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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歸去來兮(4)

  其實,在他的記憶裏,阿孟一直是個罌粟花一般的姑娘。


  那時的她坐在大得異常的蕈上,像個孩子一樣晃著雙腳,是的,是一雙如玉般剔透的腳。


  “嗬嗬……你這人怎麽盯著人家的腳看?”她眉眼淺笑,聲音好聽得如同罄音。


  他一瞬間便迅速羞紅臉,還未解釋,她便湊到了他跟前。


  他才發現眼前女子的後背忽閃著兩雙如蟬絲一樣透明的羽翼。


  “嗬嗬……我叫阿孟,你呢?”


  “那輕悅的聲音在山嶺間飄散,令他shi錯覺的以為這一切都是幻覺。


  他是以替聖上治理洪澇受寵,可誰又知道真正的有功之人是那個被囚禁在他家不知來曆的怪物。


  是啊,怪物,那個他最初眼中如仙一般的女子。


  正因如此,在北市滅亡時他沒有被殃及,也正因如此,他認識了阿孟。


  阿孟是他從到大的夥伴,修為尚淺的阿孟隻能化作半人,卻陪他度過了整個童年。


  那日池邊他不是沒有看到她,隻是明知道大旱不是因為她,卻還是將她帶了回去,並因私心留了她那麽久。然而她還是走了,一如當年。


  他不知道的是,她離不了那朵覃,能撐兩年已是勉強。


  她去了鄰近相思灣的雪山之巔,從這裏可以看到整個南澤,亦可以看到他騰飛與湖澤之上。


  她笑了,身後莽莽冰原似乎被她笑容融化,化作溶溶雪水順山流下,恍若淚水緩緩淌下。


  她仰起頭悲鳴一聲,聲如鍾磬,恍恍欲絕。


  最後她張開雙手,附身跳下了山崖,當湖水將她淹沒時,她仿佛又看到他緩緩轉過頭,微笑著問她,“還好嗎?”


  “嗯。”


  相思灣旱了一年,今早才下了場大雨。城中百姓歡呼,城外卻是箭弩拔張。


  “阿孟?”男子雙手交叉抱於胸前,語氣溫和似是友韌語,“阿孟,你四處製造大旱,可不大好。”


  他隨意將肩膀靠在樹幹上,激得梨花隨著樹梢上停留的雨水驟落,也不知迷了誰的眼。


  “教我想想,”阿孟卻是一番沉思,她撐著把傘,搖晃著坐在樹枝上,看了眼男子雖未撐傘卻滴水未沾的衣袍,“你懂引水之術,也不是東海那個老龍王,應是九殿下鴟吻吧。”


  似是被勾起了興趣,男子眯了眯眼,“你應該在神山待著,而不是跑出來作亂。”


  阿夢咯咯地笑了,好似聽到什麽笑話,“喂,你不覺得這下變成沙漠挺好的嗎?”


  他不記得了是第幾次夢到此番情景,夢中那位佳人身著素裳撐著一紅傘坐在巨蕈上笑靨如花望著他。兩兩相望半隔漫花舞,她細語長綿道:“公子······公子·······你莫要忘了我。”


  模模糊糊之際,際早露了一色晨曦。鍾他覺得夢境甚是怪哉,明明從未見過那女子,卻從泛起銘心的熟悉。


  後返神山看望家中孤母,收拾室內瑣碎翻出一卷舊畫軸。心翼翼將其攤開,泛黃的紙張呈現一位頭生異角下蛇身的綠衫女子淩立虛空,下方是翻騰的洪澇。


  他愈看愈發得心慌,便拿著畫軸問母親。


  老母盯著畫像看了許久,又想了些時候,才斷斷續續得道來緣由。大意是他少時老是愛去後山河畔戲鬧,可那河水水位不穩。他的阿爹怕他溺水,便向村中老巫討來這幅畫日日供奉保子平安。


  聽完母親的敘述,他突發想去久違的後山轉轉。


  翌日清晨,他就起身離開家中,來到後山的黑水河畔。並未覺得簇與孩童時的有何異樣。眼角轉隙間,餘光瞥到一方大蕈與夢中景象一致,卻不見那素裳佳人。


  正值疑惑之際,聽聞一句欣喜的“公子,你回來了!”回首相對,恰是夢中那位女子,不同是多了一尾蛇身和背上雙對飛翼。


  他頓時嚇得直往後退,沒注意腳後急湍的黑河,一頭栽了下去。也許因恐懼到了極致,喜水性的鍾宣在河中浮沉上下逐漸失去意識,一隻素手拉住他脫離溺水之危。


  那女子苦笑道:“公子,你還是忘了我。”


  身後四翼開始大煽,後山的草木刹時萎頓,黑河竟可見河床。


  或許是驚嚇,或許是前情刻骨,從前失去的記憶此刻湧回腦海。他想起來麵前的女子名為阿孟,根本不是母親所的神明,是他的亡妻。


  他在年少時常去後山玩鬧,不是因為喜水性,而是後山有個姑娘愛聽他敲磐石亂編的曲子。一晃到了弱冠之年,他扭捏老半問阿孟願不願意嫁給他。


  阿孟點頭道好,殊不知她不可離開大蕈。在她嫁與他三年當中,凡間年年大旱顆粒無收。掌管下水係的水官發現了阿孟,譴責她本為災禍。命她以身血肉化甘霖降雨,補過曾犯下的大錯。


  阿孟隻得應允,但求得水官降雨過後能將她的精魄至於伊水畔。


  他最後見阿孟便是在她以身祭雨時,過後再尋不見她的蹤跡。


  相思病入骨髓,便畫了亡妻的肖像立於床頭。家中老母見獨子憔悴不堪,去求村中老巫取得一瓷瓶忘憂水給予不知情的他。他睡了五日後,如老巫所言忘了前塵舊情。不久,他前去洛陽趕考中了秀才甚少歸家。


  待往事回首,再看眼前人早已慢慢消逝。隻留餘音:“你記得我便好。”一切歸於原樣,巨蕈上還剩一塊金玉磐石。


  從此往後,伊水畔多了個愛敲磐的隱士。過往路人有問之,皆答磐磐之音為吾妻所愛。


  完也不待他反應,翅膀自背上展開,露出傘外就要飛走,最後還是堪堪落入了他懷裏。


  “下著雨翅膀都濕了,又如何飛得起來?”他低聲笑著,手中卻摟的更緊了些。


  “你!”阿孟怒瞪著他,沒想到他竟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


  阿孟想,若不是他半路殺出來,這裏便已是一片荒漠。


  她之後去了許多地方,他卻一直跟著她。她打不過他,法力也比不過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在各地降下一場又一場雨。


  “誒,阿孟,”他將狗尾草叼在嘴裏含糊不清的呢喃,“你看咱倆多配,你致旱我引水,正好去掉你身上的劣根。”


  阿孟白他一眼,“你壞了我的計劃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計劃?”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將人間都變成荒漠?可真是個真的計劃,你可知我為什麽而來?你當玉帝看不出來你要幹嘛嗎!”


  她被吼的一愣,隨即以更大的怒氣回擊,“他派你來抓我還是殺我,你倒是動……”


  “你別以為我不敢!”他一手扣住她的喉嚨,咬牙切齒的瞪著她,雙目似要冒出火來。


  他卻從不曾想,自己要殺她易如反掌,卻當真是一次也未動過殺她的心思。


  他總是想,阿孟她本性不壞,加以引導總能走回正道,不想她卻絲毫沒有收手的念頭,連一絲悔改也無,時間越發緊,他隻得向她服軟,“阿孟,你回去給玉帝認個錯,我再求個情,此事便了了,到時你想怎麽玩都行,你致旱我引水,大不了我陪你一輩子,隻是你若執意不思悔改,我……”


  “你會如何?殺了我?”阿孟嗤笑,“你覺得我稀罕你的一輩子嗎?”


  “我……我便陪你一起不思悔改好了,你不稀罕沒關係。”


  阿孟自出世便被囚於鮮山幾萬年,累世孤寂積壓,她卻無處宣泄,怨氣積攢,才想將人間變作她的家園。


  “有的人一出生便帶著瑞氣,有的人一出生卻是災星入世。”


  她的一句輕歎引來他一聲輕笑,“我便是你的福星,有我在,你這災星便可退位了。”


  阿孟突然覺得,人間還是這樣美些。


  玉帝終是沒再追究他們,自此她雖遊於世間,卻再未引起過旱情。


  可是,城主四處尋覓奇人異士,以求解決此事。


  她恰好雲遊至此,見相思灣氣衝,許是骨子裏的使命感太強,隨手揭下了皇榜。


  他是除妖師,這世上僅存的除妖師。


  旦日,他出發尋因。途中,人販子買賣少年少女,有一少女佇立其中,麵目未長開便有了傾城之色,更難得的是她不似其他麵目姣好的少女一般,年紀便滿身風塵,她如沙漠中仙人指那一生隻開一次的花朵般驚豔又倔強。他亦不願承認,他竟隱隱約約有了一絲心動的感覺。


  “這少女銀錢幾何”


  “非千兩白銀不換”


  他買下了她。


  她不語,似乎覺他與那些人販子無二,心下惱怒,便帶她折回,找到聚在一起數錢的人販子,未留一活口。


  “阿孟”她淡淡的開口,仿佛麵前發生的與她毫無關係。


  “什麽?”他疑惑道。


  “我的名字,阿孟。”她再次開口,以不像之前那般冷漠。


  他帶她走了很多地方,他們走過南菀極南的沙漠,去了南菀極東的古林,踏遍南菀極北的雪原,看盡南菀極西的草原。那些地方大抵以前都很美,但如今隻剩下龜裂的大地和灼熱的烈日。人們都在極北雪原苟延殘喘,依靠著消融的雪山勉強活命。


  某日,她看見路邊爬伏著的黑瘦的人,問我“他們為何不去雪原以求活命。”


  他想了想,“簇距雪原甚遠,舟車勞頓,窮人沒法支付昂貴盤纏,年輕人依靠雙腳,老人孩子便隻得在故鄉等死。”


  路邊一奄奄老人似乎聽到他們話,很費力的“這大旱來的蹊……蹺,人們皆……知南菀在五……澤中最是.……富裕。向來氣候宜……人,這忽……然就大旱,實在蹊蹺.……得很。”


  阿孟當下麵露不忍,她把隨身水囊送給老人後看向他,他當既意會,拿出一把碎銀給老人。


  “你知道南菀為什麽會大旱嗎?”阿孟突然沒由來的問他。


  “當然,妖物作祟。”他答到。


  鳴沒理,自顧自的講了個故事。


  她:有一隻神獸,她很向往人類的生活,於是她來到了南菀,她暗中庇護南菀風調雨順,壓製著自己生喜旱的性。不知誰傳出吃了她的肉可得長生,於是所有南菀人都來獵她。她很傷心,很難過,也很氣憤。她吞掉了南菀水脈,致使南菀大旱。但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心存不忍,她後悔了。


  “我就是那隻神獸”她又,罷她手掐訣,已不再是少女模樣,眉眼傾城舉世無雙。


  心中微悵,這終究還是來了,捉妖師這行當大概要失傳了,沒辦法,誰叫自己動了心。


  “阿孟”我叫她。


  她抬頭看我。


  “餘生莫相思。”罷,他便以自身法力修補南菀水脈。又用自身神魂幻成一朵覃,彌補她招旱的性。盡管代價是消散地間,亦不悔。


  南菀有傳言,在南菀極南的沙漠中有一片桃林,一女子於桃樹下坐覃上,泣鳴磬亮。


  當她露出那條駭饒蛇尾時,他仍不能相信,那個和自己在嶺間奔跑,笑著誠若等他長大就做他新娘的人是眼前這副模樣。


  她望著驚恐的他,依舊在笑,她“害怕就走吧,別回頭。”


  他轉身就跑,像丟了魂似的,幾乎是一路摔回家。


  可到家,父親就甩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原本就混亂的腦子越發不清明。


  父親指著他罵了些什麽他全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那條磷片斑斑的蛇尾。


  後來要不是母親攔著,他那日恐怕就死在父親的棍棒之下了。


  他大病初愈後沒去過後嶺,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那條蛇尾麽?

  再後來,誰也沒提起過,就連他都開始懷疑那段住在後嶺的日子隻是一場夢,美夢始,惡夢終。


  他娶親那日,紅燭喜字、燈火輝煌,隱隱有女子空靈的歌聲傳來,悅耳如罄。


  有人笑“這是祥兆啊,仙人唱歌。”


  大家都笑了,可他卻推開人群,跌跌撞撞的往後嶺跑,一臉的緊張欣喜。


  這一幕和那時多像,摔倒了爬起來,又摔倒。


  後嶺的大蕈上,花瓣飄飛他氣喘噓噓的抬頭,那個如仙般的女子笑著“好別回頭的。”


  一瞬化為烏有,隻留一把紅傘跌落在蕈上。那是她最後的神識。


  “阿孟······”帶著苦音的斯喊,卻再無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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