了聲,不見答應,轉身一看,進來的丫頭好像從未見過,穿了身青衫不像是府裏丫鬟模樣。


  “誰?”


  “我。我夜裏北市趕來見你最後一麵,你莫要驚惶,聽我來,那女子是自幼與他相識……”


  簾帳如水紋起了幾分波瀾。


  醒來,侍女正在往水壺裏灌茶水。


  他在道姑下葬前趕到了。他早就聽年前道姑家裏供養的尼姑庵住了個姑娘,本是相思灣人氏,十一二歲隨家去了遠方,父母雙亡後又托人送回來。


  那少女身姿窈窕,穿身白衫掐的楚腰纖細,卻用白紗覆住鼻唇不見真麵目。


  粗看有些像道姑。


  他咳了一聲,收回目光,大方笑笑。


  少女領他進了房內,便告身退下。


  第二日棺槨下葬,百餘人浩浩蕩蕩出了城,進城便散了。他挑了挑眼皮,聽見隊伍裏有人在昨夜裏有人被蛇咬了。


  等明日他一醒,遠離哭聲連連,他躺在床上笑了笑。


  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動作,就見一個少女推門進來。


  “你放心,我不是來要你命的。”


  少女撫上臉頰,上麵皮肉翻湧。她換了青衫,紮上了雙髻,原地轉個圈問他,眼熟嗎?如此靈動可想容顏未毀前絕色姿態。


  “你和那個道姑真是如出一轍的魯莽狠毒啊。”


  她坐到他床頭,為他倒了杯茶。


  “看在你這麽聰明會了意,替我殺了那個饒份上我告訴你實話。”


  少女輕挑的指甲劃過他的臉頰,像是喃喃自語。


  “那個道姑啊,她還真是·······死不足惜啊·········都是你們欠我的啊·······”


  回相思灣前,她與道姑寫過書信。


  信送去三月不見回音,她起身上路。


  “你們的好道姑,半路派了人殺我,幸好我命大,沒死成。”


  後來,她千辛萬苦到了北市,道姑見她容貌盡毀,草草打發她去了尼姑庵子。


  “在馬車上,我掀開車簾看,他們真的是好狠的心啊,原來是要我去死才開心。”


  她的眼裏淚花閃爍,又是那夥賊人,她被推入枯井之鄭死後魂魄不肯散去,鬼吏領她去了神山,她用三生容顏為代價求那位大人賜她相思灣大旱三月,再偷生三月。


  “怎樣?你妙不妙那碗甜湯是我逼她喝下。”


  他眥目欲裂,少女眼中痛快,掙紮,蒼涼,前塵往事紛飛而過,就像一朵豔麗至極的花刹那凋零。


  就這樣,相思灣的最初代城主從北市回來,忽然得了癡傻他道姑夜裏來看他。


  提著一盞燈籠的紅衣少女掀開他的床簾,她牽著他的手一處一處描繪她的容顏。


  “好看嗎?你想不想要這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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