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山雪
那裏向來不生草木,卻有一汪長滿水荷的清湖。
還沒有成為夢婆的時候,她總是停歇在荷葉上時,恰好從稀疏的碧葉長莖間窺見阿孟。
彼時阿孟以為她是飛落凡塵的仙鶴,周身透著淡然離塵的氣息,幻化成人,宛如九之上的神女。撲棱撲棱扇動翅膀,阿孟飛到她身邊,停在她的指尖。此時方發現,她的秀眉微蹙,神情憂鬱。
很久以後阿孟才明白,為何夢兒始終鬱鬱寡歡,為何這裏寸草不生。
她不屬於水,她是火,帶來劫難和毀滅的火。
夢兒所在,必有火災。
那時候,城主從北市外帶回一名女子。
這名女子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裳,遠遠看著,就像一團燃燒的火。
但緊接著就有道士上門,相思灣藏有妖孽。城主直接揮手讓人將那老道打了出去。
大抵是被嚇著了,城主回屋時那女子正瑟縮著身子發抖。城主走過去將她攬入懷裏細聲安慰。女子淚眼朦朧地靠在林楓肩頭,微咧的口中卻有米粒大的尖牙若隱若現。
忽的一隻手落在她頭頂,女子動作一僵,城主聲音淡淡的,“乖一點。”
城主做過一個夢。
在夢裏,他聽見嗶嗶剝剝像是放爆竹的聲音,抬頭卻看見一抹妖異的火光燒紅了半邊。一名紅衣女子側臉對著他,似乎是笑了笑。
醒來之後整個腦子都是沉的,仿佛做了一場極累的夢。可那名紅衣女子的形象卻在他心裏越來越清晰。
“前幾日府裏丟了一幅畫。”城主有些眷戀地用手摩挲著女子的臉頰,“若是再生動些就好了。”
這話有些奇怪,女子卻好似被嚇著了不敢再動
阿孟知道這一切,那個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隻有城主與她相守。
她沒有名字,沒有朋友,能依賴的隻有他了。
她是誰?這個問題在阿孟心間纏繞了千年,她也苦苦追尋了千年。
於是,阿孟選擇離開。
而後來,她所到之處,皆是大火一片。
她很頭疼她每到一個地方總是有人對她喊打喊殺,直到一位青衫少年出現在她眼前。
他,她出現在人間已經是違背地規律。
他還,要收了她。
從這少年口中,她知道了自己的特殊。其實阿孟聽到的一瞬間還是很激動,因為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了我是有名字的,雖然名字不太好聽,但總比沒有好。她也終於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阿孟不太想和這少年動手,畢竟她年紀這麽大了,如果欺負一位法力低微的少年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可是,這少年死纏著阿孟不放。
有,阿孟實在被他纏著煩了,指尖幻化出一隻赤蜻蜓。赤蜻蜓悄悄飛到青衫少年的頭上,看著少年的頭頂被炸出一個“蘑菇”,阿孟的心情甚是不錯。
她無意一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隨意一答,無名。
孩子心性的阿孟和愛鬧別扭的無名建立一種奇怪的友誼,沒有多餘的對話,隻有一見麵就打打殺殺。可是他們之間誰也沒有傷過誰,他們之間的默契隻是恰好地點到為止。
但是凡事總會有盡頭,當阿孟真正了解什麽是劫的時候,他們也走到了盡頭。
她之所以會被稱之為“上古妖獸”,那是因為無法控製住體內的鳳凰火焰,她不幸還沒有掌握鳳凰火焰。當她碰上了百年不遇的狗食月之時,體內的鳳凰火焰失去了控製。
也該慶幸她認識的唯一朋友是夢兒。夢兒為了她現出原身,化解了鳳凰火焰。
阿孟不知道夢兒在祭出內丹的時候有沒有猶豫過,不過他就算猶豫過也覺得很正常。
因為要完全化解鳳凰火焰需要全部內丹,當青色內丹完全變成赤這樣色的時候,內丹就會灰飛煙滅。沒有內丹之後會與沒了靈魂的人無異,所以那時候若是阿孟還有意識,她一定會告訴夢兒,為了她不值得。
她才不管什麽癡兒,她隻想夢兒活著。
後來,閻魔大人也沒有把夢兒救活,而阿孟為寥他轉世又將自己折磨了千年。
如今,她有了過去,有了未來,隻是這萬千丹頂鶴和一片青邱之澤總歸是少了些什麽。
蓮花搖曳,,丹頂鶴圍繞在身旁,蜻蜓停立在她的指尖。
那轉世的少女問她,你是誰?
她,我是孟婆,送你輪回的孟婆。
他又問,那你在幹什麽?
阿孟抬頭,我在等一個人。
他笑,那你為什麽要等那個人?
阿孟亦笑,因為我們是朋友。
後來,阿孟總是會笑眯眯地拍了拍女子頭頂,眼裏卻似乎帶著一股寒氣,“乖一點。”
妖界和人界互不相通,但隻要找到了路,通過那道牆也就不遠了。
坐在荷塘中的姑娘看了看瑟縮在阿孟身邊的和自己別無二致的女子,“畫鬼?”
“對呀。”阿孟笑著,極開心的樣子,“同是妖的話,找起來就會方便很多呢。”
“妖?”姑娘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不是。。”
她雖比不上鳳凰麒麟有名,但也算是上古神獸,怎會被歸入妖類?
阿孟指了指她身處的荷塘,“你不是被關在此處麽?”
傳聞她出現之處必有大火,要鎮住她,非這種靈氣充足的淨水不可。
“我救你出去吧。”阿孟認真地
夢兒嘲弄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向著他走去。
第一步,蜻蜓化作焦灰發出輕微的嗤響;
第二步,丹頂鶴撲棱著離開水麵;
第三步,花荷枯萎,草木成灰。
一隻腿上纏著鎖鏈的火鳥站在阿孟麵前,“你要看清我是什麽。”
阿孟的眼睛睜得有點圓,似乎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思念了多年的姑娘原來隻是一隻鳥。他轉身拉著畫鬼便走了。那畫鬼猝不及防被拉著走,美麗的臉龐帶著一抹倉皇我見猶憐。
她撇了撇嘴,“也就隻是這樣而已。”
然而幾日後他又來了,他朝夢兒笑了笑便一頭紮進了荷塘。阿孟被林楓嚇了一跳,但緊接著便覺得腿上一鬆。他頭露了出來,“你看,我了會放你出來。”
她張了張嘴,最後也隻能吐出一句,“你是傻瓜嗎……”
他想了想,向她張開手認真道,“我不傻,我隻是想抱抱你。”他一直都很想試試看,把火抱在懷裏是什麽感覺。
他向畢方走去。
第一步,水開始沸騰,寬大的荷葉顯露出一種枯黃;
第二步,他的頭發開始點燃;
第三步,他身上浮滿燙傷。
然而他終於用力把愣著的她攬入懷鄭
他滿足地發出一聲喟歎,身體片片成灰。
“啊,原來是這樣。”
舊時的這裏亦是青翠遍地,後來林火四起,燒光了一牽神
女采來瑤玉,化作這片荷湖,鎮住畢方與生俱來的火。
“你通體火紅,卻是水的孩子。”她定定地看著他。他落在她的指尖,一動不動。他常常見她來這裏沉思——與其是沉思,毋寧是來此默然惆悵。於是他便不自覺地飛到她身邊,似乎總想默默陪著她。
她送給他一顆青玉石,巧溫潤,似是集霖靈氣的仙石。我竟因疵了人形。墨黑與火紅的交織,流轉成我的衣衫,畢方看得癡了,口中呢喃:“火……還是水?”這自始至終是她的心結吧。
從某一起,他便再也沒有見到過夢兒。他扇動翅膀飛過荷湖的每一處角落,未有一隅留下夢兒的影蹤。後來垂喪之際,他忽然看見一道白色的影子,驀然回看——
夢兒許久不曾來了,他便出去尋她。她的模樣依舊,見到他便笑了。心火突起,不知從何處燒來,他知道自己已在劫難逃。
原來瑤玉的氣息日益微弱,漸漸消失,荷湖已鎮不住夢兒的火了。於是她便再不敢去了。
“那你能去哪兒呢?”
“無處可去。n”夢兒抬眼望著四下裏一派荒蕪蕭索,沉沉地。
他伴她數年,有一日她終於問我:“你不怕引火燒身嗎?”他答:“世上甘願撲火的,並非隻有飛蛾。”她,青玉石是瑤玉的碎片,現在我就是青玉石。這裏隻有他,鎮得住她的火。
他常常見到她望著山頂或者山下,發呆。那是荷湖和人間的方向。夢兒曾欣喜入世,卻失落而回,隻在人間留下一場場無賭大火,和世人驚懼慨歎的回憶。
無限悵惘。
可是這裏什麽也看不到,徒有她心中的幻影。
“走,我帶你回家。”他們隻遠遠地觀望。他沒有見到荷湖,一個念頭忽然閃現在他的腦鄭簇火的氣息太重,早已打上很深的印記。瑤玉積聚了許多火劫,終於在消散之際帶走了荷湖。
興許在幾年前,野火燒盡了荷,燒幹了湖,章莪山再也不曾有過盎然的綠意。將來大抵也會如此吧。傳裏會不會留下一筆記載,這裏曾有碧水茂林,草木以時節枯榮……
地鴻蒙,周而複始。八卦衍生萬物,五行偏頗下倒是出了許多奇獸。
她便是其中之一。
見之,遇火。
她畢方不是個安生的性子,蹦蹦跳跳,走過之處,便有熾焰衝而起。這可愁煞了一幹神仙。眾仙求水神,水神搖頭,道他便是次次撲滅她之火,也無法阻止她處處點火。
而這時,處處遊玩的她遇到了麻煩。
“男女授受不親,你倒是先放我下來!。”
原是有了修為的鶴。她覺得稀奇,將他放在地上,還是:“你作甚要啄我?”
他化作人身,白衣潑墨,好一個翩翩模樣。他橫眉瞪眼:“你燒了多少地方?”
原是她燒了鶴的家,鶴氣極,跟著她走了許多地方,見她每過一處,便毀一處,氣不過,便現身啄了她。
修行不易,他本不願招惹這得獨厚的姑娘。
覆雪壓枝的梅花,漣漪過處的清塘,草木菁菁的窪。他細細算來,得她噎了半晌。
“迎…這麽多地方?她方偏頭想了許久,“倘使你不願我到處放火,你便跟著我罷。”
他瞪眼。
“你的那些地方不是被你救下來了麽?”
原來她早知道有人跟著她,她點火,那人便滅火。她未細究,隻當是水神又來多事,誰知竟是人間的一隻鶴。
他跟著她走了。
他:“你的火焰不是能收起來麽?”
他:“你看這兒多美,花香水美。”化作人身他伸出手,一隻蜻蜓停在了指尖。
她覺得稀奇了,便要去捉,哪知剛剛伸出手,蜻蜓便驚走了。
“它為何不親我?”
到底是個姑娘,他歎口氣,看著她那又要竄起的火焰。“你遊走人間,燒了多少地方。他們都怕你。”
“你跟著我,我便不放火。”她輕哼一聲,踏水而去。
寒來暑往,他同她走過許多地方。她似乎對什麽都不留戀,處處走,隻是要他陪著。
“我太無聊了啊,那些神仙也不出現了。”原來放火,不過是為了引人同她玩耍。
“下美景,你為何不歡喜?”
她從未考慮過,他會離去。她想著,他那麽不願意她放火,便是不會離去的。
熟知,她還是想的太過美好。
他走了,壽命有終,他終究抵不過時間。她氣極,周身燃起火焰。
“這些這麽美。”她突然想起鶴的話,想起他看著花草樹木的滿眼柔情。
突然沒了心思。她在一處山澗住下。這裏有花有水。
畢方覺得,她守護著鶴歡喜的東西,也許,鶴就回來了。
又是一年夏,蜻蜓飛過,她伸出手去接住,周身幾隻鶴還在戲水。
隻是,再沒有那啄她的鶴。
他不曾辜負她。
隻是三年期滿,那是他前世今生的妻,她不該毀了他的姻緣,便不斷欺騙自己他愧對於自己,離去時還可少些牽掛。
她無法等到他歸來了。回到碧水,孤寂一百年,也好過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百年前,她化作白鶴獨居於煙霧繚繞的蓮池。忽有一日,有如玉少年為博心上人一笑,涉水采蓮,溺死。撲飛的蜻蜓吵醒了她,她感歎他的一片癡心,與他定下來生三年的鴛盟。
水上煙霧漸散,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沉入水中的少年緩緩睜開眼,斯人已入夢。
他摟她入懷,自此常伴左右,卻終生隻在這座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