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再次重逢的世界(六)
“畫好了,小姐請過目。”少年放下了手中的畫筆,看著眼前的女孩微微一笑。
與畫中一模一樣的女孩站起身來,看著畫中巧笑倩兮的自己,卻搖了搖頭,“畫的不對。”
“哪裏不對?”
“眼睛。”
“姑娘能否告知為何?”
“下次畫好了再說吧。”女孩看了少年一眼,卻不拿畫,隻留下一兩銀子便離開了。
少年是一個畫師,雖是窮苦出身,畫工卻十分了得,草木山河魚蟲鳥獸自是不在話下,最為出眾的便是少年筆下的人物,一雙眼睛便能透出萬語千言,如與真人對視一般。
不過少年所在的小城畢竟是偏僻所在,能靜心欣賞少年畫作的人本就不多,更別說花錢買畫了。所以少年偶爾微薄的收入隻能顧上顏料的消耗,連吃頓飽飯都要靠額外的體力勞動。
原本如此,倒也還過得去,但是最近,情況卻發生了變化。
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富家小姐要求少年為她畫像,但畫了好幾次女孩都不滿意,不滿意的地方還恰恰是少年最為擅長的眼睛。
不過好在,女孩即便並不滿意,依舊會給出銀兩當做酬勞,然後過了半月又會再來。
雖說相遇的過程略有些驚奇,但一來二去,兩人也算熟悉了起來。
畫畫之餘,女孩的話語漸漸也多了些,會與少年聊些畫畫的瑣事,抑或半月來經曆的有趣。但唯獨,在眼睛的事情上,閉口不提。
偶爾女孩過來,還會帶兩個糖人分給少年。時間一久,二人像是無話不談的好友,但又像始終隔著什麽。
在二人第十三次見麵的時候,少年吐露出了想去京城參賽的念頭。
“京城?”
“是啊,往日裏不敢作想,如今,略微攢下些銀子,便想去京城闖上一闖。”
“可你去了京城,若是一舉成名,誰來給我畫像?”
“我若是成名,也定不會忘了姑娘。”
女孩看了他一眼,眼眉微斂,喃喃道:“不會忘麽……”
少年前往京城的那天,並沒有見到女孩。他坐在馬車之上不知為何顯得有些落寞。
待馬車走遠,一旁的牆角才走出兩個人來。
“小姐,你明明都來了,為何不肯見他一麵?”
女孩歎了口氣,“他為我畫了那麽多幅畫,卻依舊未能想起我來,又何必強求呢?那些銀兩,便是當做……報恩吧。”
隻是,女孩雖然這麽說著,神色裏卻有種掩不去的失落。
你畫旁人,眼中可見萬物流轉,為什麽你畫我時,卻偏偏畫不出我眼中的你呢。此間一別,該是再也不會見了吧。
兩年後,京城之中。
一名年輕的畫師突然聲名鵲起,連皇帝都盛讚其畫工,一時間少年畫師之名傳遍九州。
苦寒出身,數年磨礪,一朝登臨天子堂。此番佳話自然是勾動了無數姑娘小姐的芳心,上門求畫甚至是提親的京城大戶,絡繹不絕。
自然,這消息也傳到了某處門廊之間。
當丫鬟報來消息之時,女孩正看著一副粗糙的炭筆畫,上麵依稀是女孩小時候的模樣。
“小姐,你怎麽還看這個呀,那人該是成名了,聽說京城的小姐們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了。就是不知如今他還記不記得小姐你這個真心助他之人。”
“是麽?”女孩沒有過多的反應,她小心的收起那張炭筆畫,輕聲道,“成名了便好,便好。”
女孩口中說著“便好”,卻不知道自己當初喜歡上這麽一個人,是否真的是好。隻能搖了搖頭。
這天,女孩正在門前看書,突然一個女童跑了過來,塞給她一件東西。
女孩疑惑著打開,卻是一幅畫。
畫中之人正是女孩自己,鳳冠霞帔,精美異常,尤其是一雙眼睛,似有十裏春風飄搖不散。
女孩愣住了,忙喊那女童,“這東西,是誰給你的?!”但女童仍是漸漸跑遠了。
“是我給她的。”
女孩猛然抬頭,發現當初的少年就站在不遠處。
“你?你……怎麽來了?”
“來娶你啊?”
“啊?”
“我來履行約定啊。”少年笑了笑,“你以為我一直都沒認出你嗎?初一動筆,我便知道是你了。隻是,若未成名,又怎麽敢與你相認呢。”
女孩沉默了半晌,終是沒有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我以為,我以為……”
少年輕輕抱了抱女孩,“別哭了,我給你畫個畫兒好不好?”
十年前。
“畫畫?就你?你畫個屁!”
立誌學畫的小男孩當街被惡霸砸爛了攢了好幾年錢才買下的畫畫工具。那是作為孤兒的他全部的希望。
但當他看到不遠處的小女孩被惡霸踹到在地搶走了手裏的糖人時,小男孩抹了抹眼淚,跑到了小女孩身邊,他強撐起微笑,用殘破的炭筆在紙上塗抹起來。“別哭了,我給你畫個畫兒好不好?”
“你看你看,像不像你。”小男孩將紙張送到小女孩眼前,“你看你笑起來多好看。”
不知道哄了多久,小女孩才止住了哭泣,她拿著那張粗糙的畫像,奶聲奶氣的說道:“你一定會成為畫家的。”
“是嗎?”那一刻,小男孩看著小女孩,刻意忽略了自己幾乎不可能再負擔起畫畫的現實,笑著伸出了小拇指,“那拉勾,等我成名了,我就回來娶你的。”
短打
天涼,星河似水,影入河中微漾。這倒是個極為年輕的人,不過二十三四的光景。一張臉倒著實出色,隻可惜自耳髯經跨臉頰一道長痕蜿蜒至唇邊生生添了七分猙獰。
夜色未央,軟帳紅綃,玉蟲飄搖。漠北風大,天上有鷹鳩沒日沒夜地飛。卷著黃沙的黑風帶著寒意,生生吹進心裏。人心不古,說什麽細水長流當真是這世上最好的笑話。隻可惜是他當時傻極,竟給信了。更傻的大抵就是,這一信就是一輩子。
咬牙咽下咽喉間瘀血,靜看河水,興許是因為這兒多了人殉葬離別,泛著不正經的紫黑。一想到死了之後要在這地方待上百年直至屍骨化為灰土不禁有些惡心。
還沒等他給自己做完心裏建設就聽一陣沙啞低沉的男聲響起,不想也知,春宵,何等風光。
沒轉身招呼,不想那人倒是自個兒走來了。
“你又做什麽幺蛾子?大半夜的不睡覺跑這吹冷風你真當自己鐵打的不成。”說著就伸手要拉人回去。卻意外被景蕭毫不留情地拍開,臉色不禁拉下幾分。
“我是太給你臉了是不是!景文齡你…”
“閉嘴。”
“……”
顧城愣了一瞬,俄延半晌憤怒接踵而來。他景蕭算是個什麽玩意?要不是被他撿回來他這輩子也就是個狼拉狗啃的命,指不定十八年前死在哪個邊邊角角能有今日風光?!現如今還敢出言頂撞真真是翅膀硬了。
“你別忘了當初是誰救的你!”
“你救的,景某不敢忘。”
說著,景蕭脫了外衫露出一片後背。劍傷鞭痕交錯,幾乎沒一塊好肉。甚至還有幾處血淋淋往下滲著膿血。
“當年救我一命。戰場上刀劍無眼我為救你衝鋒陷陣受了八劍而後被主將言指目無王法囂張跋扈視軍法於不顧。挨了一百殺威鞭。”
說完,景蕭指了指臉上的劃痕。
“這個,更不必說,顧將軍的美人當真是齒指銳利,把我當了情敵夜半三更舉了匕首來劃爛我這張狐媚子臉。”
“隻是她何必呢。你我不過是上了個床,何須如此嫉妒。”說完,整好身上衣衫。仍盯了眼前河畔出神發呆。
媽的,不想死在這。但這狗男人真tm惡心。
沒等他想完,就被一雙手強硬拉扯去,好巧不巧摁在他還未痊愈的肩上,登時疼得一聲悶哼。抬眼便見那斯文敗類白著一張臉麵目陰冷說些什麽。
除夕夜守歲,月色溫柔。一燈如豆,朦朧昏黃拉長剪影。端一碗醒酒湯,扶他後背一匙一匙喂下。水漏滴盡,年歲交替。煙火削風衝天,響徹雲霄,驚動玉宇瓊樓。又恐驚醒夢中人。光斑遊蕩白壁,轟然映徹半邊天。照亮酐睡少年眉目,借焰光窺探勾勒他未脫稚氣五官,刀裁長鬢墨畫眉,鴉睫輕顫投下一片陰影。
守坐榻邊替他掖掖被角。憶起他醉時夢囈呢喃“晚寧“心情複雜。念頭初露水麵驚起漣漪,難道墨燃心裏其實還留有一點……不!怎麽可能,他心中隻有溫柔師哥師明淨,為之親自下廚煮麵,偷偷替他完成委派,摘心柳幻境更是坦言:師昧,我喜歡你。
經年苦澀未待咽下,他已被炸空煙花吵醒。醉酒後易頭痛,未待俯身相扶,他已坐起緩揉額角。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流星如雨。爆竹聲中,喧囂包裹尷尬的岑寂。心底渴望是魚刺哽喉,掌心盜汗手指攥緊衣袖。垂死掙紮探指入嗓決意取魚骨,似破釜沉舟的賭徒賭上全部家當,孤注一擲,不經意齒臼擠出一句。
“去看焰火麽?”
“師昧呢?”
隻三字就將尷尬與酸澀混雜,強硬灌入我口。果然如此,他一心隻向明月,冷漠惡劣如我,即便用盡全身勇氣也留不住他去看一瞬煙火。早知便不說了,丟盡了臉麵。沉默戴好麵具,佯裝毫不在意,匆匆起身落荒而逃,行到門口終是忍不住側首再看他一眼:
“都是要守歲的,他應該還沒睡,你去找他吧。
提靴快步逃回紅蓮水榭,海棠花開稠麗風,流,香風彌漫。倚樹坐下揚頷尖仰望星空。璨璨煙花升空,如花綻放,竟讓星辰失色。遠離歡顏笑語,除夕之夜抱清冷。萬籟中獨享孤寂,溫火外獨禦寒流。風寒凜冽吹起心中積雪,攏緊鬥篷,一如孤狼回巢穴獨自舔舐傷口。疲憊闔眸,心口積石沉重,更有窒息。習慣就好,我本不該奢求。良久,感知結界異動。心中微起波瀾,希望渺茫,實在不敢。不敢睜眼恐驚夢,直到聽到少年熟悉步伐,呼吸微喘急促。
“師尊,我明天就走了,要很久才能回來。我想著其實今晚也沒有什麽事,明天又要早起,師昧他應該已經睡了,不會在守歲的。所以你如果還願意,我…”
施舍。憐憫。
睜眼抬眸,星漢燦爛,點點銀霜墜落消散。向來高傲,不屑施舍。許是梨花白飲得多,醺醉迷了心竅。
“既然來了,就坐吧。我與你同看。”
心不在此,也不敢瞟他一眼。仰首觀望,仍是寡淡。嘴邊銜倔句“這煙花年年都放有什麽好看的。”隨時預備著搪塞,袖中指蜷暴露緊張。火樹銀花不夜天,萬頃江流奔湧。少年昏困倚樹眠,解我狐裘輕披肩,涼夜為禦寒。煙火轟天震耳,遮我齒隙輕言。
負手立於終南山巔,但覺夜露沾襟,長風凜冽,耳聞萬壑鬆濤聲振林木,又有高山清泉,流水淙淙,清越滌心,濯盡凡塵。遙望天地蒼茫,蟾光漸隱,雲海翻湧,星河浮沉,不知層層雲霧後,是玉清仙境,抑或是世道滄桑?
日月運行,四時輪迭,星移鬥轉,雲卷雲舒,花開花落……是大道無情、天道無常。
天道無常嗬……倘或伏羲尚在洪荒宇宙間,睜眼見這混沌乾坤,卜筮爻辭,又當何如?一擬太極,一畫開天,太乙初分之際,可曾想過魍魎橫出,又將這玄黃攪了個天翻地覆?
山風轉急,一輪殘月飄搖,風中明滅,欲墜未墜。眉峰緊蹙,指掌按上劍柄輕輕摩挲,指尖微涼。雙目輕合,澄神清心,傾耳以聆聽大化千音。
至今仍是時常緘默沉思,若我誅盡世間魍魎,天下可會恢複太平?執劍之人,是否當太上忘情,借手中三尺青鋒,以身證道,履塵囂,踏玉虛,斬長風,窺天機,蕩盡八荒層雲陰翳?
無名之樸,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和其光、同其塵,姑且不提,世間災禍不平,未得以濟世安民,遑論悟道參玄?心在方物外,何處有塵雜?
心中忽似頓悟,再睜眼時,東方天之既白,一輪金烏曜曜,迸出千萬道金光,燃盡漫天星霜,殘夜將傾。不知何處人煙傳來杳杳一聲雞啼,天幕拂曉。
清風掠袂,袖卷流雲,提氣輕身,飄然而去。遠遠望見已有弟子晨起課業,特意辟了荒徑下山去。教中事務早已交代完畢,人才輩出,以他們兼之天罡北鬥七星,定能穩坐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