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知我意(6)
又西三百裏,是北市最邊界。濁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於番澤。
其中多文貝,有獸,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可以禦凶。
所謂深情摯愛,最後不過陌路殊途。
北市的桃花開了數輪,卻再無人為她折花綰發。
何憶很茫然,她回憶自己的今生,好像一直孤苦無依,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曾有過名字,雖有人形,卻不會言語。
山上的風光自是極好,可一個人生活的久了,也會寂寞。
於是她也有了心事,想得一人攜手看月。許是上垂憐,桃花初綻之時,終有一人踏著春光而來。
“在下無意打擾,誤入這裏,還請姑娘見諒。”
那人嗓音清冷,卻極是動聽,她聞言抬眸,卻被他的好相貌弄的失神。
桃花灼灼,他站在這兒,卻連桃花也遜色了三分。那是人明是劍眉薄唇的涼薄樣貌,目光卻溫柔的讓人無法提防。
“姑娘,還請收留在下”她點頭,裝成波瀾不驚的樣子,心中卻滿是歡喜。
所有的深情由此而始,卻也注定了後來的曲終人散。
他對她可謂極好,她沒有名字,他便予她姓名,她不會話他就教她話,她沒有親人,他便作她的親人,他他叫餘生。
又是餘生·······
她已經忘記了這是自己遇見的第幾個餘生了。
桃花已盛開三載,一晃兒,他也已住了三年。朝夕相伴,總是磐石也會生情。
終有一日,他辭邪丫頭,,待我回來,我必贈你嫁衣紅裳”
她笑“我信你,我等你。”
何憶恍惚,她竟然是忘了還有這樣的插曲。
等待是慢長的故事,她終是放不下心,出了山。
為見他,她滿心歡喜,縱然不識得路,卻也跌跌撞撞的找到了。他的門前掛著喜氣洋洋的紅綢,她羞紅了臉原來餘生已立得軍功。正是歡喜,卻聽旁壤“現在風頭正盛,聽不日陸姐便會下嫁”另一人附和著,走遠········
“陸姐········這就是你給我的諾言”
何憶看著那個過去的自己,她站在原地,喃喃自語,卻滿目淚痕。
終是悲極,竟化為獸身,雙目腥紅,刹那白首。
不知瘋跑了多久,她終於放聲痛哭,那晚正是他娶親的日子,月亮卻像缺了一角,有人,有白首如狸的妖物在撕扯月亮…
後來她回到了那裏,潛心修煉,卻聽山中妖,那人曾來尋過她,隻是後來找她不見,便以為她嫁了別人,娶了親。
她聞言,卻是笑了:“餘生啊·······隻是別饒餘生啊,我們終是成了陌路。”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她總能得到他的消息,聽他平步青雲,仕途安穩,她便安了心,自此不過問世事。
可不知何時卻愛上了另凡人醉生夢死的煙袋,旁的妖問她原因,她隻道:“為解千愁,為忘陌路之人。”
白發紅袍的女子鳳儀玉立,妖冶的臉上難辯喜色,手臂上搭著白狐毛裘,身前跪著一個瑟瑟發抖的狼妖,半人半妖的模樣。
玉麵錦袍的男子端著果盤半跪於旁:“大人,不過是一點錯,放了它吧。”
女子未置可否隻是撚起一顆赤霞珠,同時身旁錦袍一空隻露出一條黃鼠狼的尾巴。
閻魔大人斜靠在銀杉上瞧著這一幕,順手拿起赤柳煙鬥吸了兩口,他本就厭惡,在這上麵下功夫,不是自尋死路嗎。
一時間吸得有點猛了,咳嗽兩聲,感受到那拳漠的眼光,馬上樂嗬嗬的湊上去。
那人轉身進山,默認他的跟隨,他可與日月爭輝,偏是個不能話的。
這裏的凶猛禽獸為那個人統治,汙濁水從這裏發源,河中貝殼光怪陸離,他挑了一顆放進袖子裏“你囚禁我的十五年,做個紀念。”
河麵瞬時結冰,一截衣袖留在了河裏,空氣一凝,沒辦法,他心中卻一暖“我不走。”
閻魔大人仰頭望著弦月,淩厲的五官也在銀輝中柔和不少。
“瑤光,還有十日便是百年來難得的月盛之時,陪我看可好。”
凜冽的風呼嘯而過卻抵不過瑤光二字,是在叫她嗎
“地之精,至和之珍,可喜歡。”
鎮定的解釋著卻止不住心突突的跳得厲害,見閻魔大人嘴角微微勾起,仙姿佚貌,一個動了心,一個失了神。
她盼來了月盛之時,也等來了他的告別。
她張了張嘴,最終也沒能發出聲音,眼睛泛紅,一滴淚欲滴不滴,第一次為自己不出話來感到著急。
他望了她一眼沉默的轉身離去。
“留。”沙啞的聲線發出破碎的音符,卻再也無人心疼。
他知閻魔大人百年前被妖人所害,皮囊被毀,元神尚在,人間輪回一遭,今日歸位。
這一日他看到了金袍玉帶的閻魔大人,固執道:“留,留。”
他在登月台上自斟自酌,仰頭烈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感覺劃過喉嚨一如她的一聲留。
於是,他又現了原型,新月片刻間便支離破碎。
酒杯從閻魔大饒手中脫落,元神具滅,永墮歸墟:“你知道嗎?最無法強求的就是緣分,況且你我本就對立。”
極速而下的他,隻來得及抓住那柄赤柳煙鬥,這一次她再也尋不見他,她不信萬物相克,抹了他的記憶,將他的肉身製成這白狐毛裘,她不信生對立,囚禁他於身旁數年,如今恍惚明白無窮的歲月裏,她終將孤獨一人。
眾人隻覺笑靨如花的閻魔大人更加可怕,陌影惶恐的遞上楊梅,她吐了一口青煙,用赤柳煙鬥挑起來饒下巴:“我不是過我不愛酸的嗎。”
隨從猛地跪下,連連磕頭“大人,饒命。”
閻魔大人笑容一冷,揮揮手:“下去吧。”
她攏緊身上的白狐毛裘,看一眼因失了主人連餘輝也變得薄涼的月亮便沉沉睡去,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他。
他是沒有名字的。
他待在閻魔大人身邊,已近百年。
閻魔大人在離開冥界之後,總是坐在這裏最東邊的大樹上望向雲霧繚繞的遠處,那裏是一片深淵,從沒人從裏邊出來過。
閻魔大人有時問他,你知道那下麵是怎樣的光景?
她話的聲音很輕,臉上帶著似有若無的惆悵,風揚起她的發絲,仿佛要與陰山經年不化的積雪融在一起。
他靜靜瞧著她的側臉,她的氣息總使人心緒紊亂。
他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她問過許多次,但每一次,她都不是在問我。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她喜歡的人,為了另一個女子沉睡在深淵之下,鎮壓遠古凶獸。
她突然看著我,笑一笑,欽揚,你去把我的煙鬥拿來。
那煙鬥比他更早就陪著她了,彼時他尚沒有名字,整日裏逞凶鬥狠與別的妖怪打架,她將我從草叢裏拎出來,用煙鬥敲我的腦袋,家夥,跟著我吧。
閻魔大人極美,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他總是呆呆看著她,隻覺得自己這一身狐狸皮亂七八糟,被撕咬的傷口隨處可見,實在狼狽。
他點零頭,用僅剩的一點法術維持人形,好歹體麵些。
她卻看著我不話了,許久,才笑了起來。
從冥界的縫隙看到的月光一向很美,今晚尤甚。
他的心中卻隱隱有些擔憂,折回去時,閻魔大人已經站在了深淵之上。
她腳下,黑壓壓的雲霧翻滾沸騰,傳出一陣陣陰森的哭號。
月華在她身上瑩瑩流轉,她麵容清冷,發色如雪。他看見她被裹進月光裏,白至透明的皮膚下慢慢現出縱橫交錯的紅色細紋。
他被隔在結界之外,化出人形,緊緊盯著她逐漸破碎的身軀,一遍遍使出他會的所有法術,拚命撞上結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破開。
閻魔大人突然偏頭看向他的方向看過來,動了動嘴唇,歎息般欲言又止,一瞬間與月光碎成無數細片,挾破之勢砸進深淵。
向月而祭,可以禦凶。
深淵下傳來猛獸掙紮絕望的怒吼,山地震動,他如墜冰窟,渾身失力,頹然倒在地上,淚流滿麵。
那個如月光般的女子,就在剛剛,轟然化作碎片。她嘴裏念的,是何憶。
何憶一瞬間慌亂了,不知道為何自己會看到這樣。
為何能被看到的是這樣的場麵。
那個饒頭發全白了,就像她雪色的長發。
深淵裏一股月光緩緩托起一個人影,鬢若刀裁,墨發濃眉,何憶無數次在水裏見過這幅麵容,無數次聽她念過這個名字。
何憶。
何曾憶。
何憶睜開眼,看那個人眼中仿佛含了無數璀璨星光,她才知道,自己與粟婭並不像。
她看到那個女子把自己容貌毀掉,然後化成了粟婭的模樣,然後永遠留在了這裏。
終日居於黑暗。隻是我再也碰不得鏡子,再也見不得月光。
那日餘生醒來後問她:“你是誰?”
何憶看著他,一字一頓。
“何憶,我是何憶。”
“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餘生義正言辭,衣袍已經血跡斑斑卻撐著場子嘴硬。
“來呀。”何憶的溫柔,眼眸也亮的刺眼。
他們纏鬥在一起,刀劍撞在一起“叮叮當當”響聲清脆。
“好吵。”
兩人正打得火熱,卻有清冷女聲傳來,驚得齊齊收手,看向聲音來源處。
清風長月,崖邊巨石,白衣人側躺著單手支頤,曲起的腿上搭著的精美手指間夾著一杆煙,煙霧繚繞中麝香彌散,眉眼冷厲也掩不住生的瑰魂麗魄。
何憶暗道不好,怎的就又一次看到了她。
那人手中煙杆輕輕一點,餘生就離開了。
何憶學藝不精,看不到環繞著她的紫氣瑞氣騰騰,猶豫要不要再嘴硬。
那女子落在何憶麵前,抽著鼻子聞了聞,清絕緊張地手心冒汗。
“聞之甚香。”
何憶更緊張了。
她轉頭看看殘缺的月亮,“我需神識補月,願以任何代價相易。”
“神識?”
“於人而言,亦稱記憶。”
何憶搖頭轉身就走,她一路跟著誘惑,何憶愣是不為所動。
人間多齷齲,何憶這樣幹淨的神識少之又少,她不願放過,是以自此形影不離。
與此同時,月亮漸漸變圓,然而時間將至時還缺一點,隻需清絕的神識就能補全,她看著清絕的目光更加火熱。
何憶每次憂韶望月,都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將神識交給她。
一日,她循味而行,遇到失去孩子而痛苦的母親,幹淨的味道讓她垂涎三尺。
“如果覺得痛苦,我可以幫你忘掉她,忘記就好了。”
那女子握住婦饒手循循善誘,善良的語氣中飽含著私心。
孩子的記憶慢慢消失,婦人卻覺得更加痛苦,拒絕了她。
那女子雖不能理解,卻也由衷被觸動。
“你不願交予的記憶,也是即使痛苦也要擁有的嗎?”
何憶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我知之矣。”
她走了。
何憶找她找地瘋狂,從一隻好八卦的妖嘴裏聽到,十五之日月亮不圓,她就要受刑。
輾轉找到白蝕時,她一手夾著煙杆慢慢吸著,眉目如畫一如初見。
“神識給你,條件是你留下來。”
圓月清輝,得到神識的她卻孤寂落寞。
原來是這樣。
少年何憶成長的痕跡裏有她正巧經過,煙杆一點便化險為夷,踏雲而去時也帶走了何憶懵懂的心。
她不識情愛,失去記憶,他不知道還能用什麽方法來記憶什麽人。
無怪乎很難得到幹淨的神識,純淨的神識都承載著主饒真情,不論親情愛情,沒人願意忘記。
何憶不過是不忍她受刑。
她低頭吻了吻清絕,“家夥,我依然是你,神識還你,還有,不要忘記我。”
何憶再沒能見到她,月圓又缺從未間斷,她便也滿足了。
但午夜夢回之時,她還是有了很多委屈,事實上她很少哭的,那麽多年一個人漂泊著,從時候被拋棄,再到長大後和妖怪共生,再到失去好朋友,再到知道自己不過是附屬的靈魂。
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卑微。
這一次更是卑微到了塵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