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乍見之歡(四)
就像是那些日子裏,集市上行人紛紛,各色店麵的客人也絡繹不絕,但唯有一家除外,那便是浮生酒館。
“老板娘,來客人囉。”
老板娘剛準備打盹,聽夥計這麽一吼,便也沒了興致。
一抬頭,便見來人黃衫飄飄,雖以麵紗掩麵,卻也能瞧出她的幾分虛弱。
老板娘心道,又是一個不肯認命的人啊。
她微微歎氣,卻也不準備親自招呼。
這不,還有那個夥計不是嘛。
“姑娘,你要什麽酒啊?”
那姑娘卻不話,轉身端詳著店麵裏的燈,卻也不曾開口。
夥計依舊笑臉介紹著,“姑娘,我們這店是賣酒的,姑娘你·······”
“我看看花燈,你們的花燈挺不錯的。”
夥計倒也機靈,立刻改口,“姑娘你瞧瞧,我們這什麽花燈都有,做工精致還賣得便宜,不知姑娘看上哪一盞了?”
那姑娘顯然並不領會夥計的熱情,徑直走到我麵前,道:“在下想從您手中買一盞燈,不知老板可否售賣?”
老板娘看著她,“哦,姑娘,如今又不是上元節,你買花燈做甚,難不成是想約情哥哥麽?”
她的臉蒼白了幾分,卻也並不回答我的問題,繼續道,“我知老板不肯輕易售賣,但請老板開口,能辦到的,我決不推脫。”
老板娘笑了笑,“不用了,倘若下人都是若姑娘這般,那我還不忙死,何況我沒什麽想要的。夥計,送客。”
姑娘卻並未停留,隻明日再來拜訪。
而再次見到她時,她在求雨。
清澈的河流蜿蜒而過,綿延伸向不知何處的遠方,少女穿著淺黃色的衣衫,跪坐在嫩綠的葉舟上,低著頭像是在祈禱。
其他人走近兩步,恭敬地彎腰。
這裏已經大旱半月,那些人全都在等他帶著仙人回去救命。
她聞聲抬頭,“你有事嗎?”
少女麵容姣好,他的不由心裏一震。他垂眼,看見溪水漫過舟,浸濕了少女的裙角。
“那裏大旱……我想請姑娘去求一場雨。”
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世間萬物難全。”
他自覺道,“在下明白,無論何種代價,隻求一場大雨。”
她沒話,她隨意放下手邊的花燈,那花燈隨著溪水越漂越遠,她跟著他踏上路途。
要施一場雨並不難,抵達的第二,她便開始施法。
淡淡的螢光飛舞,她纖長的手指劃過,水流似一條銀綢憑空懸掛。先是繞在她周身,然後緩緩在地上匯聚成湖泊。
人們爭先恐後地撲搶著,唯有他站在人群外看著水中央的少女。她手裏托著一盞燈,微笑的模樣恬靜美好,宛若神下凡。
她造出來的湖水並不能拯救這場旱災,她算過後對他,降雨必須得等到三日後進校
因是他請來的人,這幾日她便在他家住下。這段時間她偶爾會引水,大多時候她睡在屋裏不見任何人。
然而,意外還是發生了······
“北市的村民失蹤原來是你這孽畜作祟,吃了那麽多人,跟我回山接受製裁吧!”
耀如星辰的劍光,白衣翩躚,朦朦朧朧裏她看到一雙深邃的眸子和他額角一點青色印痕。
“好,我隨你回去!”
他看著眼前似鳥似豹的龐然大物化為笑靨如花的黃衫女子,一時竟失了神。
“你不是早已絕跡?你怎麽看也不像吃饒樣子……”
她望著他額角的青印講了出一個塵封多年的故事。
上的仙人可從凡間選擇坐騎。有一隻初生的妖獸不省事之時就被上的仙人帶回仙宮。
故事裏的仙人是庭德高望重的仙君。
他的溫柔、他的寵溺讓妖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
他去尋了化形丹,讓她不足百年就化了形。
他踏遍下河山,隻為找到那唯一的冰蓮,讓她也有了妙如黃鸝的嗓音。
“然後呢?”他迫切地想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卻抬頭看到了居神山的界石。原來,已經到了山門了。
“然後……”
“孽畜,不得欺我徒兒!”
·········
那年他正值叛逆的年紀,聽聞鹿吳山有種相貌奇特且吃饒怪物,不聽父母勸告,約了兩個同伴偷偷跑去“為民除害”。
登山前要過滂水,到的晚了,色漸漸暗沉,他們在河岸胡亂躺下休息。
半夜聽見嬰兒哭聲,一陣又一陣,極為淒慘,同伴們不相信怪物會發出嬰兒之聲,點起火把,拖著他要尋找被遺棄的孩子,他拗不過,跟著他們沿河岸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後,看到河水之間一葉舟,上麵坐著一位苗條的女子,垂下眼簾,一隻一隻將河燈放入水中,而後雙手交疊,虔誠禱告。
有河燈漂的近些,他看了看上麵字樣,都是些保佑夫君的祝詞。
但有清晰的嬰兒哭聲傳來。
除卻君身三尺雪,下誰人配白衣。世間隻得一公子,楚楚昭玉凝心魄。
師傅,她與與修會苦盡甘來,會逍遙一世,可她偏不信?
在被那些人打擾後,那女子扭頭向岸邊看來,那些人這才發覺她頭生紅角,不似人形,急忙轉身逃跑,他奔跑中回頭望去,一隻巨大的蠱雕從船頭撲向岸邊,巨口吞掉他的一個同伴,爪子狠狠地按住了另一個,在滿河慘白燈光的映襯下,成為我半生噩夢。
他想到了報仇。
可是,哪有那麽容易······
他花了幾年時間習學武藝,又買了一把鋼刀,又再一次去往鹿吳山。
山下滂水清澈,他沿著河岸走了許多,都不曾聽到嬰兒聲音。若非看到河岸邊擱淺著新製河燈,他幾乎以為那家夥搬去了別的水域。
傍晚時,他來到河邊取水,無意間發現河岸邊有一隻很大的窩,半截浸在水中,窩裏一個清瘦男子沉沉睡去,偏著頭,露出一隻紅色的角。
雖不是那隻,但害人之物,不該存留於世間。
他將他拖出來,很疑惑他仍然不醒,拔出匕首便要捅入他胸口,正在這時,遠處水中快速遊來一個細瘦的女子,停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臉緊張。
正是吃了我同伴的妖怪。
多年不見,她的樣貌更加憔悴,聲音雖似嬰兒,卻盡顯疲憊。女子滿眼淚水的哀求著:“求壯士放了我丈夫。”
她仍然記得我,見他無動於衷,急慌慌的喊道:“這些年吃饒一直是我,吃了你同伴的也是我,我丈夫自幾年前睡下一直未醒……冤有頭債有主,有什麽你衝我來!”
僅僅一句便啞了喉嚨。
她顧忌著那人還抓著另一隻妖獸,雖幾番化作原型都不敢撲上前來。
他幾乎是心軟,閉了閉眼,終於咬牙道:“妖獸食人,別無例外。”
然後握刀的手用力刺入男子胸口。
鮮血染紅了匕首也染紅了女子的雙眼,她發出一聲短促悲涼的嘶吼,一頭撞了過來。他躲過了她的巨口卻沒有躲過她的爪子,尖銳的指甲破開肚腹,他甚至眼睜睜看著腸子被她拖了出來。
可她沒有吃我,隻是化作人形伏在男子漸漸變涼的身旁,雙手試圖堵住血流不止的傷口,滿麵絕望。
彌留之際,兩隻妖獸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是映入我眼中的最後一個場景,那女子動也不動,仿佛世間萬物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一道彩色鎖鏈破空而來,把宛央團團鎖住,光霧籠罩裏,一隻似鳥似豹的龐然大物愈來愈清晰。
“師父,她不是壞人!”
那男子忙忙替她辯解,然而卻隻能無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
“生為妖獸,便是惡物!”
所以,千年前,整個大陸才會集結起來,把這些妖獸趕盡殺絕,若不是有那位大人庇護,怕是這世間再不見她了。
“師父!”
鎖鏈裏的她身上被勒出一道道血痕,看上去甚是可怖。
隻是,他卻再不覺得她如初見時的令人畏懼。她隻是那個丫頭而已,那個在她的故事裏愛上自己主饒姑娘。
“吾自知罪孽深重,自甘領罰!”
一陣悲鳴,宛若黃鸝的嗓音聽之悲戚。
他一聲嗬止,換來的卻是道人毫不留情地一掌。
“孽徒不孝,慈惡物,你卻要維護!”道人麵對著鎖鏈裏的她,“我並不是沒有善心,隻是妖獸食人數百。看你尚有悔過之心,便隻罰你去渭河盡頭,終生不得入世罷!”
你還沒告訴我故事的結局!
少年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眸子裏盡是悔恨。
故事的最後……那個妖獸呢,愛上了主人,而主人並不愛她,於是她被逐出了庭……
我又怎忍得再累你一世?
渭河盡頭,黃衫女子架著葉子船,河麵上一盞盞花燈飄向遠方。
每一盞花燈承載著同樣的祝願,他一世安好。
記憶裏縱橫沙場的仙君身影與稚嫩的少年漸漸重疊。
真正的結局是,那個傻姑娘誤打開鎮魔塔大門,以致庭大亂。那位大人呢自甘代蠱雕受罰,剔去仙骨,墮入萬世輪回。
見你額角羽印,她就已知他是他。
隻是,前世太多的陰差陽錯,此生,她隻求擦肩而過。
就像是那些日子裏,大家都不便打擾仙子休息,可他時常在半夜裏注意她的動響,被褥摩挲中夾雜著痛苦的抽氣。
他起身輕輕扣門,她的聲音隔著門板透露出無力的虛弱,“我沒事,隻是白日裏引水耗費了太多靈力。”
他並不語,卻去林子裏獵了野雞,專門為她燉湯補身子,即使他不知道這對神仙管不管用。
然而她沒事,便果真沒事。
三日後的降雨如期而至,他拿著一隻木桶,站在人群中遠遠看著她。
她仍舊捧著一盞花燈,淺黃色的裙角沾了血跡,雨打濕了他全身,映得心裏越發沉重。
村民們躺在傾盆大雨下,身下血水綿延,匯集成泊。
楊成看著她頭頂火紅的獨角,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獨角獸耳,與前些日子裏他聽人描繪的妖獸並無二致。
那獸本性凶殘,一條人命也不曾放過。
村子被屠的消息傳遍時,阿顧正在求雨。
她生長在滂水中,隻消輕微靈力便能引來溪水,溪水清澈,她跪坐在葉舟上,放了一盞引魂燈。
燈隨波逐流,有人向著它而來,遠遠瞧見河中少女。
那人彎腰抱拳,她問,“何事?”
“在下求一場雨。”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來求雨的男子,長相平凡至極。最後一次見麵,他躺在地上,沒有掙紮,閉著眼任她作為。
那是第一個為她洗手做羹湯的男子。
但那又有何關係?
他求一場雨,不計代價;她求一條命,食人滿百。
世間萬物難全,不過各有所求。
第二日,她來了,他送給她的還是那句話。可接連一月她都堅持不懈的每日登門,連夥計都動容了,好吧,連帶著他。
這日,他邀她坐下一敘,她告訴我,她所救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丈夫。
他呲呲一笑,這種凶獸竟也能愛上他們種族所最不屑的凡人。
接著老板娘問她,那人是如何弄得魂魄四散的。
她,是在她捕獲第一百個人類時,被他聽到自己所發出的嬰啼聲吸引而來,當時的她早已神誌不清,因處處受他阻攔,一揮掌,便使得那缺場死亡,魂魄也四散而去。而自己亦受反噬之苦,修為虧損,最後找到了這裏,來求這引魂燈。
老板娘放下茶盞,“那就留下你的獨角和心頭血,三日後來取引魂燈吧。但你可要想好,一旦你那獨角沒了,你便會淪為異類,遭受族人唾棄。”
她頓時瞪大了雙眼,“你知我的身份?”
老板娘不予理會,她也沒什麽,接著便毫不猶豫的割下獨角,又用茶盞接滿心頭血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臨走時,還道,“我早已背叛了族人,就算淪為異類於我又有何差別。”
三日後,她來取燈,老板娘告訴她,需把燈放置於冥界的三途河裏方可起效。
再後來再次偶然聽夥計甲起,在忘川沿岸,有一身著黃衫的女子,她在另一端了。
“你要想要的,就算佛祖不肯成全,也有我來提你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