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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夢三生(四)

  夜裏不能寐時,尹錯弦總習慣披上外織去後山山亭,或觀山觀月,或鳴簫撫琴,適合獨處,也適合深思。


  塵埃落定後許多年,這個習慣仍在。今夜夜裏有明月,推了院門,獨自由寒室往後山。已深秋,山道旁的辟芷與宿莽已凋謝,生了層層疊疊的羅勒,鋪著涼月素白的光。後山不比白日,少了兔團跳動窸窣,清淨許多。


  兔群在入夜都會擠在一起入睡,一叢叢,一簇簇,在空山寂野裏,像是覆蓋在山坡的絨雪。想起多年前那個人,與自己了許多次來這裏看群兔,明明已經應允,每次卻交會匆匆,相互拜訪多年,陰差陽錯間,當真一次都沒空來過。


  那個人夙願未了,身逝後,這樁心願便由自己一直掛記。這麽多年過去,如今的兔子早已不是當初的群兔,無論是大,數量,都與當初大有不同。凝視山坡上的雪團微微沉思,又不禁想,若他今日仍在,與己同觀當下之景,會作何感慨呢。


  將一想,便又因自己的想法而輕笑起來,於是斂眸攏襟,繼續往山亭去了。


  女俠客身穿黑色的幹練勁裝,腰帶間的佩劍,象白色玉環在衣訣間搖晃。指弄布條將青絲盤起紮高成個馬尾,頭上戴著鬥笠,宛若少年郎。


  她騎在馬背上笑的張揚,也低身故意去惹得幾家姑娘麵紅耳赤,笑罵嬌嗔句風流公子。


  舉手投足亦滿是江湖兒女豪放爽快的作派,眼神轉瞥間便顯得極其鮮活靈動。


  我曉得,她多在乎正直為人。用她話來,世間偽君子甚多,我不敢自己當真君子者,但絕不行卑鄙奸佞事,與人同流合汙。


  提腕一勒韁繩利落下馬,拍去衣服塵土。挺直身板,大步走來,活脫一個恣意男兒的模樣。她大步徑直走來掌搭上我的肩膀拍了下,然後便是男子勾肩搭背的動作,開口露齒一笑:“來,陪哥哥去圍牆裏邊兒偷酒喝。”


  我聞言樂出聲來,接到人甩到懷中的空酒壺,勾唇笑了句:“好,定當相陪。”


  夜上幾點白星綴黑,蟾月明華踏上青階前,山間寺廟隱於周林遮掩,露重氤氳,安逸靜謐。


  盤腿坐屋頂瓦上,拍去封口泥土,掌指沿壇口而握,仰頭飲年前藏下的壇酒。喉中辣勁散開,擴眸中尚存點清明。


  秋風凜冽,院中人宿此苦於修禪求道多年,善問菩提坐下,心目清明胸有丘壑,決意不沾半點兒的紛塵。


  偏待光直落於身,才尋常賞光扯塊僧衣破布筆墨研磨書寫指點江河,不再折枝贈予,無花沾衣。


  從在寺廟中長大的和尚哪裏知道塵世之苦,大多跟著叨念幾句經文,手中木魚敲打,佛珠順指滑動便過去。


  嗔怒癡念怨情這生都參不透幾分,哪來的造化慧根,真辱門楣。


  “師兄啊。”


  困乏覺了無趣,便縱身躍下房簷。開口輕喚,語氣輕佻上揚,嘴角展笑,轉眼便滿是風流,深藏情愫眉目暗流。柔聲耐著性子哄著:


  “便跟我回去罷。”


  那人白袍如月,晚霞似楓,流光之景,撥雲開來。踏長階而歸,水榭其中霧氣氤氳,紅蓮點妝,檀香繞梁。是風動喚琴來,坐台撫九歌,錦鱗躍池上,唯有此時劍眉微舒,淡去平日迫人淩厲。挑琴弦,奏泠音,空水榭,無人聽。斜陽漸落,餘留寂寥。


  一曲終去,拂袖起身,收琴納中轉至房內,推門入,略機甲而過,點燈榻前挽袖平鋪白宣,執筆沾墨行雲流水,望而清明。複提榻旁未成機甲,將細修去,至皓月臨空,已有倦意,想來入夜,該放那人去休息了。


  緩步移書閣,先聞其聲。


  微光襯影二人,藍衣獅首帶,勁裝黑靴,雙手交握。唇齒微張似言,卻將目光撤開,鳳眸高挑,其中霜雪連綿,又像極了心灰意冷,似若冰霜。片刻振袖踏出,冷聲道。


  “悄悄的怎麽樣?”


  “你們好大的膽子。”


  見其二人驚慌失措鬆了手,未待罔千年言便互相開脫,瞳仁驟縮,似有洪水猛獸來襲,同仇敵愾。心上一振,竟是上了怒意,眉間緊皺,將寬袖振之,道不清為何生氣。


  “真是同門情深,令人動容,如此看來,這屋子裏倒隻有我一個是惡人了。”


  他們視他為,洪水猛獸。


  南屏幽穀梅盛花透香,不起眼的茅屋窄榻上那個人躺在上麵,自己靜坐在旁,握住那漸冰冷的手,十指交扣,另探指輕撫人眉眼。梅花瓣透窗飄入,恍惚又憶初時與君見。


  往昔那日。烈日懸空刺目,熱光盡落長老之身,吵雜聲響起在死生之癲通塔處。


  自己卻早早於繁花樹下遮陽,自顧查弄所造玄鐵指甲套收縮,無心於旁人所言之事,鳳目僅染認真神色,風拂殘瓣飄落肩頭,景靜似畫,自同吵雜分界。偶然聽言也置之不理。


  不知何時周圍皆靜,自己亦想畢改良之法,眼簾半掀頗含不耐欲出聲詢問之際,入目少年燦笑,目光好奇泛有純真。注意這般無理之距,自己下意識退步,猝不及防竟撞上樹幹,鳳目中的驚訝慌亂未來得及掩飾,薄唇啟厲聲一言。


  “幹什麽你?”


  “仙君仙君,我都看你好久了,你怎麽都不理理我?”


  就這般開頭,孤靜一饒世界,花紛落際,闖入了這麽一無理少年。


  自己亦是深記了兩世,愛了兩世。


  風止,指捏去人發間梅瓣,掌心貼人臉頰,很冰,自欺欺人他還尚在世,不過熟睡,粥置一旁木桌隔水保溫,信人總會醒來喝。


  如此許久,本該習慣的靜也變的不適,傾身予人額間輕落一吻,逐與緊閉雙眸之人額相抵,手中不斷輸送靈力以保其身不腐,鳳目漸濕潤一片,晶瑩淚珠劃過臉頰順落於他衣襟。自己合眸音顫,終隻道出與昔日少年相像之言。


  “你理理我…”


  何以涉世不淺,何以當緣卻滅。


  曾執筆書課夜深,遞去許多恩仇長跪堂前,本是不羈少年遊俠,許遊地載酒撐船。縱使先生言之鑿鑿寄情書頁,卻不相快馬過橋那般實在。自呱呱落地牙牙學語父親待我不薄。每每撞進人膝側,總能攬我入懷,掌心寬大溫暖拍上後背似福至心靈。


  日推躍進往事不曾昨夕,若要為一宗之主便要孤身挑動那卷蓮旗“你何時還要我反複叨念,你可有托起江家的模樣。”母親言如是責我頑皮心切,自那刻起他百般拘謹,不應玩鬧,晨起念課,午後練劍。


  “你要比別人更努力才行,因為你是江家的未來,你不夠強,就護不住這個家。”


  那日他卷起護腕,母親為我整整衣領俯首輕聲叮囑。她輕撫他發旋,言語親和,他並未抬頭,錯過母親眼中憐惜的溫意


  “已經是個少年了。”


  屍體腥臭伴隨火燎的煙灰托著我靠在一塊石壁邊,那兩具模糊的身影迎著晚風對座,血汙浸染他們半個身子,衣冠從未見過的狼狽。蓮旗自高台墜落拂過烈焰從眼中飄落在地任人踐踏。回憶此生從不曾見爹娘為何人折腰。


  “父親,為何把那東西擺那麽高,若是被風折斷了該如何。”


  “那就換根旗身,可旗幟隻能立在最高處。”


  昔日亭台江楓漁火,伴月而歸,朝出賦歌。眺湖麵蓮河攜山霧朦朧遠山。


  炎焰傾覆,幾朝山河清明皆付之一炬,耳畔漁曲總哼喏,縱使地無盡,莫忘歸家……歸家。


  撥開稚茂蓮蓬一側,微折彎斷抱入懷中,順橋頭而下,仆婢作揖。一江邊洗衣女應作而眺。


  “二公子往哪磕裏去澀—?”


  “棧頭!”


  懷中一大捧由卷至合微微枯揉了荷尖,漁船由遠及近自瞳眸中放大,逐步占滿眼眶。奔下一側台階,盡任了船槳揚起水珠濺落臉頰。艙簾掀開一旁,玄衣少年跨上台階喜形於色。


  你在等我嗎?”


  “自然不是!是別人讓我做事情的,。怕你今睡昏了頭不記得回來,否則我才不來。”


  少年舒展開頭隨即皺起,正欲開口辯駁。視線落上懷中蓮子,眼疾抬手便抽過懷中一卷蓬頭剝開幾粒一股塞進嘴裏,輕舔唇麵。意猶未盡,見狀遂跳上一側台階。怒道

  “還饞眼看,又不是摘給你吃的!”


  “摘了這麽多,也不差那幾粒。”


  校場。竟空無一人,迷惑間。正堂木門爆出一聲驚響,即刻一人手高舉花頭紙鳶,身後跟著一眾弟子緊跟哄搶花頭鳶跳下台階繞著校場避開蓮湖,一眾當即正麵迎上。


  “他們再鬧什麽呢,我看不真牽”


  領頭那弟子迎上來,捉過紙鳶遞上來嬉笑

  “大師兄!生辰快樂。這鴛子是我們一齊做的,給。”


  垂眸盯著那紙鳶片刻,隻見身旁人熟練的翻過紙鳶,打開暗夾,掏出一本油頁冊。捏手中掂量片刻,笑著揚起拳頭揮舞


  “好啊,你們這群子犯的什麽混賬!”


  “大師兄,咱們去假山那看,師娘今日不在!”


  眾師兄弟歡呼著朝前奔躍,身旁人應聲將紙鳶夾進懷裏,掩著油冊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拉住自己護腕。


  “走啊”


  “你真要跟他們一起看那種東西。”


  “我不看,把他們拖到山裏頭挨個揍一頓。”


  聞言輕聲低嗤,任了他拖拽,忽鼻翼微顫,醞釀咀嚼口中言語,盯著他懷裏做工精致紙鳶出神


  正堂中央,家具擺設如舊,赴宴之人卻不歸而別。


  擱筆,側首低揉眉心一角,脈絡刺痛之意引得戾色上湧,闔眸彎肘撐著案台,眼中卻仍然浮現遝遝卷宗。滴墨狼毫……


  那夢並不清明,卻無比綿長。似有不盡話語梗在喉口蓄勢待發。清醒時,是一仆婢正撥燭引火,聽得案上動作,忙弓腰作揖,未待開口便端著蠟台奔出內室。腳步跨出台階遂遲疑了片刻,才走遠。


  “出來,鬼鬼祟祟的躲在門後做甚。”


  門後人聞言,不作偽裝跨進內室,輕輕掩著衣袖,這般冷穿著中衣便站在屋外受凍,正要起身發作,才察覺衣物自肩處滑落緩緩滑塌。眉頭抽了幾道,抬眸看人。


  “料你也是不想看見我,本是想披個外套便回去,誰知被你叫住了。”


  燭影搖曳,半投過臉龐往日陰鷙臉龐竟被那蠟黃襯的有些羸弱。頓聲片刻,卷開卷宗堆上一旁。一時無言。不知如何回應


  “你那好像還暖和些,門口太冷了……我靠過來一點。”


  斂了眉尖,收掉一旁墨台,抿唇托起身後外衣斜你人一眼,不置可否。那人一言不發靠過來坐著他邊靠桌案近了幾分。瞥一眼他指節凍的早已發青。這廝,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指節發緊,抓過外衣丟進人懷裏,目不斜視。


  “還有什麽事。”


  “晚上,有點沒吃飽。”


  抬眸瞥他一眼,還未發話。卻以起身裹緊外袍兀自開口“不用你親自叫我,我自己會滾。”舉筆始終不定,思緒不定確硬坐了半晌,躊躇許久終是駐足門外,隔窗仍有燈火。


  去掉那枚戒指,握進掌心。緩步跨進廚房……


  “剛才那幾顆蓮子好吃嗎。”


  “唔……有點兒酸了。”


  他笑而不語,看向遠方。


  兒時起便一直如此,循著長廊裏的燭香便能引到那兒,指源為引。


  追溯年少,難得一夜未到更便醒,起身下榻,推門迎得卻是一片謐暗。過廊聞一香循風而來繞身不散,何來此香,煞然熏神。


  矮身步過書房,蠟黃燭光柔散閱宗那人身上,憶起。爹娘便再未同刻歇下,夜深燈燭未滅。穿長廊,枝卷打蔫。寒意席身,悄行至廊頭,香散。


  諸門闔,便斷其源。心中悵失推一虛掩祠門,緩步取一蒲團。興意正散,欲離,忽一人推門,驚奇想視。手捧幾撮散香。


  連忙起身恭敬。卻見父並未如往時嚴苛。信步駐上幾片散香,取一蠟點燃。


  “色尚早,你一早往祠堂來做甚?”


  未待開口,父親轉身凝望片刻,笑意緩落,催促己早些離開。回眸望牌位。


  “這,這就走了。趕去演武場早些功課。”


  他未答,香燃循風而出絲縷浸入膚鄭當離。卻見他散下一旁障目。與已同行,風過,門板微微朝後碰上後牆,欲伸手合門,一有力手掌輕輕握上手腕。父親卻凝神輕咧唇角。


  “祠堂的門以後不必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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