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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魂歸故裏(七)

  夜裏濕氣重,草間凝的露珠抖落在靴上,洇開的水漬像是在春日裏飛的桃花瓣,濃濃地在靴麵上畫了一筆。如此複行幾步,靴內也像是浸了水,腳尖漸漸冰涼,直到再無知覺。


  北蠻的草原很是遼闊,見不著樹,不似酈城。


  而今的酈城,想必也有了一番春色。幼時總被頭頭帶去酈水邊,那兒有一處集市,頭頭便領著我往橋頭一坐,他說,貓貓,快哭,哭好了能討到包子錢!


  我哭了小半輩子,也盼了小半輩子的包子,那種麵皮都冒著油光的包子,掰開的包子流出汁液,像是夕陽下的酈水,金燦燦暖洋洋,我小口嘬著這玉液般的油水,沾了灰的嘴角便在白麵皮上留下一個烏黑的印子。


  但早已回不去了。從六歲那年被程老爺撿去當陪讀,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小少爺帶我見了隔壁阿奶家的大黃狗,他撿了石子打它,狗便吠得好凶,我們倆被嚇得躲在樹上不敢下來,在樹上數了一晚上星星。他教我認北鬥星,他說,最亮的那幾顆,一定是北鬥星。


  夜深露重,春風微寒。


  我的手已經凍得再感覺不到那兩壺酒的重量,但所幸今晚的月亮尤其亮,我才沒有在這坑窪的草原上栽跟頭。


  行到目的地,東方既白。


  將軍的塚上生了雜草。當時下葬得草率,連座碑也沒來得及立個體麵的,隻往地裏插了塊木板,草草寫了句“驃騎大將軍之墓”。木板上的字被經年的風雨侵蝕得模糊了,我撫上去,隱隱能摸到紮人的木刺。


  細看才發覺,我的手已經發皺生斑——明明才四十多的年紀。


  提酒掀蓋,酒香氤氳而出,一壺敬天地,一壺敬你。除了天地與你,心中再放不下其他。


  仰首觀天,尚存幾顆星若隱若現,像是風中殘燭,不多時也暗下去了。


  那是北鬥星罷。


  烏山雲霧間重巒疊嶂,遮光閉天層層陰雲席卷而來,順勢傾灑驟雨,雷鳴轟響乍破天際,時偶電閃驚現如盤根交錯的荊棘穿透雲層刺破黎明。漆黑樹林似詭異魅影與屈身匍匐土地裏的花草同在風雨中搖曳,脆弱的枝葉無法抵擋風暴的摧殘,便被強行折斷與樹幹枝脈分離隨風而逝,驚雷驟雨不歇,像即將要吞噬萬物的深淵,伸出肮髒的手臂拽走任何富有生命力的生物。黑夜不斷蔓延間,遂突現白影飄蕩懸浮終落於枝頭,如同踏月千裏似追風捕影的白鶴,抬眼眺望碧海遠山,眉眼間盡是溫潤卻始終帶有不易察覺的清冷與疏離。滂沱細雨窸窸窣窣的拍打頭頂懸戴的草帽,雨滴從不間斷的自帽簷滴落,順在額前兩鬢的發縷依著風向在眼前淩亂飄動,抬手指腹撚在帽簷處壓低遮擋浮現在眼底那抹意味不明的寒光。單腿蓄力自高空躍起淩然如白鶴展翅般掠過這片被摧殘搖曳的樹林,周身於內力驅動輕功似離弦的利箭劃破長空在烏雲盤旋的山頂落腳,再而抬眼睥睨俯瞰山地。衣衫早已被驟雨浸濕,發鬢濕潤黏在頰側,索性摘掉草帽任由風雨猛烈侵襲。孤帆葉舟漂泊在浪花翻湧的海平麵,恰時自烏雲密布的天空現自由翱翔的白鶴,羽翼皎潔如懸掛在夜空的明月光,即使驟雨不斷侵濕它的身體。將振動的翅膀收回身側,斂去狠戾呈現出溫潤如玉的模樣,兼並著風雨同舟共渡前方之險阻。


  仙鶴唳,玉芝生,日觀雲深萬仞青。


  燭光閃爍搖曳,把伏在桌麵上人的影子拉的忽長忽短。


  趴了一會兒,又坐起來,把桌上的小酒壇子舉起來又往嘴裏灌去。平常酒量不算差,也不酗酒,但今日不知怎麽了,卻是莫名的想喝醉。


  這一壇子酒已經是第六壇了,縱使酒量不差,現在也有些暈暈乎乎的了。


  醉眼朦朧之間,忽然想起了曾在邊關的時光,想起了刀光劍影,想起了馳騁沙場。熱血上湧,伸手拔出靠在桌邊的長刀,長刀錚鳴。


  撫上雪白的刀鋒,刀鋒上映出了那雙淺琉璃色的雙眼。


  胸中激昂澎湃,猛地站起來隨心舞劍,不追求招式,不追求華麗,刀刀狠厲,殺氣四溢。這一瞬,竟是像回到了沙場之上,那個持劍傲然挺立,人擋殺人的勇士。


  舞完以後,又想起自己不過一個暗衛,頓時心中愁苦難平,將刀往地上一扔,入磚三分。拿起桌上的酒壇一頓猛灌,隨後倚牆而坐,閉上了雙眼,沉沉的睡了過去。


  肆意的笑著拿起放置在暗角都已經落了好多灰的木棍子,眼裏的嘲笑張狂以及病態根本擋也擋不住。嘴角揚起的弧度正好,一個標準的邪笑,稚嫩的臉龐瘦的下巴尖尖,嘴唇是因為常缺水而不紅潤,麵色更是營養不良白的不像話。那麽個病殃殃的狀態,拿起木棍麵對眼前這群所謂的上流社會的子女,表現出來的隻有滿滿的張狂肆意。


  “琴棋書畫?”


  感覺很好笑似的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握著木棍的手不由得緊了幾分。身上穿著的是縫縫補補好幾回的衣服,打著赤腳也不怕踩到地上的碎渣子。踩到了也無所謂,不就是幾天不能到處野了唄。


  這幅樣子,怎麽能跟琴棋書畫沾上一點兒邊。上流社會的孩子,就是矯情的不像話。要是矯情也就算了,嘴巴還不老實。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們,這一片的小流氓是誰呢?嗯?哥哥們?”


  說完身子向前傾咧嘴笑了笑,半眯著眼睛變了個調子吹了個口哨。


  “對不起呀我忘了,哥哥們是上流社會的人,怎麽知道的了這種東西呢?二丫妹妹教教你們好不好?”


  不等這群被嚇著的孩童反應過來就是麵不改色的敲了一棍子下去給中間那個孩童的頭部。然後看了看這木棍沒有什麽異常,低聲自喃著質量還不錯,不愧是陳年老木棍。不等那群孩童求饒與中間那個孩童的慘叫聲,就又是一棍子下去。


  “哥哥們,我比你們小呀,別這樣吧,這哪兒疼了。你們罵那個戲台子上的小哥哥的時候……”


  木棍不等人,接著往另一個人身上又敲又打了好幾下。


  “我也可心疼了呀!”


  看著這群人這副模樣,也懶得再計較,要是這群人的爹娘找來,耍無賴就是了,頂多就是被打幾下,再了不得,就殘廢一陣子唄。


  把棍子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悠然自得打了個哈欠,眉眼依然帶笑,是屬於小丫頭片子的那種嬌俏。


  “我可沒爹娘,費什麽大勁兒學那門子琴棋書畫……我可就愛去聽戲了,擾了我聽戲都興致,我就也得讓你不好過。”


  “我就是小流氓唄。好不到哪兒去,臉又不代表我自個兒。”


  說完走到他們跟前,蹲下,拽著中間那個孩童的頭發,湊近與他鼻尖對鼻尖,笑的十分囂張。


  “看到了?”


  “你說我憑什麽得跟著你爹走,去學那些琴棋書畫呢?我偏要去戲台聽那小哥哥唱詞。你們說他下九流?嗤。”


  “我也是,我不僅下九流,我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流氓。死這條心吧。大少爺。”


  “師父你個缺德的,為了成仙連徒弟都不要了?!”兩手叉腰,一臉怒氣衝衝的小道士對著眼前有些邋遢的老人發著火,老人隻是撫著長須,淡淡笑道“臭小子,你自己天賦不行成不了仙,還怪我咯?”


  就這一句話時間,天上已經結出了陣陣祥雲,雷聲滾滾,有成仙雷劫之兆,心裏一緊,他在的時間不多了,嘴上還是不留德,“厚德載物呢?師恩呢?誒你個缺德老頭”,就在此時,雷劫已經降下,師父修為精深,不擔心渡不過去,可是即將到來的離別,才是最大的劫數。


  雷劫聲停了,霞光彩橋已經形成,走上去,便是仙界,位列仙班,前緣皆是煙消火滅。


  他的步伐有些沉重,一步一步像是在走奈何橋的不歸路,他沒回頭,他在徒弟麵前保持了一世的缺德形象,不想因為這眼淚把離別搞成悲傷的,他希望在最後陪伴的時刻,還能“缺德”些,老淚縱橫。


  繃不住了,再也繃不住了,緊咬著牙關,尚且稚嫩的臉上帶著不舍,帶著堅定,動作緩慢,沉重,兩手一扶衣擺,雙膝緩緩放下,就這麽跪在了橋前,一世的吊兒郎當,化為烏有,雙手放於地上,彎腰,頭著地,聲音斷斷續續夾雜哽咽,顫抖的身體,像是沒有修煉的凡人一樣不穩,“徒兒.……徒兒叩謝師恩!”盡在不言。


  師父身子頓了頓,沒有回頭,聲音像是剛剛拜師那時,隻是多了些悲傷和停頓,“免禮,起來罷。”閉口後似乎還有些不甘,“照顧好自己,晚上蓋好被子,修煉別落下了,為師.……在仙界等你。”仰頭,淚下,點在霞光橋上,像是玻璃珠,閃著光。


  很多事都沒有看到,沒有看到晚上師父細心幫自己蓋好被子,他拜師時還很小,師父硬生生抓了個凶猛的妖獸,用她孩子威脅著擠奶,還差點被抓傷,沒看到他熬夜連畫符時,師父就在窗後細細看著,總結著錯誤,當時以為師父在睡覺來著。


  有時夢中得見故地煙波霧雨、浩浩湯湯青山色,水囊裏的泥湯好像也咂出過一抹茶香。


  百裏蒙塵銀甲似陰雲重,壓催旗鋒。長夜未央,將寅天明。軍帳中黃燈如豆,燭影撲朔映落在黃紙中央,娟娟墨繡從洛陽起筆,一路寫過忻口、勾注..家書難存,隻得裁下署名邊角藏回懷中,於夜中微芒星火同夢,相思聊慰。幹糙指腹血汙未拭,躇佇間,錯按下半個暗紅掌印。


  風止,靜似古刹,落雪餘音。


  揣紙入懷顧不得搓揉褶皺,提玉龍出營,正是罡風大作、狄聲四伏,登馬拽握轡嚼,調撥馬頭,肝膽豪情萬千,銀槍一杆、親兵一列颯踏迎敵。


  踢踏馬聲震碎曠野緘默,雄庫魯鐵爪比刀鋒,尖利叫聲撂明一方天雲,刺隨月光抓下敵寇馬上先行官。雙腿夾鞍疾趨飛沙走石,一身明光銀甲似電,槍刺勢磅礴,蛟突刃光突閃,斬飛首級。


  “安敢犯我!”


  眸光張狂,意氣風發,一聲酣暢笑,匯去蒼天上弓蘭嘀瀝瀝長嘶,槍尖淌血衝入敵陣步步驚雷,橫杆生風斬呼延,正一敵槍來刺,撥調馬頭力出腰,借勢壓頂槍尖直插身後圍兵麵門,迅如罡風嘯過三十三重黑山。


  銀槍已脫手,一腔少年俠氣打馬去陣,騰身抽劍遊龍狷劣,落入異域番言群中,驟掃二人。好似憨狂卻趁起勢眼掃四合,覽廝殺周景——刀光劍影。


  西龍頭,北八起沙……不妙!有伏。


  砍去扯一片帶血胡衣拋去空中,二指蜷作勾抵唇噓哨,叫迎麵砍來的大刀劈個趔趄,抬腿強橫揣他腹去,氣息不平刹提聲呼她一令:

  “弓蘭!好家夥,速回大營!”


  天裏撲來個影,抓了那殘布,白星披月似的畫銀勾一刃,逆鋒紮入蝗群流矢。


  此一戰背水,浩氣貫身,雙陣已亂,肩上掛彩,血正淌得燙人,從死人手裏奪刀去戰。


  不知何方衝出的驚馬長嘶震耳,馬蹄踏翻篝火餘燼,狠眥目疾側去躲馬足高踏,猛腰上一寒,牙縫裏擠出罵聲,勾臂猛刺身後——稔熟刺穿血肉,咳一口血斂目去瞰,雙刃寒劍裹挾寒霜連著泥雪捅進腹中,踉蹌幾連,眼前滔天因果煮沸,卻作兒時老道浮塵掃袖、一語判乾坤:


  “雙雙陰四柱,陰陽氣歸無……”


  痛灌心肺不知身處何處,人間晦澀、黃泉奈何,唯右掌似有英魂纏覆,緊握刀柄,金石刀戈聲絕鴻鵠,震得肝腦劇痛、骨髓將枯,脛足灌鉛卻看晦暗光影一閃,手猝起驚鯢萬鈞力,削下前敵碗大血汩汩的新疤,愴然單膝磕地,寒風從腹上窟窿裏鑽磨肺腑,東方似有魚肚白,天光乍開。


  “閻王老兒,爺們兒的魂……你可敢收?”


  以殺止殺,懶去見春紅,一口銀牙齧碎,憾恨難休!恨蠻夷未平,恨斬不盡天家仇敵,還未看夠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孰堪殺我!抓刀輪圓正頂劈麵刃,錚一聲金鳴震麻半臂。


  風向有變,太疾無從去應,生死吐息之間,刹那思緒破布般扯碎,眼前空白。隻詫聽慘叫突起,鐵器落地聲未起卻察肩上一沉,一手血汙摸上那光澤翅羽,東起紅光似劍斬破晦暗,擒雲海,齧虎狼,正當黎明。


  命由天定?狗屁算命的,爺們我今朝捅天窟窿出來,孰堪殺我!

  嘴裏津液黏著血沫子,嗓子眼裏腥甜,狠戾喊啞嗓子去應海青帶回的銀甲援軍。天家兵陣,龍威平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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